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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万家亲友团

黄蓓佳[1]

陈坤和万艳是一对年轻夫妻,结婚已经三年了,还没有小孩子。倒也不是想当丁克族,就是怀不上。万艳妈妈逢人就说,现在的空气和食品污染太厉害,搞得怀个孩子好像中大彩。万艳知道这是妈妈在替她作解释。她觉得这完全没必要,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干吗瞎操心!

陈坤小时候是弃儿,似乎亲生母亲是外来打工妹,一不小心生了他,扔在了公共厕所边。后来被当小学老师的陈家两口子抱回去,上了户口,精心培养,长成了现在气宇轩昂的模样。父母当老师,小孩子最起码在教育问题上能得益,所以陈坤一路走来,小学、中学、大学,一直到硕士毕业,顺风顺水。毕业后进了大公司做暖通、地道的技术人才,凭一张暖通工程师的执照吃饭,拿高高的薪水,做有趣的事情。只有一条,陈家人好像寿命都短,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已经早早入土,他的父亲、母亲也在去年和前年分别离世,剩下他孤零零一个,有时候举目四顾,未免戚戚恓惶。

万艳的家庭刚刚相反,祖父一辈就兄妹众多,到了父一辈,堂兄、堂弟、表姐、表妹,数一数有二三十个;再到万艳这一辈,沾亲带故的万氏族人,上不了一百,至少也有七八十口,真的是热热闹闹,烈火烹油。好在从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起,万家子孙们就南征北战,念书的念书,做官的做官,支边的支边,一家一家分布在大江南北。从前书信联系;后来出差和旅游的机会多了,彼此间偶尔能见个面,认认脸儿,亲密关系说不上,谈起来牵肠挂肚倒是真的。

生活就是这样,平平淡淡,无惊无喜。小两口工资不低,雇了个钟点工每周打扫一次房间,平常三顿在单位食堂和小区快餐店解决,周末出门吃一顿特色餐,看一场电影。陈坤爱看国内拍的青春片,因为女主角颜值高,坐在影院前排的话,似乎一伸手就能将她们延揽入怀,满足了他的想入非非。万艳对陈坤的小小心思心知肚明,但是她不说破,说破就没有意思了,人类总是要有幻想天空的权利吧。

这就到了互联网时代,微信技术一夜间火了千家万户。万艳的一个四川表妹有天到北京旅游,召集首都的亲友们聚会吃饭,席上都是年轻人,谈谈说说好不热闹,端茶递酒相见恨晚。趁大家兴致山高水长时,在座的一个大学生灵机一动,发起倡议,要在微信上建一个家族群,方便大家交换信息,沟通联系。议题一抛,众声附和。万艳的表妹说,群的名字就叫“万家亲友团”吧,简单、醒目,绝不会跟手机上众多的同学群、同事群、好友群搞混。

一语定乾坤,万家亲友团从此成立。当天晚上,聚会的一帮人各自将自己有联系的亲友们拉入群中,从爷爷辈的到子侄辈的,凡有手机者,一网打尽。那一晚,身在南京的万艳被表妹拉扯入群后,手机嘀嗒嘀嗒嘈呱了小半夜,尽是群里亲友们相互之间的问候信息,而且用词遣句高度重复,弄得她烦不胜烦,索性爬起来,把群聊模式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

陈坤,万艳的丈夫、万家的女婿、万家亲友团的一员,对这个庞大的微信群表现得无比投入,手机嘀嗒一响,哪怕他正在厨房里哗哗地洗碗,也会立刻关龙头,擦手,兴冲冲地奔进客厅,把茶几上的手机拿起来,第一时间开看。

他会敦促万艳:“瞄一眼哎,你三姑转了个视频。”

万艳蹲在地上研究一台空气净化器的说明书,头都不抬:“又是广场舞。”

陈坤大惊小怪:“你怎么不看就知道?”

