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些古迹,大家自是心中难以抑制地激动,可是,徽因却怎么也笑不起来,眼前的景象正在让她揪心,龙门石窟大部分开凿在寒武、奥陶纪石灰岩上,窟区内喀斯特溶洞及岩石中的构造裂缝上,长满了荆棘、侧柏之类的植物,庞大的根系让一块块石头松动开裂,因此常有岩体崩落的现象。洞窟内常年渗水,阴暗潮湿,不少雕像已被剥蚀得面目全非。一些洞口被茂密的茅草和丛生的荆棘遮掩,可见想进去是并不容易的。
然而洞窟的美毕竟是遮掩不住的,进了古阳洞,林徽因的情绪立刻好了起来,这座最早开凿而又规模最大的洞窟,进深差不多有十三、四米,高有十几米,中间的高大雕像约有五、六米,奇怪的是主尊两旁的雕像是菩萨,而主尊却是道家天尊的形象,大家不由得高声称奇,刘敦桢说:“这并不奇怪,这主尊像原本就是释迦牟尼佛,你们看,他旁边立的这二位,一位是文殊,另一位便是普贤,肯定是释迦牟尼的面部被风化掉了,后来让人补上去的,移花接木,用道家的天尊取代了佛祖。”
梁思成凑近看了看说:“这肯定是清末补上去的,门户之争何至于此!”
林徽因却被这座大洞窟的艺术建构迷住了,这座洞窟完全利用天然石洞修凿而成,窟平面近似马蹄形,主佛两壁是排列有序的开凿的佛龛,在两个佛龛之间及上方又加凿无数小龛,佛像近千座,整个窟内壁面琳琅满目,富丽堂皇。
林徽因看得入了迷,她把画板架在膝盖上,入神地临摹着,不停地说:“太美了,真是奇迹。”
刘敦桢笑问:“徽因,又写诗了?”
林徽因说:“这首诗1500多年以前就写在这里了。石头的诗篇是不会风化的。”
林徽因兀自指着雕像让大家看:“你们来看一下,这就叫‘秀骨清像’、“褒衣博带’,这和南朝的画风太接近了,老夫子,你来看一看,这衣纹,这线条,像不像顾恺之的画?”
刘敦桢凑过来仔细看了看说:“嗯,是有《洛神赋图》的韵味,徽因,你真是好眼力,其实顾恺之不但画画得好,他更擅长雕塑佛像,可惜这一点不为世人所知。他雕塑的佛像很多像他的朋友戴逵的手法,面容清癯,两肩削窄,是真正的‘秀骨清像’,这也是被东晋、南朝共同体认的艺术风格。南朝的贵族,平日讲究漂亮的容貌,涂脂抹粉,穿着宽大的衣服,结着宽带子,戴着高帽子,出则乘车,人则扶侍,整天饮酒赋诗,吃药学仙,挥麈谈玄,坐而论道,装出一副神仙的样子,肤柔骨脆,不堪行步,这种流风相仿相习,便成了‘秀骨清像’一派风格的社会基础。”
林徽因笑道:“大家听好,老夫子又给我们上课了。”
刘敦桢忙抱拳拱手,连称:“惭愧!惭愧!”
