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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马伶传(1)

马伶者,金陵梨园部也。金陵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世,人易为乐,其士女之问桃叶渡、游雨华台者,趾相错也。

梨园以技鸣者无论数十辈,而其最著者二,曰“兴化部”,曰“华林部”。一日,新安贾合两部为大会,遍征金陵之贵客文人,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集。列“兴化”于东肆,“华林”于西肆,两肆皆奏《鸣凤》所谓椒山先生者。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坠疾徐,并称善也。当两相国论河套,而西肆之为严嵩相国者曰李伶,东肆则马伶。坐客乃西顾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复东。未几更进,则东肆不复能终曲。询其故,盖马伶耻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兴化部”又不肯辄以易之,乃竟辍其技不奏,而“华林部”独著。

去后且三年,而马伶归,遍告其故侣,请于新安贾曰:“今日幸为开宴,招前日宾客,愿与『华林部』更奏《鸣凤》,奉一日欢。”既奏,已而论河套,马伶复为严嵩相国以出。李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兴化部”是日遂凌出“华林部”远甚。

其夜,“华林部”过马伶曰:“子,天下之善技也,然无以易李伶。李伶之为严相国至矣,子又安从授之而掩其上哉?”马伶曰:“固然,天下无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闻今相国某者,严相国俦也。我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日侍相国于朝房,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为师也!”“华林部”相与罗拜而去。马伶名锦,字云将,其先西域人,当时犹称马回回云。

侯方域曰:异哉,马伶之自得师也!夫其以李伶为绝技,无所于求,乃走事某,见某犹之见分宜也。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呜呼!耻其技之不若,而去数千里为卒三年;倘三年犹不得,即犹不归耳。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须问耶?

[张山来曰:予素不解弈,不解歌,自恨甚拙,因从学于人。虽不能工,然亦自觉有入门处。乃知艺无学而不成者。观马伶事益信。] 顾玉川传 江阴曹禾峨嵋文瀔选本

顾玉川,名大愚,字道民,邑东鄙杨舍人。深目戟髯,类羽人剑客。少遇异人授神行术,三日夜达京师,六日而返。父母怪问之,玉川语之故,袖葡萄、苹果以献。由是里中传以为神。

性任侠,喜施舍,尤好奇服,所至儿童聚观。常衣纸衣,行则瑟瑟有声;冠纸冠,方屋而高二尺。或时蓬跣行歌道中,或时幅巾深衣,肩古藤杖,杖悬葫芦,大于身而高于顶,遇风则与偕覆,徐拄杖而起,行歌自如。渡河未尝假舟楫,跨葫芦,以杖导水,上下水面,望之如游云气中。与人言,多方外骇异不根之说,人亦无从诘之。独其顷忽间往返数百里,音问不爽,道路行旅,历历咸见,此足奇也。

明启、祯交,玉川子每游京师,月必一二过,尤厚虞山钱宗伯谦益。宗伯传胪及第第三人,玉川子以其捷音归,归五日而邮报至。邮中诸少年疾驰七日夜,始抵钱氏室,则已泥金焕然,无所获。宗伯言于诸公卿,闻其风者,以识面为幸。

一日远游归,骑白牛,披孔翠裘,戴槲笠如车轮,手棕榈扇,后随一橐驼,背置大葫芦,其旁悬罂缶累累然,种所得奇花草,青葱鲜洁,如山岳自行。邑之人初未识橐驼,拥观以为怪。时学使者方较试,六郡士咸集,群指顾愕眙。忽一人昂然从众中出,纸衣纸冠皆皂色,与玉川相对鼓掌笑,遂挽橐驼上,抱葫芦以行,如凶礼中“方相”然。识者曰:“此梁溪邹公履也。”玉川之好怪而所与游多类此。玉川常乘橐驼往来旁郡县。至毗陵驿,橐驼坠于野厕,百计挽之不能出,乃毁岸出之,而橐驼死矣。后访道入华山,不知所终。或谓玉川实病死于家,诫其子孙讳之也。

[张山来曰:余读《水浒传》,窃慕神行太保戴宗之术,又以为尚不及缩地法。私尝疑之,谓为文人游戏笔墨,未必实有其术。今读此,则是世有其人,惜予不及见耳。] 冒姬董小宛传 金沙张明弼公亮萤芝集

董小宛,名白,一字青莲,秦淮乐籍中奇女也。七、八岁,母陈氏教以书翰,辄了了。年十一、二,神姿艳发,窈窕婵娟,无出其右;至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顾其性好静,每至幽林远壑,多依恋不能去;若夫男女阗集,喧笑并作,则心厌色沮,亟去之。居恒揽镜,日语其影曰:“吾姿慧如此,即诎首庸人妇,犹当叹彩凤随鸦,况作飘花零叶乎?”