万艳“嘁”一声,懒得回答这个蠢问题。她三姑从贵州的一家三线工厂退休后,迷上了广场舞,每天日场一次、晚场一次,跳得连饭都不做了,把三姑夫赶回工厂食堂吃饭,亲友团里都在当笑话讲。

有时候万艳正上班,陈坤嘀嘀地给她来个电话:“你二哥家小孩,上海的那个万维维,托福刚考过,说是感觉还行。他这是第三次考了吧?也该修成正果了。”

二哥是万艳堂叔家的二哥,二哥家的万维维是堂叔的孙子,跟万艳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了,陈坤居然也关注,还操心,让万艳啼笑皆非。万艳忍不住在电话里教训他:“上好你的班吧,不该管的你少管。”

陈坤不生气,乐呵呵地辩解:“家里人的事情嘛,人家既然说出来了,起码要点个赞是不是?”

万艳有次回娘家,跟父母说起陈坤,撇着嘴抱怨:“这人怎么变得这么八婆?从前真没看出来。”

万艳妈妈想了一会儿,不无哲理地回答她:“一个人要是在沙漠里渴久了,看见水源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万艳很佩服她妈妈,毕竟是做中学语文老师的,说话就是有趣味。

那一天夜里万艳做梦,果真看到了无边无际的灰黄色的沙漠,一个身影在高丘上奋力奔跑,每拔出一步都无比艰难。这个身影,有点像十来岁的稚气少年,又有点像七八十岁的龙钟老者。她很想超越上前看个清楚,却发现自己陷进了黄沙之中,锥子一样下旋,瞬间要遭遇灭顶之灾。她“啊”地醒来,一身冷汗,心脏狂跳。转头看陈坤,眉眼虽模糊,呼吸却恬然,皮肤散发出微微的温暖。她怜惜地想,陈坤要找什么水源?她这瓢水还不够他喝的吗?

陈坤做暖通,公司的楼盘遍及大江南北,他时不时地要出差,戴着安全帽上工地,检查图纸的落实情况,偶尔解决一两个疑难问题。工地上总是脏乱差,裸露的钢筋,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呼呼作响的水泥搅拌机,还有那些脑子不开窍的工程监理,陈坤想起来就头疼。他对万艳说:“最多做到四十岁,攒够了周游世界的钱,我们就辞职坐邮轮去。”

这样的时候,陈坤就要喝上一罐淡啤酒,庆幸他的家庭结构超级简单,将来若是周游世界,走到天边都没有牵挂。

出差在外的时候,他们一般不打电话,至多就是飞机落地报个平安而已。没有牵挂,也就意味着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没有可询问的,也没有值得汇报的。万艳倒是喜欢这种状态。她看不起单位里那些开口菜价、闭口小孩的女同事们。

秋天,陈坤去上海松江。那里有他们公司做的一个酒店,就在未来的迪士尼乐园旁边。当初陈坤画图纸时,还兴致勃勃地邀请了万艳:“等明年乐园开业,我要带你去住这个酒店。”万艳嘴上没说,心里很不屑地想,又不是小孩子,谁会对迪士尼感兴趣?

陈坤出差坐的是高铁,也不过一个半小时的事,感觉上跟同城里上班没有太大差别,所以到达之后没有给万艳打电话。晚上八点钟,万艳一个人吃完了一碗速冻馄饨,打开电脑看美剧之前,顺手点开手机里的“万家亲友团”,立刻看到陈坤的一张乐滋滋的笑脸,是自拍照,背景似乎在一个日式火锅店,桌上有热热闹闹的杯盘碗碟,身后还有几张挤作一堆的模糊不清的脸,个个竖着两根手指头,做兴高采烈状。万艳皱皱眉,心想同事吃个饭还值得发照片,一点没创意。刚想关微信,屏幕上出现了陈坤的第二条信息:“老婆,猜猜我身后都有谁?”

万艳不想猜。这太幼稚了,高中生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第三张照片跟着又过来,这回不是自拍,是陈坤用他的手机拍了别人: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孩子。万艳只瞥了一眼,瞬间明白,不是陈坤的同事,是她在上海的亲戚们,表姐、堂哥和堂侄。其中两个不认识的,一个是堂侄媳,今年刚嫁进万家的门;另一个还小,三四岁,或者四五岁?应该是哪位亲戚的孙子吧。

既是这样,万艳不能不作反应,否则要得罪亲戚。她点开亲友团里的回复栏,思忖着应该写上一句什么话,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和热情。

刚写两个字,群里的短信已经一条跟着一条蜂拥而出,挤爆了一版屏幕,蔓延至第二版、第三版、第四版……有竖大拇指称赞的,有矜持地发上一个微笑的,有热辣辣送上一个通红嘴唇的,还有手舞足蹈的卡通图像,满地打滚的光屁股婴儿,完全无厘头的搞笑动画。

万艳沮丧地抹去了回复栏里已经写好的两个字,深感自己反应迟缓,欠缺机智。

电话铃蓦地响起来,显示的头像是陈坤。万艳无可无不可地接了他的电话。陈坤的声音里透着激动,连音调都比平常高了几分,变得有点尖细。他语气急促地大叫:“听得见吗?喂喂,你听得见吗?”

