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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花·时间——都市蓝调

陈世旭[1]

雨下得比进门时更密了。

李小珺想,等这阵雨停了,她就过去。

下雨的时候最宜泡吧。

街对面的皇冠酒店,山一样矗立在城市灯光的海洋中,张开广阔的怀抱面对大街上的车水马龙,随时准备吞进去。一辆接一辆的小车鱼贯绕过草坪中间巨大的喷泉,无声地滑进大堂的门廊,又无声地绕着喷泉的另一边滑出去,汇入眼花缭乱的街流。整幢大楼几乎是黑漆漆的,偶尔从几扇开着窗帘的窗户里透出一丝微光。有一会儿李小珺觉得,说这幢楼像是座山,是因为它的体量,以它的吞噬能力,更像头蹲着的大黑熊。她在东北奶奶家有一回就看见过一头大得吓人的熊瞎子:大约是饿极了,黑乎乎地一屁股坐在村边小山坡上,两只小眼睛凶光毕露,恐怖极了。

事先他告诉了她房号,在16层。整幢楼是32层,他取了中间。房间正对着电梯,跨过走廊按门铃就行,不用找。细致、精准、扎实,是他的行事风格。

街上的灯一下子亮了。先前客人稀稀拉拉的各个咖啡屋已经差不多坐满。

这一片都是极密集的房改房,没有严格意义的街巷,只是楼房与楼房之间的通道。一楼全部改装成了欧陆风情的铺面:一家接一家的酒吧、咖啡屋、面包坊、红酒廊,夹杂其中的是时装、饰品、美甲、香料之类精致的小店铺以及画廊和书吧。嵌在黑色铁框中的路灯把纷飞的雨丝照得扑朔迷离,街边原木花坛里的花朵和叶子晶莹剔透。偶尔有一只随主人散步的小狗颠颠地跑过,溅起马路上的积水。很快,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狭窄的巷道里混合着香水、咖啡、烟草和烤面包的浓艳气息。有一点迷离,有一点暧昧。

不远的拐角,一个空着一条裤腿的人靠着墙在吹黑管,拐杖斜靠在身边。刚才经过街角,看见他微微低着头,吹得如此专注,可惜清冷雨夜的路灯下人来人往,却没有人留心一种忧郁的声音。是什么在定义这样一个夜晚?谁看得见,谁又看不见?谁听得见,谁又听不见?总算有几个路人停了下来,拍了些照片。他抬起脸,注视他们,手比画着,问他们以后有没有可能给他寄张照片。

这是这个城市小资最集中的街区之一。街上行人大多衣着整洁,妆容考究。安静的酒吧里流动着一种似乎天生的教养,听不到中式茶楼的喧闹。人们表情丰富,但都在幽幽的光影中变幻。没事的时候,李小珺喜欢来这里泡吧。

第一次走进“花·时间”是偶然的——偶然地看到两个英文单词“花”和“时间”,觉得有点意思:泡吧可不就是花时间?抑或这里的时光像花一样美好?与“花·时间”紧挨着的一家酒吧叫“慢·生活馆”。泡吧的有几个不是在职场上打拼得心力交瘁,享受“慢生活”?潮是潮,就是感觉有点搞笑。一个人看上去在很悠闲地“花时间”“慢生活”,没准他正一肚子煎熬呢。

她每次都尽可能早些来,趁酒吧里还没有顾客,可以坐上她第一次来挑的卡座。那卡座在角落里,有一面临街。面对面的两人座,这样的座位,如果预先已经有了一位女士,陌生人不会贸然加进来。背后是墙壁,一整面线描的中世纪欧洲街景。临街的那一面是落地窗,窗下鲜花盛开。

周末,人们早就心不在焉了。离下班还有半小时,李小珺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路过局长办公室,被副局长杨华华喊住。

局长陈翰儒仰在大沙发上,一脸疲惫。他刚从南美回来,连轴转了30多个小时,飞机落地开机,看到杨华华的一串电话,有个文件等着他签发上报,分管副省长电话催好几次了。他没回家就来了办公室。