时有冒子辟疆者,名襄,如皋人也,父祖皆贵显。年十四,即与云间董太傅、陈征君相倡和。弱冠,与余暨陈则梁四五人,刑牲称雁序于旧都。其人姿仪天出,神清彻肤。余常以诗赠之,目为“东海秀影”。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乐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者无数。辟疆顾高自标置,每遇狭斜掷心卖眼,皆土苴视之。

己卯,应制在秦淮,吴次尾、方密之、侯朝宗咸向辟疆啧啧小宛名。辟疆曰:“未经平子目,未定也。”而姬亦时时从名流讌集间闻人说冒子,则询冒子何如人。客曰:“此今之高名才子,负气节而又风流自喜者也。”则亦胸次贮之。比辟疆同密之屡访,姬则厌秦淮嚣,徙之金阊。比下第,辟疆送其尊人秉宪东粤,遂留吴门。闻姬住半塘,再访之,多不值。时姬又患嚣,非受縻于炎炙,则必逃之鼪鼯之径。一日,姬方醉睡,闻冒子在门,其母亦慧倩,亟扶出相见于曲栏花下。主宾双玉有光,若月流于堂户,已而四目瞪视,不发一言。盖辟疆心筹,谓此入眼第一,可系红丝。而宛君则内语曰:“吾静观之,得其神趣,此殆吾委心塌地处也!”但即欲自归,恐太遽。遂如梦值故欢旧戚,两意融液,莫可举似,但连声顾其母曰:“异人!异人!”

辟疆旋以三吴坛坫争相属,凌遽而别。阅屡岁,岁一至吴门,则姬自西湖远游于黄山白岳间者,将三年矣。此三年中,辟疆在吴门,有某姬亦倾盖输心,遂订密约,然以省觐往衡岳,不果。辛巳夏,献贼突破襄樊,特调衡永兵备使者监左镇军。时辟疆痛尊人身陷兵火,上书万言,干政府言路,历陈尊人刚介不阿、逢怒同乡同年状,倾动朝堂。至壬午春,复得调。辟疆喜甚,疾过吴门,践某姬约。至则前此一旬,已为窦霍豪家不惜万金劫去矣。

辟疆正旁皇郁壹,无所寄托,偶月夜荡叶舟,随所飘泊。至桐桥内,见小楼如画,閴闭立水涯。无意询岸边人,则云:“此秦淮董姬自黄山归,丧母,抱危病,鐍户二旬余矣!”辟疆闻之,惊喜欲狂。坚叩其门,始得入。比登楼,则灯炧无光,药铛狼籍。启帷见之,奄奄一息者,小宛也。姬忽见辟疆,倦眸审视,泪如雨下,述痛母怀君状,犹乍吐乍含,喘息未定。至午夜,披衣遂起,曰:“吾疾愈矣!”乃正告辟疆曰:“吾有怀久矣,夫物未有孤产而无耦者,如顿牟之草、磁石之铁,气有潜感,数亦有冥会。今吾不见子,则神废;一见子,则神立。二十日来,勺粒不霑,医药无效;今君夜半一至,吾遂霍然。君既有当于我,我岂无当于君?愿以此刻委终身于君,君万勿辞!”辟疆沉吟曰:“天下固无是易易事。且君向一醉晤,今一病逢,何从知余?又何从知余闺阁中贤否?乃轻身相委如是耶?且近得大人喜音,明早当遣使襄樊,何敢留此?”请辞去。至次日,姬靓妆鲜衣,束行李,屡趣登舟,誓不复返。姬时有父,多嗜好,又荡费无度,恃姬负一时冠绝名,遂负逋数千金,咸无如姬何也。

自此渡浒墅,游惠山,历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登金焦。姬着西洋布退红轻衫,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与辟疆观竞渡于江山最胜处。千万人争步拥之,谓江妃携偶踏波而上征也。凡二十七日,辟疆二十七度辞。姬痛哭,叩其意。辟疆曰:“吾大人虽离虎穴,未定归期。且秋期逼矣,欲破釜焚舟冀一当,子盍归待之?”姬乃大喜曰:“余归,长斋谢客,茗碗炉香,听子好音。”遂别。

