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导听了几次组委会例会,忍不住惊诧气候变化还有这么多说头。有意思的是,那些听起来最新鲜的一批议题却最早牺牲在组委会的讨论中。比如乌克兰代表建议把核问题列入会议议程,因为核废料对气候的影响;有反对伊拉克战争的代表提出,战争和有组织暴力的碳排放其实比许多民间行为都要集中可控,效果也更大。但这种种提案,都以非政府组织会议不讨论涉及政府的议题为由,第一批被枪毙。且不说非政府组织会议是否不应该涉及与政府相关的议题,反正任导作为草根代表还是看出,组委会是相当地有权力。公共舆论中有种权力叫议程设置。即使完全不发表观点,只要对公众讨论的议题、排序先后、时间长短之类删删改改,就能决定性地影响最终决议的口径和执行程度。做这件事的,在公共领域里往往以中立者的姿态出现,比如大众媒体,比如会议的组织者。但中立者毕竟也是有血有肉、有利益有私念、有欲求有担心的人。这在任何一个社会,甚至国际社会,都是一样。所以当关灯关门保护地球得到广泛认同时,是否有对地球侵害更大的问题被屏蔽在国际社会视野的盲区,也就不得而知了。
任导目睹了一批议题被毙。他可不想来了联合国一圈、什么都没留下就回皇后区的小窝。结果,这家伙又把一件挺不搭边儿的事变成了拍戏。听说任导在例会上主张,联合国开会容易让普通人觉得远在天边,事不关己。但气候变化恰恰关乎每个人,应该让纽约市民有参与其中的意识和机会。所以任导当即建议拍一个以社会调查为题材的纪录短片,代表居住在纽约市的各种族、各社区人群对全球气候变化的观点,会议期间在联合国总部公映。
这部短片,活活折腾了一年。关键是,他又当真了。
其时是2007年春夏之交,我刚交了毕业论文,从费城搬到纽约,发现任导的日子比没工作时更艰难了。因为全职工作之外,要参与筹备年会,又挑大梁拍短片。联合国并没有给钱,只是组委会说愿意出推荐信帮忙筹款,任导就先自己买设备,买视频音频编辑软件,攒一千,花一千,将信用卡刷到爆。任导的理论是,一辈子难得有机会给联合国拍次电影,所以要有专业精神、超前意识、全球视角,换言之——肚子可以凑合着来,但设备一定要上最新最好的,功夫一定要精益求精,绝无瑕疵。
当时我自己也临近毕业,开始了在曼哈顿上下流窜找工作的凄苦生活。
次贷危机风波乍起,我想进入的广告行业已经嗅到了金融危机前山雨欲来的气息。大公司纷纷削减预算,广告营销开支难逃一劫,而且简直是首当其冲。2007年的麦迪逊大街[5]开始呈现出轻度贫血的症状。满街行色匆匆的年轻人为了一个月税后不到两千美元的工资熬到深夜,为了维系工作花一半收入租房,更多更年轻的人则眼巴巴地看着那两千美元工资没机会去挣。
不过找工作本身倒相对清闲起来。因为公司总给你无限的希望,之后是漫长的等待。仿佛在终审法庭外徘徊的被告,等的时候总要找些事情分散一下焦虑。同时,我也实在不忍看老同学一副为艺术准备呕心沥血的架势,于是一开始帮他修改筹款书里的英文文法错误,而后不久也便加入他的拍片民兵团;任导看我在众人中最闲,登时慷慨地扔给我一顶执行制片的大帽子。
我于是认识了任导的游击队队员,比如一位来自海地的黑人生物学学生Tina。而更多成员是中国人或中国移民,来自从当初百老汇演戏时就同甘共苦的剧组团队。比如璞,本科时就兼职电视记者的物理学女博士生,喜欢在大家都累趴下的时候铿锵有力地说“面包会有的”;比如耀,学计算机的业余摇滚乐鼓手,在纽约写着歌,办着自己的摇滚乐队,因为父母南征北战的关系,讲一口带东北口音的广东话;比如宪,库珀联合学院[6]毕业的貌似一板一眼的工程师,因为对天下所有机器有种与生俱来的强烈第六感而帮忙折腾那些大家伙,并在拍片期间陷入一场众人始料未及的闪恋和闪婚……当然,这是后话。
正规军有正规军的福气,游击队有游击队的乐子。任导这个家伙虽然貌似憨憨的,其实一点不傻,人际关系搞得溜溜的,常把旁人看得一愣一愣。他的采访人员名单里,有非洲石油大亨,也有亚裔报界名流,有贫民区的艺术家,也有念三年级的学校小红人。任导为了让自己人易于辨认,特意订了统一的蓝色马球衫和太阳帽当制服,加上他拿联合国的牌牌一亮,摄像师扛个颇前沿的机器,旁边还有副摄像拿小的手持机给我们的拍摄过程做纪录片,俨然扮作专业的样子。用任导的话说:“还是蛮唬人的。”更神的是,还有一次,任导看中了联合国大会会场,觉得用这儿做背景还蛮有气势,不禁突发奇想,就大着胆子跟联合国申请借用,拍一场座谈讨论的戏。一借不要紧,这部游击队纪录片成了继Nicole Kidman[7]《翻译员》(The Interpreter)之后在联合国大会会场拍摄的第二部电影,而且比Nicole更受优待,全程免费。
我们的大部队每周末在阿斯特广场(Astor Square)的星巴克碰面。任导的主意。除了交通便利,离哪儿都近之外,选这儿还有个吉利的由头——它离纽约大学近,可以顺便借点当年李安在此念书留下的运气。每周例会,除了聊工作进度外,任导喜欢给大家看他最近发现的好片子。他能对一个创意别致的场景津津乐道,就着一个合他口味的剧本赞不绝口,顺便豪爽地拍肚皮:“等着我有一天出名吧……”