林徽因说:“别忙着打拱,接着讲,挺好的。”
刘敦桢笑道:“要讲雕塑风格,可就轮到徽因你给我们上课了。”
林徽因说:“上课倒不敢,不过有些想法还要跟老夫子探讨。我觉得龙门石窟造像所体现出的这种艺术风格,和北魏孝文帝所推行的汉化改革的政治主张有关,北魏迁都洛阳后,中原汉族‘褒衣博带’式服饰,风行北方,南朝的思想和艺术传入北方,给佛教艺术的发展造成了新的条件,你看这些佛像所表现的‘秀骨清像’式的瘦削形体,衣带宽大的‘褒衣博带’式的服饰,雍容安详,表情温和,潇洒飘逸,完全代替了北魏前期面相丰圆、肢体肥壮、神态温静的风格,这种造像艺术风格和服饰的变化,显然是孝文帝实行汉化政策、借鉴东晋南朝和中原汉文化的结果。”
刘敦桢赞叹:“精彩!精彩!北魏造像艺术的后期变革,算让你讲活了,因为有对云冈石窟的研究,你才有这样精辟的见解,这次考察回去,你一定要好好写篇论文。”
听林徽因这么一说,大家再看石窟里的造像,果真风格朗然,不仅佛像体态扁平修长,面相清癯秀美,眉目疏朗,颏尖唇薄,脖胫细长,两肩削窄,就连那壁上浮雕的飞天,也一样是修长飘逸,上著短襦,长裙曳地,窈窕轻倩之姿,洋溢于形象之外,“褒衣博带”和“秀骨清像”的风格,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梁思成和陈明达的照相机不停地闪动着快门,大家的本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考察资料,整整四天的考察,他们踏遍了龙门石窟的群落。
结束了龙门石窟之行,林徽因、梁思成又进入一层新的境界,他们转道七大古都之一的开封,作中国古塔的考察。
后又转到济南合,驱车东进到历城、章丘、临淄、益都、潍县,又回济南再南下长清、泰安、慈阳、济宁、邹县、膝县等十一个县,考察神通寺四门塔、辟支塔、慧宗塔、法定塔、兴隆寺砖塔、铁塔寺铁塔、法兴寺宋塔、龙泉寺明塔,岱庙、县文庙、寺殿等古建筑。
山东之行不仅积累了第一手珍贵的建筑资料,也启发了林徽因的艺术灵感。她一路走,一路写诗,许多佳作成为后人传诵的名篇,比如这一首《山中》:
紫色山头抱住红叶,将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桥上走过,渺小的追一点子想念。
高峰外云在深蓝天里镶白银色的光转,
用不着桥下黄叶,人在泉边,才记起夏天!
也不因一个人孤独的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墙房舍像画,仍画在山坳另一面,
只这丹红集叶替代人记忆失落的层翠,
深浅团抱这同一个山头,惆怅如薄层烟。
山中斜长条青影,如今红萝乱在四面,
百万落叶火焰在寻觅山石荆草边,
当时黄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话,相信
那三两句长短,星子般仍挂秋风里不变。
很难想象,这竟然是以学者身份出行的徽因在荒废的石窟中所创作的一首艺术杰作。
她的《黄昏过泰山》,则表达了另一种情愫,有孤傲,却也透着一股子苍凉:
记得那天
心同一条长河,
让黄昏来临,
月一片挂在胸襟。
如同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
葱郁,
不忘却晚霞,
苍莽,
却听脚下风起,
来了夜——
【27】 十年梦屈指堪惊
山河破碎的年代,一个人想要做些学问上的事情,听起来是多么的奢侈。可是,正是这一份执着不变的心,在那样的年代里显得是多么的难得。也多亏有了这些肯不顾一切地保护着心中那一份理想,坚守着生命那一份追求的人,才没有让艺术荒废甚至销毁于那样可怕的日子。
就在1935年底的时候,日本将攫取北京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政府于是促使国立大学准备南迁。清华大学已在把科学仪器打包装箱。教职员们被通知归还图书馆认为重要的图书,学生们从书架之间进进出出,长袍下面塞满了正在搬动的书。有人伤心他说,“中国最好的大学图书馆正在烟消云散。”
思成知道,为了保护营造学社的宝贵收藏不受毁坏或落入日本人手中,它们必须装箱,准备转移到一个安全的隐藏地去。在学社职员们的帮助下,这一工作开始了。徽因和思成都知道,根据在沈阳的经验,他们太清楚日本人占领下的北京会是什么样子,他们决不愿忍受这个。因此他们也开始整理个人的东西了。