小李,去打盆热水来,杨华华说,你给陈局洗个脚解解乏。

刚进门的李小珺一下僵了,打死她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工作任务。

有什么问题吗?杨华华脸上滑过一丝愠色。

杨华华身后的陈局站起来,说,算啦,我去国旅泡个澡就行了。小李,忙你的去吧。

“国旅”是局里下属的宾馆,主要领导在那儿都有固定的套房。

李小珺松了口气。

陈局后来跟她并没有特别的接触,比如单独带她出差,约她吃晚餐之类。陈局是十足的美男子,那双有点女性化的眉眼永远是冷冷的,很酷,极有杀伤力。有一次他带队去外省考察,在公务舱候机室,一帮返航的空姐拖着箱子从门口迤逦走过,忽然发现了他,一拥而入,把他围了个严严实实,叽叽喳喳地好一通发嗲,说好久不见陈局坐她们的航班,她们都害相思病了。这帮女人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戏没演过,但她们对他的好感肯定是真的,航班上比他牛的乘客多了去了,哪能都这么讨她们喜欢。他是真的迷女人。杨华华对他的崇拜几乎到了毫不掩饰的程度,恨不得就是他的第二夫人,见面肯定或否定他的领带,开会招呼人给他的茶杯续水,下班一直跟到电梯口……大事小情没有不上心的。她对谁都颐指气使,一见到陈局就浑身发软,每一个毛孔都冒着温柔。但陈局却始终矜持。局里起先的风言风语渐渐就没了声息,落下她成了笑料。她并不在乎,一如既往。老公是地产商,她用不着巴结领导。好感就是好感,不像你们小市民,庸俗!

处在一个女人最好的年龄段,天生的美人坯子,又会收拾,成熟、干练、风情万种、热力四射,到哪儿都引男人竞折腰,再自律再严肃的高官也不免走神。除了业务能力真的不错,从导游一路绿灯地做到一个省局的副局,不能说跟这没有关系。

不把杨华华放在眼里的是果果。果果是天生的女汉子,她的胆大脸皮厚并不完全仗着她爸是省领导,她就是那德行。她最大的骄傲是自己的胸脯。上班她至少有一半时间在浏览服装网页,一边翻一边惊叹:哇,好漂亮,可惜太贵……哇,这件也不错……可惜我穿不了。旁边的李小珺问:为什么?她答道:我胸太大了。把李小珺好一噎。

果果天不怕地不怕,对任何话题都不忌讳。众“男淫”谈扫黄抓鸡,她也听得笑逐颜开,且踊跃插嘴。她说自己在性学上完全可以拿博士学位:做爱无罪,有罪恶感更刺激,做爱越多越有青春活力。女人为什么多是购物狂?那是因为她们在性方面永远吃不饱,要有代偿性满足。

果果唯一怕的是胖。她躲在自己臃肿的脂肪底下,连自己的影子都怕,有事没事就看着自己长吁短叹:天哪,我的衣服又瘦了!因为嫖娼受过处分的副处长老王有回逗她:几天不见,你好像瘦了。她脸色陡然一亮:是吗?哪里瘦了?忽然看到对方目光的落点,恍然大悟,自己把衣领拨开,低头看了看,顿足道:没有啊!你骗人!老王鼠窜而去。

她却同情李小珺。

跑韩国那阵子,就没想过隆胸?看着李小珺的胸脯,果果不止一次地问。

李小珺第一反应是想起有一次带团去台湾时一位当地文人的话:有的女人以为男人不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的平胸,隆了胸之后却发现,那个男人喜欢的女人同样平胸。这样的女人应该做的不是往胸脯里垫硅胶,是往脑袋里装智慧。

没办法,爹妈小气。李小珺说。

果果甚为遗憾,安慰说:别泄气,你属于气质美女。

我懂的,“气质美女”,就是被取消了美女资格的“美女”。谢谢怜悯。

但这只是果果的视角。男人们并不这样看。那个台湾文人谈论女人胸脯,时不时就瞄一眼李小珺。她跟雪国认识,就因为雪国在这个酒吧一眼看见她,不由分说就直接坐到了她的对面:

我坐下可以吗?