电话里的确嘈杂,可是万艳这边却是寂静无声的,凭什么听不见呢?她有点哭笑不得。

“他们都问你好呢,你哥和你姐。”陈坤喊。

“哦哦。”万艳答,同时心里想,那不是我哥和我姐,那不过是亲戚,难得见面的人。

“要不要跟他们说话?我把电话给你姐啊。来来……”

万艳有点慌乱,都来不及组织词句,嗯嗯啊啊着,分别跟她的表姐堂哥们一一说了话。“挺想你们的”“来玩”“下次”诸如此类的务虚性质的内容。

放下电话,万艳越想越恼火,觉得陈坤的行为简直就是越界,明明是她家的亲戚,陈坤怎么可以自作主张地跑去邀集一个饭局,还招惹了一帮亲友们微信参与,还措手不及将她一军,让她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像个傻瓜?

两个小时之后,估摸着饭局散场,陈坤已经回到酒店,万艳不依不饶地给他去了个电话:“陈坤你听着,以后没有我的同意,不准你在外地见我的亲戚!”

陈坤喝了酒,脾气很好,嘻嘻哈哈:“不见不见,坚决不见。”

“你要是背着我干了什么,我宁愿跟你离婚,把你踢出我们家的群。”

“宝贝儿,别生气,来来,亲一个,来嘛。”

陈坤之前很少会这么跟她黏糊,听得出来,亲友聚会让他心情大好。

这事过去之后,隔了一星期,万艳的单位组织秋游活动,就近去了东郊栖霞山。年龄相近的男男女女,爬山,野餐,各种自拍、互拍,还席地坐下来打了扑克牌,用手机软件测了颜龄,算了星运。万艳被算出来她年底会怀孕,怀的还是个小公主。同事起哄,说若是预言成真,要请在座的吃一顿大餐。万艳嘴里说不信,心里却开心。毕竟三十岁的人,要不要小孩子是一回事,有没有能力怀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第二天是周末,闲来无事,趁着余兴,万艳选出手机里拍得不错的几张栖霞山红叶照,发到了亲友群。不出所料,只片刻工夫,得到的又是一片来势猛烈的点赞,有叹红叶惊艳的,有夸万艳拍摄角度抓得好的,还有人更会说话,高调赞美“人比红叶更灿烂”。

万艳头一次在手机上收获到亲友团里漫溢的回应,默不作声地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活在世界上,被别人关注是需要的。吃饭的时候,她把这个发现告诉陈坤,陈坤哈哈笑着说:“你总算刷出存在感了。”

万艳在大西北有个亲戚,是她表叔的儿子,曲里拐弯也算是她的表弟,看了万艳的红叶图,心血来潮,在群里发了个号召:“我们去看红叶吧。”居然一呼百应,到晚上,天南地北已经有12个人报名参加。

万艳慌得要跳楼。她是独女,家务事上的操办能力一向偏弱。父母虽说同住一个城市,毕竟年迈,又住城郊,总不能闭着眼睛把麻烦推给老人。一想到十多个人的亲友团将会如蝗虫一般涌进她的城市,她就懊悔脑筋搭错发了那些图片,恨不得剁掉自己的手指才好。

没有料到的事情是,几乎不等她思考妥当,坐在卫生间马桶上的陈坤,已经在亲友群里抢着作了表态:欢迎加入红叶团!

万艳急赤白脸地冲进卫生间,对着陈坤大喊:“这是我们家的事,你能不能别替我代言?”

陈坤放下手机,很无辜地看她:“你们家的事,难道不也是我的事?”

万艳就噎住了,冷静了一下,觉得非但不该怪陈坤,还得大力表扬他才对。拿老婆的事情当自己的事,这么忠心又靠谱的老公到哪里去找?

