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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文集二十三(2)

【工部都水司主事兵科给事中天愚谢公墓志铭】

余向以后进得交于漳浦黄先生,先生用直谏忤时宰,余与其及门诸生几以罹党祸。最后先生用国事殉,诸门人或存或亡,又更二十年,不可以复识,乃今得志我天愚山人谢君。初天愚有弟曰孝廉天童君泰交,以师道事余,为言其兄隐居海滨,不交当世。余慨然于先生之不作,思与其徒游,尝欲因其弟访天愚于山中,不幸孝廉早世,今年余始志其墓,而天愚亦已殁矣。余得天愚之子所为状而叹曰:“嗟乎!此真不愧其师,而余顾非其伦也,其又何以志君?”虽然,漳浦之事既不可以书,后来遗佚传中有为先生之徒者,庶几附著旧闻,弗至于放失,此亦所以逭后死之责,而下报执友也。呜呼!其忍弗铭?

按状,君谢姓,讳泰宗,字时望,晚号天愚山人。先世家于吴,其迁也,以宋建炎进士定海令宇者为始祖。自宇以下,五传为元高安令嗣谦,又五传为明福建佥事琛,琛弟玙,则君五世祖也。玙生廷华,廷华生维宁,维宁生大纶,以仲子方伯公渭贵,三世皆赠参政。而君之父封司理公讳瀚,为赠君长子。母周孺人,妊十四月,君以生。长而日诵数千言,读书为文,咸经方伯所指授。补博士弟子,累试第一。庚午,黄先生主浙闱试,已得君矣,为同事者所抑。又六年丙子,兴化李公清、南康黄公端伯实共荐君,乃隽。明年连掇南宫第,其所受知,则又黄先生也,海内闻而奇之。君之一生师友,南康偕漳浦可合传,而兴化晚节与君相符,彼造物者非偶然也。君筮仕,得粤之番禺令。番禺多盗而好讼,君捕得为盗囊橐者曰富人李某,要人为之解,行千金以鬻狱,君不为骫法,卒按诛之。粤有藤,以毒入酒脯立死,民之病而死者亦以此诬人,吏因根株连染,而下大困。君痛绳健讼者以罪,其风乃息。蛮有盘古峒苏凤宇者,聚数万人以叛,君自少通孙、吴,故能用计擒之,置箯舆中。其党谋窜夺,有旆而伏山颠者,凤宇望见而呼,缚尽裂,左右莫敢近,君下马手自搏之,卒胶致军前以徇。诸将有多戮生口为功者,君不许,详在君《南征志》中。是役也,却地八百里,论功当不次,乃仅用常调升工部都水司主事。寻中蜚语,谪为福建幕僚。君不以左降自弛易,念时之多故,缮城垣,修亭障,勤勤克举其职。尝摄司理事于泉州,治莫郡倅之狱,不肯顺御史指予重比。监司治海舶以阑出货物,君按之无验,免之。逾年,迁南安司理,而国势亦已危矣。由南安擢兵科给事中,有所按行,入浙,江上方用兵,因留不去,奉太公避于郊居之柴楼,会王师下浙东,既定,督府以君等六人者荐,遭太公之丧,固谢病以免。呜呼,若君所谓身与名俱全者耶!

谢氏世以慈孝名家,封司理公有五子,皆质行,而君为长。既贵,以宅让诸弟,营别圃,莳花药,风日晴美,奉太公以宴游,酒半,君雅歌,群弟和之,其家风近未有也。为人和而庄,不以才地少自崖异。独居雅不设杯杓,见妻子亦无惰容,及其遇故旧,引壶觞,则欢咍竟日夜,坐客或有沉顿者,而君已晓起盥嗽、读书自若矣,昔人所云醉而不乱者耶!生平手抄经史百余卷,为文章取材于《管子》《庄周》诸书,骚雅尤其所长,《菊醉吟》者,盖取以自况也。君性嗜菊,艺数百本于所居之堂,有感于秋风摇落,草木变衰,故托诸坠露落英,以寓其君子美人有怀不见之意,固非餵糟醊醨,自诧为醉吟先生已也。君在同里,得薛文介为之师,而都谏章公正宸同为方伯之子弟。文介殁,君续其所修郡志,都谏肥遁不知所终,君于晚岁杜门著述,所与相切劘者,天童其季弟也,艾仲可其故人也,薛五玉、郑维馨其后辈也。天童死,君辑兄弟间往还唱和之文而哭之,见者亦为感恸。仲可年八十余矣,于书无所不记忆,君每见必以经史相问难,临殁而意犹不衰。维馨则和君《菊醉吟》至百首者,尝从萧山归,君喜曰::“吾久不见郑生,盍相从我饮乎!”是夜谈笑倾尽,漏下五十刻,客数起复留,已而君隐几鼾卧,始散去。质明遽闻君卒。薛君传其事,比之于羽化蝉蜕。余以为君之读书求友,于道有得,其视斯世斯身,死生兴废,犹夫酒之醉醒、花之开落也,岂不然欤!