你不是已经坐下了吗?

“雪国。”之前她在电视上见过,他在接受对名作家的访谈,表情生动,侃侃而谈。她没有读过他的作品,但“雪国”这个名字让她心生好感。她喜欢川端康成的感伤与孤独,虚无、洁净、悲哀、美到极致的凄清。但这个名字与他并不搭调。

你有点忧郁啊,他说,不会也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吧?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要真那样就有点巧。那边一大片“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呢,有位说他一早起来写了篇《太阳依然升起,天才没有醒来》,写着写着突然哭了一会儿。我靠,整个一个鲁迅那会儿的才子,看秋海棠,吐半口血。莫非诗人死了,诗就涨价了?

你们不是一块儿的吗?

是啊。

雪国转过脸看着屋子那头两张拼着的桌子——那是一个诗人沙龙,一群靠自我膨胀抱团取暖的时代弃儿,姿态比文字更像诗人:男的长发短髭,女的素面朝天,个个自以为是这个城市泥淖的出水芙蓉。木心说,知名度来自误解,没有足够的误解,就没有足够的知名度。这帮诗人的知名度,不取决于诗,取决于诗坛八卦。坐下来就讲纳兰性德,讲仓央嘉措,讲徐志摩“腹部的十万亩玫瑰,舌尖上的小剂量的毒”,好像说着说着就成时代宠儿了。整个儿一个精神“群P”。我本想挑动这帮叫春的、朦胧的来场决斗,以便让我有几分钟清静。我被他们雅得快不行了,来你这儿之前跑到洗手间呕了一气。

你这么阴险啊,干吗还往里凑?

装×啊,要不怎么打发日子?

可笑!

李小珺瞟了雪国一眼。像是说那班拼桌的人,又像是说雪国。但她心里明白,是在说自己。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很多年前,尖锐地洞察了男女之间一切秘密的张爱玲依旧逃不出老天对女人的魔咒。

这就是你“刚巧赶上了”的那个人吗?

是啊,是可笑。

雪国显然受了鼓舞。

爱情会让人忘记时间。临别之前,雪国说。

只是第一次认识,却不知为什么坐了那么久。李小珺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听他海阔天空,口吐莲花。他神采飞扬,声音极富磁性。

你是不是过于自信了?你觉得你我现在面对爱情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着迷了。爱情这种运动太危险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受得了。

别把欲望当玩具,这是个危险的游戏。

我不是那种刻意勾引女性的角色,请你相信。那不是我的风格,但我确有兽性。

觉得自己很多情,是吗?

那要我们一起去探索。

第二次见面是他约的,她居然答应了。

现在有件可怕的事,我都不敢告诉你——我想吻你。

一坐下来,他就说。

你脸皮也太厚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值得爱吗?

你应该知道的,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纯粹的性爱是我的宗教。我是个利己主义者,只想把我喜欢的人据为己有。

可笑!

她并不保守。高中和几个女孩讨论贞操,讨论可不可以在外面过夜,她把她们吓了一大跳:如果遇上了我爱的人,我会打破规则,所有的事总有一天都要经历的,不如当下就跟爱的人做。问题是你是不是爱上了那个人。

但她的初夜跟爱毫无关系。同班的一个小屁孩带她去看老板送他父亲的别墅,在卧室里翻出了他父亲同许多女人的录影。那天,她糊里糊涂地迈过了从少女到妇人的门槛。几天后,那小子随老妈去了国外,再没有消息。

多用脑子,少用荷尔蒙,你已经走到一堵墙面前了。李小珺提醒自己。

但人有时候就是会脑子进水。

他们的第一次是在雪国的那个狗窝似的小房间里。但他那套音响很高级。做爱最好是用古典音乐伴奏,最好是莫扎特。他说。

希望是我的第一次吗?被推倒在床上的时候,她问。

我不在乎是不是第一次。性爱是快乐的,任何时候都是第一次。

你就不怕有什么风险吗?