万艳道歉说:“我是脑子里一下子乱了套。”

陈坤笑嘻嘻地说:“你可以靠边,交给我就好。”

话虽这么说,毕竟做主拍板的还是万艳。两个人分工合作,在小区附近的“七天快捷宾馆”订了房间,在宾馆楼下的“大家乐”餐馆订了一日三餐,从两个人的单位同事手中分别借到了足够数量的“公共自行车租赁卡”,还上网订购了成箱的水果和零食。

红叶团最后募集到的人数是连老带小十五个人,分别搭乘飞机高铁动车陆续到达。陈坤和万艳一个开车一个打的,来来回回接了几趟,总算把一行人安置下来。亲戚见面自然是烧一锅浓汤,天南海北的口音像猛烈的柴火,让汤汁沸腾到咕嘟冒泡。仅仅是将这些熟悉和不熟悉的名字、面孔及亲属关系对上号,就不知耗去了万艳的多少个脑细胞。亏得陈坤这个理科男的脑子,穿针引线适时提醒,没让万艳闹出太多张冠李戴的笑话。

为接待红叶团,万艳和陈坤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万艳负责后勤保障,吃喝拉撒睡。陈坤是优质导游,全程陪玩。三天时间里,陈坤活像一只领头的雁,带着一支声势浩荡的自行车队,早起晚归,南来北往穿行在城市的各个景点。到了晚上,酒足饭饱之后,亲友群里的信息量便会瞬间猛增,有当天拍摄的各种美景美食,有关于人文历史的专业性很强的讨论,有红叶旅行团成员的音容笑貌,自拍和互拍,段子和搞怪。群里余下没来的,不是后悔坐失旅游良机,就是天天伸长了脖颈使劲刷机,在线分享聚会的快乐。

这意味着万艳钱包里的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还意味着她在餐馆里张罗饭菜时,必须使足全力,喊出最大的音量,才能压过那些亲戚们激动到忘情的嗓门。当初加入万家微信群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精疲力竭的付出。

热点总是轮流转换,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起,这也是亲友群里持续热闹的原因。

万艳有个远亲的侄女,年纪比万艳还大了几岁,三十五岁了,儿子已经读到小学四年级,忽然还想要个女儿,就加入了赴美生宝宝的大军。怀孕七个月的时候,一件宽松的羊绒大衣帮她顺利过关,进入美国洛杉矶,在台湾华人开设的月子中心落下脚来。

一场马拉松式的网上直播就此开始。赴美生子是新鲜事,新鲜事在微信群里最容易发酵,更别说这还事关万姓家人的生死安危。

星期天,陈坤半躺在沙发上,嘴里含一支台湾黑糖话梅棒棒糖,手里举着“iPhone6Plus”的手机。顺便说一下,自从加入“万家亲友团”,陈坤发现自己的视力急速减退,为了保住一对画图吃饭的眼睛,他不惜血本更换了最靠谱的工具。此时,他躺着,头枕在沙发扶手上,手指不断地滑开屏幕,关上,再滑开,再关上,百无聊赖的模样。然后抱怨美国那边的孕妇太懒,两三天才提供了四张图片。

“时差十二个小时,孕妇不能不睡觉。”万艳替侄女解释。

“发张图片费多大事啊?她难道不知道这么多人在关心她?”陈坤从嘴里抽出冒着热气的糖棒,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无聊和郁闷。

万艳心里,就有一股来历不明的火头,盘旋又盘旋,寻找突破口。

“如果怀孕的这个是我,恐怕你不会一刻不停地关注。”她斜睨着他手里那台被迫患上了多动症的手机。

“说什么呢?”他懒洋洋地回应,“人家不是在美国嘛。”

“我是说,如果在美国的是我。”

“事实上你在我身边,嗯,我们之间随时都可以谈话,甚至可以做点特别的事情……当然,前提是你愿意。”他嘻嘻哈哈,一边第一百次地滑开屏幕。

对话就无法继续下去了。万艳起身,去厨房里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其实她并没有那么渴。

