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费尽心机想要证明的东西，原来是那么微不足道。一个人存在的价值，到底是看得到多少，还是能够付出多少？
——锦欢专栏《女子说》
周六早上，一个陌生电话打来。
“请问是吴锦欢？”对方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口气冰冷，让人头脑一下子警醒过来。
“我是，请问——”
“下周三有个庭审，案件编号是XXXXX，请你一定到场旁听。”对方还没等锦欢说完，就表明来意。
锦欢听得一头雾水：“可是，为什么非要让我去旁听？”
“你认识许小蕙吧？”
听到这三个字，锦欢吃了一惊。
“我姓杨，是她的代理律师。她一再请求我通知你到场，说这件事对她意义重大，也不肯解释为什么。”杨律师显得很无奈，像是已经被恳求过多次。
锦欢心里一百个问号，许小惠，这次到底又是什么事？她总叫锦欢帮她，可自己却不帮自己。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许小蕙黯然离开，从此消失几个月。没想到再见，却是在庭审现场。
许小蕙被法警带进来，她双手带着手铐，头发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不知怎么的，整个人突然变得像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只是脸色苍白得如一张白纸。这样的惨白，衬得她眼圈更加明显，眼神更加深幽。她机械地挪着步子，两眼却一直在打探着什么，终于在旁听席中，她看到了锦欢，欣慰地微微笑了一下。第一次见她笑，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刻，锦欢不知道作何回应，一股热气从胃里蒸腾起来，她觉得自己眼眶有些发热。
这是一起恶性杀夫案，被告人许小蕙因与丈夫发生口角，一怒之下用水果刀将其捅死，并报复性的在被害人胸部背部等多处地方捅了近30刀。当控方律师亮出现场和尸检照片时，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那些惨不忍睹的血淋淋的照片，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苍白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所为？不，这不是真的！控方律师每拿出一个证物，锦欢就在心里默喊一遍，她眉头紧锁，盯着许小蕙，想要看到对方心里去，但对方从头到尾都安静地站着，没有哭，眼圈都没有红，甚至嘴角还隐约挂着一丝放松的表情。她到底在想什么？锦欢捏紧双手，手心里全是汗。
杨律师的辩护词显得十分无力，也许是懒得争取，对证人的盘问都流于形式化，甚至在前面几个关键证人出庭时，他都一律表示“没有问题”，让人看着很气愤！
当法官宣布休庭，许小蕙被立即带走。她转身之前，望了一眼锦欢，嘴角仍然挂着一丝解脱和欣慰。锦欢嗖的站起来，两眼顷刻间模糊了，四周变得不那么清晰，像是一场非真实的梦境，胃里的热气充满全身，一股劲儿从喉咙里冒出来，听着都不像是自己的声音：“我知道你被冤枉了，我会帮你上诉！我会帮你的！“她大声喊着，激动得浑身发抖，手紧紧握着前排栏杆！她不知道此时正背对着她的许小蕙，听到她说要帮自己，终于落下了一滴热泪。
法警上前来示意锦欢不要吵闹，赶紧离开法庭。旁听席上大多数人都已经散去，剩下两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其中一个手上居然戴三个宝石戒指。她们看着锦欢的一举一动，略带嘲讽：“这个女人就是活该！贱命一条，上诉还是死刑！”锦欢转过头，狠狠的瞪了她们一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快往庭外跑去。
杨律师似乎早有预料，当十分钟后，锦欢成功将他拦截时，他一点儿都没有诧异，那被松松垮垮的西装几乎全部盖住的手指，轻松地从文件包里捻出一个白色小信封，递过来。
“这是她写给你的，非让我带给你。”他努努嘴，示意锦欢接住。
锦欢没空打开来看，直接冲他发问：“为什么不竭尽全力替她辩护？！”
“哎，我只是法庭指定的律师，她这案子证据确凿，已经铁板钉钉，毫无转机可言。”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脸无奈，“再说，她自己也没有想上诉的意思——”
“杨律师！人命关天！”锦欢气得嘴唇打颤，几乎是叱喝，“我要替她申请上诉！我要换律师！”