人生如果没有风险那就不是人生。

她隐隐地有些委屈。这一次,她是完全清醒地交出自己的。但这委屈很快就被兴奋的浪潮淹没了。

他整个的身体就像一只膨胀到极点的器官。

嫁我吧。

完事了,他依旧迷恋。

也就是说,我们一辈子就只有一件事——上床?

她哼了一声。

知道吗?我们在改变人的含义。

你是说到了世界末日吗?

差不多吧。

在我看来,你象征诱惑和堕落,性过激强迫症,十公里之外都能闻到你那玩意儿的气味。知道吗?你那玩意儿贼大。

知道啊,那是从恐龙蛋里出来的。

你有激情,又这样好色,你会害死许多女孩的。说说,你害了多少女孩了?两位数?有吗?

应该差不多吧,我说不准。

他后来带了自己新出的一本书给她,主人公是个登徒子,在一大群女人之间如鱼得水。那里面的性爱只有三道菜:瞎啃一通、女上位、狗一样后入。

看来你的灵感和才华都来自阴部。

不错,我最好的作品就是把一个个纯情或老派女人变成荡妇。父亲希望我成为一个优雅的人,因为他不能接受我是个野兽的事实。但我一直生活在父亲认为的黑暗中。我喜欢一种充满力量和痛苦的粗犷,过一种从自我毁灭中得到快乐的人生。

她终于下决心跟他分手。想起来,那是病态,麻痹和下流的享受,荒诞得让人恶心:他怎么那么让我讨厌,而我又那么想要啊?所有时间都在不断地做爱,一整天一整天地光着身子。那是她最快乐的日子。似乎他们相爱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肉体上的折磨。他们肯定是好不长久的,她只是一度喜欢那种着了魔的折磨而已。

拒绝了他的好几个电话之后,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我不想做一个可怜的小妾,傻等着你在一大堆女人身上忙完后给你擦汗。性快感是正派女人所不屑的,至少是对我个人禁忌的败坏。我已经不存在了,将你的人生再一次重来吧。

陈翰儒应该已经在那个套房里了。那种套房她见识过,大而无当,茶室、酒吧、台球、舞池、桑拿房,一应俱全,很过分。有一次,一个欧洲客户看了直晃脑袋,觉得不可思议:这里需要一辆自行车啊。

你直接来,不要用电话。我们会有一个安静的夜晚,好好聊聊。

陈翰儒脸色凝重,像交办公事。

那次陈翰儒参加省政府的一个工作会,杨华华让李小珺送份资料过去。到的时候,正是会间休息,陈翰儒独自在楼下的小花园等着李小珺。

你们好像讨论过“气质美女”?接过文件,陈翰儒微笑着说。别见怪,当时我正好从你们办公室门外走过。你好像说那是一种怜悯,我认为你大错特错。有兴趣知道我的浅见吗?

李小珺惊讶地睁大眼睛,很意外,有一点不知所措。想不到陈翰儒会对这样无聊的话题感兴趣。

有人在招呼开会。

回头我发到你邮箱吧。陈翰儒转身离去。

回到机关坐定不久,李小珺就在电脑上看到了那段长长的文字:

常见的世间女子,或清纯,或成熟。所谓“气质美女”,居二者之间:“气质”就是韵味,女人的韵味就是女人味,“气质美女”就是有女人味的女人。女人没有女人味,就像花没有香,月没有色。女人征服男人的,不是美丽,是女人味。漂亮未必有女人味,有女人味则一定漂亮。

前卫不是女人味,是怪异;恹慵不是女人味,是羸弱;富贵不是女人味,是铜臭;强悍不是女人味,是粗俗。气质美女不喋喋不休,不风风火火,不大大咧咧;妆是淡妆,言是雅言,行是慎行。人格独立,经济自立,思想特立,无须怜悯,自己赚钱买花戴。兴趣广泛,讲求品位:时尚,但不奢华;上网,但鄙视八卦;看流行电影,也看大家经典。懂外语,好书法,习茶道,喜插花,练瑜伽。锅碗瓢盆之外,窗帘流苏,桌布花边,案几花瓶一定是有的,且纤尘不染。极富母性,一只纤手,知冷知热,知轻知重,听得多说得少,人人都愿意向她倾诉。如春之雨,润物无声;如秋之风,令人神清。给疲惫的心灵以慰藉,让灰色的生活变得灵性。