自是杜门茹素,虽有窦霍相檄、佻健横侮,皆假贷贿赂以蝉脱之。短缄细札,责诺寻盟,无月不数至。迫至八月初,姬复孤身挈一妇,从吴买舟江行,逢盗,折舵入苇中,三日不得食。抵秦淮,复停舟郭外,候辟疆闱事毕,始见之。一时应制诸名贵咸置酒高宴。中秋夜,觞姬与辟疆于河亭,演怀宁新剧《燕子笺》。时秦淮女郎满座,皆激扬叹羡,以姬得所归,为之喜极泪下。榜发,辟疆复中副车,而宪副公不赴新调,请告适归;且姬索逋者益众,又未易落籍,辟疆仍力劝之归,而以黄衫押衙托同盟某刺史。刺史莽,众哗,挟姬匿之,几败事。虞山钱牧斋先生维时不唯一代龙门,实风流教主也,素期许辟疆甚远,而又爱姬之俊识。闻之,特至半塘,令柳姬与姬为伴,亲为规划,债家意满。时又有大帅以千金为姬与辟疆寿,而刘大行复佐之,公三日遂得了一切,集远近与姬饯别于虎疁,买舟以手书并盈尺之券,送姬至如皋。又移书与门生张祠部,为之落籍。

八月初,姬南征时,闻夫人贤甚,特令其父先至如皋,以至情告夫人,夫人喜诺已久矣。姬入门后,智慧络绎,上下内外大小罔不妥悦。与辟疆日坐画苑书圃中,抚桐瑟,赏茗香,评品人物山水,鉴别金石鼎彝;闭吟得旬,与采辑诗史,必捧砚席为书之。意所欲得,与意所未及,必控弦追箭以赴之。即家所素无,人所莫办,仓猝之间,靡不立就。相得之乐,两人恒云“天壤间未之有也!”

申酉崩坼,辟疆避难渡江,与举家遁浙之盐官,履危九死,姬不以身先,则愿以身后:“宁使贼得我则释君,君其问我于泉府耳。”中间智计百出,保全实多。后辟疆虽不死于兵,而濒死于病。姬凡侍药不间寝食者,必百昼夜。事平,始得同归故里。前后凡九年,年仅二十七岁,以劳瘁病卒。其致病之繇与久病之状,并隐微难悉,详辟疆《忆语》《哀词》中,不唯千古神伤,实堪令奉倩、安仁阁笔也。

琴牧子曰:姬殁,辟疆哭之曰:“吾不知姬死而吾死也!”予谓父母存,不许人以死,况裀席间物乎?及读辟疆《哀词》,始知情至之人,固不妨此语也。夫饥色如饥食焉:饥食者,获一饱,虽珍羞亦厌之。今辟疆九年而未厌,何也?饥德非饥色也!棲山水者,十年而不出,其朝光夕景,有以日酣其志也,宛君其有日酣冒子者乎?虽然,历之风波疾厄盗贼之际而不变如宛君者,真奇女,可匹我辟疆奇男子矣。

附:冒辟疆《影梅庵忆语》选十五则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坚欲从渡江归里。余辞之力,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边。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予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以退红为里,为姬制轻衫,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而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回环数匝不去。呼询之,则驾舟者,皆余去秋淛回官舫长年也。劳以鹅酒,竟日返舟。舟中宣磁大白盂盛樱珠数升,共啖之,不辨其为樱为唇也。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时,至今谈者侈美。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诸友,感姬为余不辞盗贼风波之险,间关相从,因置酒桃叶水阁。时在坐为眉楼顾夫人、寒秀斋李夫人,皆与姬为至戚,美其属余,咸来相庆。是日新演《燕子笺》,曲尽情艳,至霍、华离合处,姬泣下,顾、李亦泣下。一时才子佳人、楼台烟水、新声明月,俱足千古。至今思之,不异游仙枕上梦幻也。

余数年来,欲裒集四唐诗,购全集,类逸事,集众评,列人与年为次第,付姬收贮,至编年论人,准之《唐书》。姬终日佐余稽查抄写,细心商定,永日终夜,相对忘言。阅诗无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读楚词,少陵,义山,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宫词。等身之书,周回座右,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诗而卧。今秘阁尘封,余不忍启,将来此志,谁克与终?付之一叹而已!

乙酉客盐官,尝向诸友借书读之。凡有奇僻,命姬手抄。姬于事涉闺阁者,则另录一帙。归来与姬遍搜诸书续成之,名曰《奁艳》。其书之瑰异精密,凡古今女子,自顶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针神才藻,下及禽鱼鸟兽,即草木之无情者稍涉有情,皆归香丽。今细字红笺,类分条悉,俱在奁中。客春顾夫人远向姬借阅此书,与龚奉常极赞其妙,促绣梓之。余即当忍痛为之校仇鸠工,以终姬志。

姬于吴门曾学画未成,能作小丛寒树,笔墨楚楚。时于几砚上辄自图写,故于古今绘事别有殊好。偶得长卷小轴与笥中旧珍,时时展玩不置。流离时,宁委奁具,而以书画捆载自随;尽末后异裁装潢,独存纸绢,犹不得免焉,则书画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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