余之从黄先生游也,窃尝记其遗事一二。先生好《易》,而尤工《楚词》。居长安,食不能具一肉,酒酣,间出于围棋书画以自愉快。受诏进经义于承华宫,援据详洽,篇帙甚富。入其室,见床头有废簏败纸,不知先生所考订何书也。予杖下诏狱,万死南还,余与冯司马遇之唐舟中,出所注《易》读之,十指困拷掠,血渗漉楮墨间,余两人眙叹服,不敢复出一语相劳苦,以彼其所学,死生患难岂足以动其中哉!今以天愚山人之事合而观之,有裕于进退,无忝于君亲,全身名,保门户,则以君之地非先生之地也;笃志于友朋,跌宕于文史,轻富贵,齐得丧,则是君之心犹先生之心也。若天愚者,可以为先生之徒矣。

君娶叶孺人,为怀庆参军之女。子四:得昌、晋昌、景昌、谔昌也。得昌以贡需次铨补,而弟皆诸生,所娶皆名族。诸孙十有四人,孙女九人,曾孙二人。君卒于康熙纪元丙午十二月之十六日,上距其生戊戌三月二十二日,为年六十有九。墓在城西回向寺之南,将以某年月葬。其过余乞铭者,则景昌也。余读宋文宪所作《谢翱皋羽传》,称其携酒上严陵钓台,酹平生知己,再拜恸哭,以竹如意击石作楚歌,歌阕,竹石俱碎。翱能为诗古文词,所与从亦在汀、漳、虔、吉之间,又尝过蛟门,登候涛山,即今定海胜处。何其与天愚山人行事适相类也!翱之没,有方凤、吴思齐者收拾其遗文。今天愚诸子方显重,非皋羽落魄无家所可得而比,然同时如艾仲可诸君者,以诗文节概相为友,居然隐者之风,浙东固多君子乎!余故牵连书之,不徒以纪黄先生也。其铭曰:于此有礼器焉,玉者圭瓒,木者牺尊。以飨以祀,旨酒既盛。彼焚昆冈,瓘斝以倾;此置中衢,山罍是存。酌我浊醪,混迹忘形。青黄云雷,隐见龙文。鳞也绂之,菊也撷之,以续遗经,以补亡诗。洵君子兮,如之何其勿思也!

【诰赠奉议大夫秘书院侍读徐君坦斋墓志铭】

今上嗣历服之初年,推恩群臣,得封其父母,于是昆山坦斋徐君讳开法以其第三子翰林院修撰元文立斋贵,敕封如其官。越五载,君疾,卒于家。既葬,君之长子乾学原一以孝廉上公车,请余言志君墓。余文未及就,而原一中进士,对策作第三人矣。先是立斋己亥廷对状元,受知遇于世祖章皇帝,甫一纪,原一科名继之,立斋之仲兄秉义,登己酉贤书,兄弟之盛,海内未有也。是年上以皇太后祔庙恩,会立斋迁秘书院侍读,即其秩进赠君为奉议大夫,而原一官编修,格于其弟,无加命,礼也。天下之艳称徐氏者,皆推奉议君之贵,举世无与比。悬繂之石,所以掩诸幽者,当邀重于宰执大僚,言之文而行之远,余衰且贱,恐不足赞万一,加之以病,故久而弗为。原一从京师书来速铭,曰:“先生辱与大夫游,且既诺某兄弟请矣,其何可以辞?”余不获已,删取其状为序而铭焉。

按徐氏吴昆山之湓渎村人,先世力田起家。明弘治中,有乙榜知蕲水、上饶二邑擢刑部主事讳申,廷诤予杖,而徐氏始大。刑部生交河主簿讳一元。交河生封翰林检讨讳汝龙,以其子太仆少卿端铭公讳应聘贵故得封。太仆万历癸未进士,初官史职,历位卿寺,称名臣,实生太学生讳永美,即君父也。