然后,她回到客厅,站在博古架后面,透过稀疏的木格档,凝视沙发上的男人。她觉得他越来越陌生。他躺出这么一副癞皮狗的样子,还像小孩子似的吮一支棒棒糖,真丢人。

两个月之后,美国宝宝在洛杉矶的医院如期诞生,第一时间就睁开眼睛,啃了自己的拳头。一分多钟的视频发上来,亲友们大加赞许,都说,到底美国的空气好、食品健康,小孩子生下来就是皮实。

这事对陈坤的刺激就是,他开始比较勤奋地在万艳身上耕耘,希望也有自己孩子的照片发到亲友群,成为关注的中心。

黑暗的夜晚,他们汗水淋淋地绞缠在床上,你来我往,发出野兽般的喘息。他们的全部心思就是做爱,多多地、长时间地做爱,直到精疲力尽,陈坤手握着万艳的头发,婴儿一样甜熟地睡去。这时候,万艳会欠起半边身,一只手伸到肩头,掰开陈坤的手指,把他的胳膊小心放平。之后,她重新躺倒,翻一个身,背对陈坤,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终于觉得自己不是个妓女,她是真正的自己。

春节刚过,亲友群里开始集中关注来自湖南的消息。湖南有万艳的伯父,是她嫡亲的大伯,父亲的大哥。大伯八年前就查出癌症,三次开刀手术,化疗的经历能写一本医学体验小说,病病歪歪坚持到今天,终于撑不下去了。先是癌细胞扩散,到了肝脏、骨头,痛苦到无以复加。再后来扩散到脑部,索性陷入了昏迷,倒也平静下来,苟延残喘,就等着咽气。

亲友群里的沟通加速,准备去湖南出席葬礼的同辈及子侄辈的人,互相联络,订机票,订宾馆,提醒要带上适合丧礼的衣服,商定各方出多少份子钱才是恰到好处,希望大家统一标准,以免有人过头或不足,造成不必要的尴尬。

万艳的父母无法出行,因为老两口不久前去新马泰旅游,乐极生悲,老爷子扭断了脚背上的一块小骨头,目前还打着石膏,不能下地,老太太必须在家寸步不离地照应着他的吃喝拉撒。父母缺席,万艳自然要替代出阵,事关礼节,面面俱到总是最好。

陈坤对万艳说:“我陪你去。”

万艳说:“求之不得。”

陈坤警惕:“好像不愿意?”

“说什么呢?为什么不愿意?”

“口气不对,冷得很。”

万艳哭笑不得:“拜托,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伯父都死了,明天就下葬了!”网上订了票,两个人打车到地铁总站,再换乘轻轨往机场。半路上万艳摸到提包里的房门钥匙,忽然想起出门匆忙,忘了检查房门锁好没有。她“哎呀”一声惊叫。

“干什么?别吓人好不好?”陈坤责怪她。

“你看见我锁门了吗?”万艳煞白了脸。

“没注意。”

“再想一遍。”

“的确没注意,我负责拎箱子了。”

万艳越想越觉得慌——也许现在家里的房门还大开着;也许已经有小偷大模大样地进了门,正在起劲地翻箱倒柜;也许小偷正在眉飞色舞地打电话,从四面八方召来更多同伙,以便拿走她家里更多的东西。

万艳用劲地揪住提包把手:“不行,我得回家一趟。”

陈坤叹口气:“你要么是健忘症,要么是强迫症。”

“随便你想,我肯定要回家。”

他们在地铁总站下车。陈坤先去机场办票,万艳原车返回。

结果房门是锁了的。万艳舒一口气。她这么年轻,不可能得健忘症。

又打一辆车,还去地铁总站。下班时间到了,路上突然堵了起来,挤挤挨挨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陈坤打来电话:“到哪儿了?”

万艳告诉他:“地铁电梯上呢。”

“别过来了”,陈坤说,“闸门关了,我已经登上飞机了。”

“不可能的,飞机从来没有准时过!”万艳快要哭出声来。

“你看,亲爱的,还就是不巧,偏偏今天准时了。”

“你真是讨厌!”万艳很失态地大叫,惹得旁边的行人纷纷对她注目。

陈坤笑嘻嘻地说:“别这么大声,你要感谢我才对,起码我们家里还有我做个代表。”

现在万艳跺烂脚也没用,葬礼是第二天一早,而当天已经再没有航班飞往湖南。

万籁俱寂,万艳孤独地闷坐家中。她没有回单位销假,怕同事笑话她。打开微信群,葬礼的照片一帧接着一帧在群里上传,一水的黑色,黑色中跳跃出黄色和白色的鲜花,场面肃穆,仪式周全。她看到其中一张,陈坤穿着黑色西装,打一条蓝白条纹领带,悲伤地站在亲友群中,高挑、挺拔。不能不承认,这么帅气的小伙子,即便穿着丧服,也是整张照片的亮点。

晚上陈坤给家里打来电话,说湖南的亲戚一家过于悲痛,得有几个人留下来陪伴几天。“他们说我留下合适,你觉得呢?”