徽因在这个时间里,仍然没有中断与美国限友费慰梅的通信:“思成和我已经为整理旧文件和东西花费了好几个小时。这些年的生活局然积存了这么一大堆杂物!我看着这许多故旧,它们是由这么多人和这么多可爱的事物组成的,而现在它们都受到了威胁,我们发现这事情真是难以形容的悲伤。特别是因为我们现在是在事物悲惨的一端悬着,对于前途只有非常模糊的期望……”
“如果说我们的民族灾难来得特别快又特别残酷,我们也不得不立即起来主动应战。困难是肯定有的,但我们不会无所作为地坐在那里,只是暗暗地捏紧拳头,而我们的‘面子’每一分钟都受到羞辱的威胁。”
忘记了是三毛还是哪一个女子,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朋友随缘,如柳随风。这话说得很轻省,可是,又是那样的残酷。是啊,人生中难得有几个知己,可以坦诚相见,可以无论过了多少日子,彼此有着怎样的经历,都可以并无顾忌地来交谈,来安慰,来吐糟,抑或,仅仅是碎碎念而已。或许,我说“有几个”亦算奢侈,人生有一知己足已。徽因很幸运,至少她曾经有过志摩,身边有思成与老金,远方,还有那个相伴一生友谊的费慰梅。
徽因跟着思成,又像在山西那样,出发到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地方去了。他们为艺术和人文的美而兴奋不已,又为了必须吃住的地方的脏臭而扫兴。
即便环境再艰难,他们也可以为了自己的梦想,而不惜一切代价,务要做成。
好眼熟的一个形象,让我想一想,是的,那个叫海明威的硬汉,还有他那部同样硬汉的作品《老人与海》。
老渔人圣地亚哥是海明威塑造的最后一位悲剧英雄,也是他一生塑造的硬汉性格的最后总结。贫穷而又不走运的老渔夫圣地亚哥的命运是悲哀的,或许看到最后的结果,你会说:他失败了。可是,他却又是一个失败的英雄,“打不败的失败者”,海明威的硬汉子品格像精灵一样铮铮依附在圣地亚哥这一人物形象之上,这便是海明威“硬汉子”精神的象征。
圣地亚哥是一个“独自在湾流里的一只小船上打鱼的老头儿”。生活和岁月给老人的折磨,令他“后颈上凝聚了深刻的皱纹,显得又瘦又憔悴”,“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显得老迈”了,可是他的那双眼睛“跟海一样蓝,是愉快的,毫不沮丧的”。作品一开始时,老头儿倒霉得不得了,八十四,整整八十四天,他连一条鱼都没有捉到,这对一个以打鱼为生的渔夫来说,那真是再倒霉不过了。就连跟他在一起很长时间的一个孩子,也不得不在第四十天离开了他。
圣地亚哥的悲剧超越了他的失败,升华了存在的意义,失败后的言语与行为又折射出海明威的人生观和行为准则。精神上的胜利给了这些失败者和其创造者做人的尊严和勇气,同时又以一副面具去掩盖内心深处的、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懦弱和自然主义宿命论。
老人处境的一步步恶化,也许就是为了表现出这一硬汉子在“重压”之下所表现出的“优雅风度”,这样的重压之下,老人的失败才显得尤其悲壮。然而就是这种“从失败仍然是到失败”的境况下,圣地亚哥完美地体现了硬汉子性格:当他的大鱼被鲨鱼吃得仅剩下一副骨骼时,他自问:“可是,是什么把你打败的呢?”“什么也不是……是我走得太远啦。”老人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却又绝对相信自我的力量。相信他纵然是失败依然勇敢无比,相信在精神上并没有败给鲨鱼,因为被消灭的是鲨鱼,而不是自己。
于是,他相信现在只要把船尽可能好好地、灵巧地开往自己的港口去,这便是自己的胜利。
当战斗已成往事,辉煌也已逝去,桑提亚哥是那么安详平静地完成剩余的工作,绝好地体现了“重压下的优雅风度”。如果说人生是个竞技场,自然便是人生的大背景。而此刻的圣地亚哥却已完全超越了这个自然,超越了他人生中的磨难、辉煌、成功抑或是失败。
思成和徽因,渐渐地,早已经完成了圣地亚哥这种历程,他超越了自己人生中的磨难,辉煌,成功,和失败。
好在这一群倔强的文人在那激荡的日子里还有着这份对于文化和学术的热情,使得中国的文学艺术不至于因了那满目疮痍的山河而由此断层。当时在北平,有一个名叫“来今雨轩”的地方,是大家聚会的常处,也是徽因等人文学创作生命中一个不可不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