“气质女人”的“气质”,没有形状,没有定式,静若深潭,动如涟漪,意味深长,不可捉摸,但深入骨髓,引人遐思。是一种自内而外散发的韵律、气息和风情,是一种古典的花,开放在时光深处,暗香浮动,不随光阴的打磨而凋谢,就那么玲珑着,令人敬畏。亭亭玉立,略显羞态,让人不免怜香惜玉。沉醉在她的温柔气息中,如听箫声,如嗅玫瑰;她的一举步,一伸腰,一转眼,都如蜜流淌,秀发略略一撩,多少人怦然心动。

“女人的微笑是半开的花朵,里面流溢着诗与画,还有无声的音乐。”这是朱自清先生的话。

做一个“气质美女”,即有女人味的女人,应该是每个女人的梦想。不独如此,多少男人在为女人没有女人味而叹息。

简单说吧,“气质美女”就是那种媚而不妖,落落大方,让人赏心悦目的女子。着装得体,起居规律,饮食健康。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但低调;富于情感,但善解人意;永远保持微笑,但一般人难以进入她的内心。

……

对李小珺,陈翰儒什么都没有说,又什么都说了;什么都没有许诺,又什么都暗示了;什么都不可以拒绝,又什么都不可以索取。把其中的“有女人味的女人”换成“李小珺”就行了。

李小珺想起不知哪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与其说他是个有魅力的人,不如说他是个邪恶的人。他的每句话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动机,他体现了男人的残酷哲学。

她不能确定陈翰儒是不是这样的男人,但比较起他的缜密和老到,雪国简直就是儿童。

接到她绝交的那条短信,雪国回了电话:我很失落。男人都不是东西,但我其实不是我宣称的那样。我不是随便的人,但随便起来就不是人。人人都在假装正经,我只好假装不正经了。

李小珺本来以为他会尖刻地拿她声称的“个人禁忌”说事:就这样结束了?女人是天生的道德家,越是浪荡女人,越是不会允许自己占有的男人有浪荡女人,过去有也不行。

我想象得到你的失落,李小珺冷冷地说,每个人都是一个国王,在自己的世界里纵横跋扈,没什么正经不正经的。你不必听我的,但你也不要让我听你的。

雪国轻轻一笑:你可能有点搞错我的失落了。今天还会有人相信生米煮成熟饭就有用了吗?就算变成爆米花,该跑的还是会跑。我失落的是,我曾经以为你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奇迹,甚至以为我们可以一无所有,裸奔天涯,以为我们回到了木心说的从前,认真勾引,认真失身,峰回路转地颓废。我又一次错了,把时空弄错了。

我们不是“国王”,是坐公交车的草民,在辉煌的店铺橱窗前一晃而过时看到自己的影子——苍白、渺小、空虚、无助。你我都一样,都是孤独的,即使恬不知耻地愚蠢过。

我这样说,并不是说你错了。你不是个甘于平庸的女孩。你的不幸在于你有可能被欲望一点点腐化。而我的不幸在于总是会迷恋我看上的女人而难以自拔。不过,“别人都以死殉道,我以不死殉道”。对不起,我又抄袭木心了。

读大学时那些不着边际的梦想,那些激励我们的神圣理论,在如今重重华丽幕后赤裸裸的交易中,整个就是一种黑色幽默。今天心性要强的女人只有一种选择:瓦解底线,靠脸蛋、身材、心计、胆识做男人的玩物。不坐男人大腿,就没有上位的机会。幸运的嫁入豪门,次之被包作小三,否则要么出国,要么认命。

人们喜欢拿女人有德没德说事,可事实是满世界都只有女权主义,没有女权。丛林中的猴王永远是雄性。哪哪儿都是男人制定规则,女人服从规则,最出色的女人供最有权势的男人消遣。不同的只是有的属于一个男人,有的属于一群男人。

你胡说!李小珺忍不住眼泪,却咬紧了嘴唇。

她没法否认雪国。这家伙够犀利——这不是你正要做的吗:证明自己被男人需要?现在在这里泡吧,在这个“花·时间”花时间,就是一个最直接的事实。只不过犹豫着。从犹豫到摆脱犹豫,不就一抬腿的事吗?