大家组织些喝咖啡或吃吃喝喝之类的团队活动,他是抢着买单的那个。虽然除了我还没工作,他恐怕在众人中挣钱最少,他却花费最多。他似乎有些大大咧咧,讲排场却不识时务,但又绝不是浮夸不踏实的人。他跟每一个镜头较劲,琢磨和Vista匹配的视频编辑软件而硬撑过一个个通宵,他说他选着选着音乐不由自主地就会睡着,醒来喝一口可乐才发现天已大亮,要上班了。我觉得除了表面的憨傻之外,他其实是靠着那个梦,在热烈地活下去,才能做到什么都冲在前面,不论前一天跑得多累,都能在清晨振奋起来,努力继续。
我开玩笑地跟任导说,能在你身边跟你一起发痴的人不一定都爱电影戏剧,其实多半都是因为怜香惜玉,一不小心就来跟你一起当工作狂了。任导呵呵地拍着将军肚,不置可否。
这部小小的戏,见证了国际社会上一个不大不小的转折。之前大家谈谈减排二氧化碳之类,只是停留在气温升高、海平面上涨的层面。民间还没什么人用“气候变化”这个词。大家也不知道烧烧塑料袋开开柴油车除了让夏天难过点,还会导致干旱、洪水、雪灾等气候问题。这部片子记录了在一个相对无知的时代,世界不同国家对气候的观点。接下来的一两年间,很多地区就经历了几十年不遇的暴雪和寒冬。从2007年联合国新闻部(UN DPI)第六十届全球非政府组织年会开始,“气候变化”的概念才取代了原来被广泛使用的“全球变暖”。
而对于我们这些纽约的外乡人,那可能是金融危机到来之前最后一段安静而愉快的日子。2007年9月的联合国总部,有一群二十出头的中国人,差不多一个个都带着曼哈顿大公司的名片,圆滑老到地穿梭在各国民间领袖中间,自如地握手寒暄,讨论地球另一边的天气问题。即使谈不上风光无限,也是年少得意的一幕。其后紧跟着,再过几个月,他们供职的公司就有一半倒闭下来,或者经历了大规模裁员。其中对外籍员工的裁减,下手尤为果断。
原先的摄制组成员都忙于抓着自己那根救命稻草苟延残喘,先前为艺术奉献的少年狂也随金融海啸灰飞烟灭了……
而任导呢?我忙得焦头烂额时偶然收到他的信。这个家伙——居然还活得好好的。
而且他还在折腾!
从联合国开会回来,据说他“顺手”投了几个国际电影节的申请,就得到佛罗里达的棕榈滩国际电影节(Palm Beach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8]纪实电影单元的邀请,乐滋滋地跑去参展了。这对于一个虽不出身专业,但仍痴狂于电影的人,也算莫大的肯定了。
任导喜欢李安的那本《十年一觉电影梦》。至少李安的故事让人知道,原本游离在电影界边缘的人们,也有改变主流的机会。而我呢,则喜欢我们聚会的那个咖啡馆的名字——拾年。忘记是谁说过,人们往往高估新的一年他们会达到什么目标,但几乎总是低估未来十年他们能够做成什么。
任导依然做他的全职工。不过他把地点挪回了北京,痛并快乐地开了自己的传媒公司。他现在的每天不再像在纽约时那样有保障,而是要辛辛苦苦从一个个破冰式的电话开始,挖掘媒介资源和广告投放客户。不过比纽约时代幸运的是,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投入在他爱的事情上,无须畏首畏尾自己的“私活儿”被人发现——不打电话的时候,他也在朋友圈里找找拍电影和戏剧的机会,当作公司的副业。副业折腾着折腾着,也会弄出个名堂。他最近的一部电影,记录的是北京民工的爱恨故事。不用说,他又有了一群新的不拿薪水跟他扮文艺青年的哥们儿姐们儿。
我有时候惊叹于任导身上的狂人气质,我在十年前绝难想象。也许每个人内心,在某时、某处,都会有那么些许痴狂无缘无故地迸发。用务实的眼光看,也就当它是少不更事的臆想,让它随岁月烟消云散了。但也许真的应该在你身心老去之前停下来——哪怕听听内心的真实愿望,哪怕让年轻的烈火纵情释放一次。那个不甘平庸的声音,也许就召唤出生命的惊喜,悄然而至。
大多数时候,在随波逐流和随风激荡之间,我们尚有选择的权利。
2010年2月北京清华园 初稿
2010年10月墨尔本卡尔敦 完稿
注 释
[1].译作“福特汉姆大学”。其实从发音听起来,更像“复旦大学”。
[2]. Brooklyn Bridge:连接纽约曼哈顿和布鲁克林的悬索桥,桥长1825米,建成于1883年。
[3]. Grand Central Terminal:与宾夕法尼亚车站(Penn Station)并列为纽约两大主要火车站。两车站都位于繁华的曼哈顿中城。
[4]. th Ave.:南北向大道。因著名的时尚商店和公司云集,被誉为纽约的“时尚大道”。
[5]. Madison Ave.:和华尔街类似,麦迪逊大街因广告公司云集被代指美国广告界。
[6]. Cooper Union:地处纽约,规模极小,但因给全部学生授予全额奖学金,所以申请起来竞争激烈。其本科工程学院常年居美国同类排名前列。
[7]. 译作“妮可·基德曼”。
[8]. 《制片人》(Movie Maker)杂志评选出的全球二十五大独立电影节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