万艳不觉得,尤其是本应该在场的她反而困守家中。可是如果亲戚真的挽留,她没理由开口说不。

三天之后陈坤才满脸疲倦地走进家门。他瘦了一点,眉眼显得忧郁。而且,关于葬礼,关于葬礼之后的种种,似乎也没有对万艳作太多交代。

微信群里,再没有人提到湖南。这个万艳能理解,经历一场丧事之后,人们总是避免触景生情的吧。

有一天,是在万艳生日的那天,吃过了一顿烛光牛排加澳洲红酒的浪漫晚餐,回家之后,趁着酒意,陈坤异常艰难地对万艳提起离婚。

“离婚?”万艳大吃一惊,差点儿把一杯滚烫的茶水打翻在地。

陈坤抢前一步,接过茶水,放到玻璃茶几上。“离婚。”他低声重复,不敢看万艳的眼睛。

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一股冰冷的气流在两个人之间来回穿梭。万艳喉头发紧,像有人掐着她的脖子,一门心思要让她窒息。

“谁?”她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坤坦白:“你伯父的葬礼。那三天我陪的不是你伯母和堂哥们,是你伯母的外甥女,我们两个去了凤凰。”

万艳冷笑道:“凤凰!”

她心想,如果沈从文老先生还在,看到他的凤凰城成了情人幽会的缱绻之地,不知道会不会再写出一篇《边城》。

她给她的父母打了电话,哭诉了陈坤的负心;又给湖南的伯母打了电话,控诉了她那个外甥女横刀夺爱的可耻行径。当然,她想不出保留自己这段婚姻的理由。这世界总是这样,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每个人都是过客,想得开就好。

陈坤倒是洒脱,选择了净身出户。既然他早已是一个孤儿,又有暖通工程师的资质,那么,在哪儿生活其实都一样。

倒是有一个要求,是他郑重其事、言辞恳切地对万艳提出来的,那就是:允许他继续留在万家亲友群里。他说,在精神上,在情感上,他跟这个微信群体密不可分,而且,作为历史,他存在过,这是无法抹去的事实。

万艳冷静思考之后,回答他说,她得把这个奇怪的要求发到微信群里,让亲友团成员充分讨论之后,决定他的去留。“这是最公平的。”她在电话里告诉他。

注释

[1].黄蓓佳,女,生于江苏如皋。197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省作协书记处书记;现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作品多次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紫金山文学奖。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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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云南红土高原的西北,有绵延千里的小凉山,奔腾喧嚣的金沙江,直剌青天的玉龙雪山,还有美丽动人的泸沽湖。我就出生在那片神奇美丽的土地上。”诗人来自普米族,一个只有三万多人的民族,他的家在云南小凉山脉的斯布炯山下、泸沽湖边的一个叫果流的村庄里,他的父亲是茶马古道上的赶马人,他的母亲是果流村里的“女王”,“她会唱的民歌如星星一样多”。他说,他是那片土地上千万个孩子中最普通的一个。他还说,作为行吟在那片土地上的歌者,他是幸运的宠儿。他幸运,是因为他深深爱着的那片神奇美丽的土地给了他生命,也给了他诗篇。
  • 遇见你,坑定你

    遇见你,坑定你

    简介改了李宵攸从小到大生活顺风顺水,直到一场莫名其妙的基因实验改变了原有的生活轨迹,原本是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根红苗正的社会主义接班人直到后来发生的一切改变了原有的世界观……双C,爽文,不虐,女主力气大,人野话超多。会有逻辑漏洞,第一次写文多见谅。
  • 摄政王毒萌兽妃又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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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宫大殿内,皇上坐在龙椅上,后面坐的是一身黑衣墨发的摄政王!满朝文武百官左右两排站得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