君生三岁而太仆捐馆舍,甫期,太学亦卒,母潘孺人抚孤成立。君年十五补诸生,从同郡礼部张公学,因以尽交东南名士。又尝用气排邑人之奄党而宰辅者,诸老生目而异之。天性倜傥,好奇节,阔达自喜,居里中倡文社,联气类,有不合,岳岳不为人下。客至辄盛为具,同舍生乏粮,用分赍装厚给之。居恒慕张乖崖、陈同甫之为人,以为狂者孔子之所取,而无非无刺,孟氏云不可入道。今之龌龊小儒,拘牵一切,涂饰乡曲之耳目,此其人于缓急何赖?而流俗不察,猥以自好称之,吾弗屑也。君之亲旧尝为负恩者所持,君作色愤叱,奋臂以除其害。与人谋,空胸腹画可否,它人嗫嚅不能决者,君出一言裁之。家无余赀,累散之以赈穷救急,中年生计日困。屡就锁院试不遇,失志拓落,翛然自放山水间,日唯举觞高歌,遗落世事,而怨家反陷以文法,宗人有力救之者始得免。君既免,所亲劝以委蛇从俗,笑弗应。脱身渡钱塘,过太末,入豫章,尽探江、浙诸山水,与其地之贤者相结。归而扼腕不得志,益发愤于教子。君少精制举义,揣摩工苦,于世所同先辈大家特神而明之,顷刻能洒洒千言。家世受《易》,采摭义解为成书,参考古今,先后所上便宜,指切时事多所中。其教子也,辟讲舍,延名师,盛为束脩膏火之费,中宵篝灯危坐以课诸子诵习,或被酒,侧弁假寐,鼻息齤齤然与伊吾相间,非其师就寝弗寝。鸡初号,蹴诸子起之,虽风雨不少辍。君尝以肄业之进退、文艺之工拙为忧喜,遇小试叙名稍后,众中叱咤,加以楚辱,见者疑其太甚,唯君毅然行之。生平雅志一第,思前朝一代掌故,莫大于科目,由初祀以迄末造,凡历八十八科,所放甲乙二榜累万人,君竭昼夜之力,手自缮写,胪姓氏,辨爵里,整齐蒷补,罔或阙漏,书成,足以备贡举志焉。君之专志强力,所为必成,皆此类也。

夫先王斅学以兴贤能,后代科举之法,所以劝天下之为人父者教其子,而王者之人才亦于是乎出。然唐之恩荫流外,岁三千人,进士不能居其什一,又出身后常十年不得官。惟宋之榜额数倍于唐,即以解褐之期开注选,挽近遂沿其制,二百余年来,父兄之教子弟,皆其道有以鼓舞之也。余窃慨吾郡旧门少俊,比年渐惰窳于学,甚有弃而从它业者。只缘进取之道太狭,学者求诸生如进士,而进士之淹滞者,白首不能望升斗之禄,惟及第三人中始克服官于朝。盖国家选众大半近于唐制,吾南士又为科繇所累,志气沮退,学殖日荒,唯徐氏兄弟掇上第,负重名,有志者稍稍闻而兴起。《传》曰:“是穮是蓘。”“必有丰年。”徐氏之教子,如农夫之有获,可以救不说学之弊,然则君之家法有裨斯世者大矣,讵偶然哉?

君四子二女,惟少子亮采为庶出。顾宜人生原一兄弟,今已见五孙,皆头角颖异,树穣、树声为诸生,宜人所以佐君成就诸子者,母道甚备。二女长适诸生陆最,次适中书舍人申穟。申以庚子解首举进士,科名与外家相亚,吴人尤歆羡之。嗟乎!当君之排摈俗儒,以其苟于自完,不足乎缓急,闻者未敢信为笃论。比见等辈中或沦落无后,而君日显,然后知君之救人危急,中无留肠,疏通爽直之气,有以度越侪偶,彼造物者实从而佑之也,又何疑耶?

余以君入太学,早岁曾一识之于南中,及君贵而偃息吾吴氏之南园,索余所作传奇,令儿童歌之以为乐。少年恢旷豪吟,既投老而兴寄如故,方与余相约过从,乃竟一病不起,此原一兄弟所以痛而目余为知君也。呜呼!是可以铭。铭曰:东海门阀肇成弘,隆万熙洽仍名卿。奕叶播德云维馨,夫君磊砢更挺生。遭时阳九铲其英,酣歌慨慷心不平。幸哉有子传一经,凤毛衤离褷麟觜并。鸡鸣课读灯青荧,拏风攫云争蜚鸣。殿前胪唱弟与兄,遂令当代钦科名。玉山之阳七尺茔,连岗蜿蜒波洄萦。大书深刻余作铭,亿万千世垂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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