果果有个闺蜜为要不要跟单位头儿上床纠结。果果说:那还等什么,就你这样的,该把避孕套也准备好,什么也别多想。你要的只是可以得到的东西,其他的就看他了。男人一高兴,什么都会许诺。也可能什么都不兑现啊。闺蜜嘟哝。那要看你的魅力了,果果坚持,记住,别等到又老又丑被猫包围着的时候,才知道犯了什么错。

之前,处里有过一个行业名姐,李小珺曾经好多次看到客户送给她的礼物,名表、首饰,甚至房产,都被她拒绝了。有些自以为不可一世的男人甚至直接跑到办公室来骚扰她。看着她从容应对各路男人,李小珺打心眼里佩服。她却突然走了,陪读研的丈夫去了国外。走之前她说:不走不行,太累。

现在,她就正在经历着这种累。想过出国,但一片茫然:去哪儿?去干吗?能保证比现在好吗?

无论如何,我感谢你给过我的那些日子。世界上只有两种爱情:完美的和残缺的。雪国最后说:好女人和坏女人当然是有区别的。有个朋友说,洋葱和妓女肯定是不同的,因为切洋葱的时候会流泪。我用心待过你是值得的,你会让人流泪。我不怕堕落,怕的是堕落时清醒,死了,却是活的姿态。李小珺没有听完就挂了电话。

你的眉目笑语使我病了一场

热势退尽,还我寂寞的健康

如若再晤见,感觉是远远的

像有人在地平线上走,走过

只剩地平线,早春的雾迷蒙了

她跟雪国一样喜欢木心,那个除了文字与画笔,八十四年孑然一身,默默地死在故乡的凌晨而少有人知的诗人与画家,似乎早就预言过她与雪国的交往。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大学毕业都快十年了,为什么还没有决定嫁人。曾经幻想有一天遇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可以了解他的思想的每一个角落,自己可以一辈子都不必成熟。但这样的男人好像都死绝了。连母亲都看得透透的:什么爱呀爱的,你就死了那条心吧。你条件不错,谁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你就嫁谁。我没爱过你爸爸,不照样生了你吗?

旁边一张桌子,几个抽着烟卷的女孩在低声说笑。她们穿着打扮都不俗,胸、肩、背、大腿露得恰到好处,化的妆也不是那种让人觉得下贱的浓妆艳抹。这个街区的欧洲老外和企业高管集中,妓女也有了相应的品位。

李小珺隐约听出来,她们在比较中外男器的差异:竖起小指头,表示前者;模仿水手大把大把抓缆绳,表示后者。

另一张桌子,坐着一帮附近电视台的男男女女,几个女主持都是熟面孔,照例是坊间飞短流长。她们很反感那几个妓女的谈笑,不断地斜眼、皱眉头。但在事实上她们自己与妓女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交易方的多少而已。

我这是干吗呢?内心空洞地看着周围的人来人去,脑子里转着亵渎的念头。李小珺忽然觉出了自己的阴暗,重新低头看手机。手机的屏面是自己新拍的一个头像,依旧差强人意,但并不难发现青春流逝的蛛丝马迹,并非发自内心的微笑明显有一点干涩。

女人的花样年华转瞬即逝。一张照片就是一处时间的遗址。

同雪国待在一起的日子,就像一块硬币的两面,一面是极乐,一面是极悲。在日益边缘化的职业中日益颓丧的雪国有时候就像个巫师:

在一个畸形的社会,历史长时间一片沉闷。人们也许平安无事但心如死灰。资本社会依靠伟哥似的娱乐催发爆笑,其实恰恰暗示了永恒的缺席和生活价值的虚无,只有当下没有明天,只有现实和压抑。为了拒绝虚无,男人总是在与女人的缠绵中寻求抚慰,不可自拔地沉沦。而女人,只能怀念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的故乡。

做小三,小女人也有自己的小聪明:找一个会在钱包里放你照片的男人,敢让你咬在身上留印记的男人,敢在微博、QQ、微信写你的男人,敢让你知道他一切的男人,就算在你任性地说分手也不会抛下你,会紧抱你,不让你走的男人,敢对你一生负责任并且好好待你的男人……笑话!以为只要你想找,那个男人就等在那里了?

陈翰儒,她赖以生存的那片林子的“猴王”,像交办公事一样脸色凝重地对她说:

你直接来,不要用电话。我们会有一个安静的夜晚,好好聊聊。

走出这个名叫“花·时间”的酒吧,走过大街,走进对面山一样矗立的皇冠酒店的那个巨大的旋转门,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当然不会是什么“好好聊聊”。粉色的灯光,深陷的床垫,软绵绵的枕头,光滑的身体,扭动,挣扎,坚挺,膨胀,喘息,呻吟,汗水淋漓,沾在嘴唇上的头发和臭烘烘的口水。

他一开始就明确了她的定位:不是雪国说的“嫁入豪门”,母亲说的“谁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你就嫁他”。没有婚姻,连“小三”也不是。只是猴王和一只暗暗等着未知赏赐的小母猴。

如果能拒绝明白,如果能变得丑陋,如果能彻底失望,如果能死心塌地地回到父母身边就好了。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又是张爱玲。但是,她心里喜欢吗?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毕竟那不算什么,只有身体,没有思想,没有心灵。

等这阵雨停了,她就过去。

事实上,不知在什么时候,雨早停了。

拐杖斜靠在身边,空着一条裤腿靠着墙,微微低着头,在清冷雨夜的路灯下吹黑管的单腿街头艺人还在那里,还在很专心地吹。这些街头艺人,不管风霜雪雨,游走在都市街头,每一天,每一个角落,都不难见到他们。他们对世界没有奢望,最多是希望在周末可以多收到几个硬币。他们因此内心安宁。他们不孤独,他们的演奏起码是自己可以听;他们很洒脱,所有都市都是他们的舞台。他们有一个音乐生涯,也许听众只有一个,但那仍然是音乐生涯。他们奏着各种各样的曲子,经典的和流行的;他们走过宽窄不一的街道,望着街上一张张奇形怪状的脸。他们的热情与孤独、无奈与忧伤、专注与平静,谁也没有资格去揣测。不必知道他来自哪里,也不必知道他们各自的故事,你只需要听他们奏出的音符,然后向杯子中投一枚带着温度的硬币。

而你,需要的远不是硬币之类,你需要的更多,因此你将付出的也更多。这么想也许有些伤感,但不幸的是这就是你的生活。雪国那家伙说得不错:有时候,绝望就是我们的信仰,蔑视我们仅剩的热情。

李小珺在“花·时间”花的时间太长。一直到半夜之后,陈翰儒都没有见到她。毕竟是第一次约她,不能确认她绝对是那种招之即来的女孩,他终于失去了耐心,打电话招去了杨华华。随后被人不由分说地敲开了房门。

胖女人要么极蠢,要么极精明。果果属于后者。陈翰儒狼狈不堪的时候,收到果果的短信:你怎么这么任性呢?我早就告诉过你,别跟我躲猫猫,每天你在哪儿,干什么,只要我想知道,立马就能知道。我说过不止一百遍了!网络时代就是这么神,你是真不信,还是老土啊?

当时,李小珺正走近那个在路灯下吹黑管的单腿街头艺人,她想,该给他一点小费,他也许点点头表示感谢,也许毫无表情继续吹奏。不管怎样,他们互相安慰过了。

注释

[1].陈世旭,1948年生于江西南昌。1979年创作《小镇上的将军》,获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先后出版小说集、散文集、长篇小说多部。短篇小说《惊涛》《马车》《镇长之死》分获1984年、1987—1988年全国优秀小说奖、首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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