对方看着她，觉得像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一面说着好好好，一面脚下生风的溜掉了。锦欢望着他那竹竿一样的背影，恨不得给他一巴掌：这样没有良知和责任心的人也配当律师？！
她回到自己车上，小心地把信封拆开，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齐齐写着几行字：
吴锦欢：
你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也许已经离死不远了。人是我杀的，杀人偿命，我并不觉得自己冤枉。不知怎么的，最近总是想起你，可能后悔当时没有听从你的建议，去报警，或者逃走，不管怎样，都比现在的结局好。女儿没有了爸爸，又没有了妈妈，只想拜托你照顾一下她。死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吧。像我这样软弱的人，也许不配活在这个世上。谢谢你曾经的关照，祝你一切都好！
许小蕙
短短几句话，字迹很清秀，看得出她曾经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锦欢几乎是含着泪看完了这封信。这世界到底怎么了？明明是被丈夫虐待，却要赔上自己性命。许小蕙是软弱得让人恨，但难道就要因此去受死？如果不是最后一次见面时，自己决绝的态度，许小蕙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吗？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没想到自己的冷漠无意间牵连到另一个人的性命。不行，得赶紧挽回这一切！她立马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五天后，许小蕙案宣判死刑，此时，锦欢已经拖朋友找到一位女律师郑青。见面前，锦欢一直担心代理费的问题，郑律师年纪虽轻，但擅长刑事案件的辩护，业界口碑颇好，收费也很高。没想到在听完大概情况以后，郑青一口答应免费为许小蕙辩护。
锦欢有点儿不敢相信。面前这位30岁出头的女人，一双杏仁眼，细软的长发在脑后挽个髻，藏青色西装显得干净利落，如果换上飘逸的长裙，绝对是位动人的美女，但此刻，她坐在办公桌前，却像一位坚守自己营地的将军，有种威严感，让她和锦欢之间隔着一道沟。锦欢甚至都没开口问为什么要免费帮忙，好像问了会破坏这神圣的意味，她不知道是自己运气好，还是许小蕙运气好，这年头，遇上个肯扶弱的律师不容易。她只管道谢。
郑律师微微一笑，说等赢了官司再谢也不迟，隔天她要去看守所跟许小蕙碰面，拿委托授权，并嘱咐锦欢要留心收集许小蕙受家暴的证据。
证据？这是个头疼的问题！QQ聊天记录没有用，怎么才能证明许小蕙的亡夫是个多么可怕的恶魔？
锦欢一个人坐在电脑前，脑子里不停地回想着许小蕙的案子，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下午6点，同事们回家的回家，出去吃饭的吃饭，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她望着桌上那盆富贵竹，有些发呆。都说养的植物能代表自己的气场，看看现在那浓绿的竹杆儿，上面有新芽发出来，叶片虽然营养不良，有些发黄，却憋着劲儿想要活得茁壮，往上、努力往上生长。她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娇嫩的生命，心想：养活一株竹子都不简单，何况救一个人的命？但她不能放弃，不能白白看着许小蕙去死！这件事上，她不给自己退路！她抱着竹子和托盘往外走，准备换换水，已经一两个月没动过，竹根都快长苔藓了，这下得好好打理。正想着，老总唐钧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
“小吴，怎么还没去吃饭啊？”唐钧满面春风，看得出心情不错。
“哦，有点儿事情还没忙完。”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妥——自己手里端着一盆竹子，能有什么正事儿？
“呵呵，你真是够敬业的！上次为了帮助读者，连自己人身安全都不顾。“唐钧没有提星辉的广告，反而提起许小蕙的事！
锦欢心里咯噔一下，内疚感瞬间从每个毛囊里钻出来，像是无数双眼睛，盯得她脸颊发热。她赶紧敷衍了两句，把竹子举高，半遮着脸，从唐钧身边溜走。
第二次去郑青办公室，便有好消息——许小蕙签了委托书，还让郑青捎话感谢锦欢。
“她看起来怎么样？”锦欢两只手攥着，顾不得高兴。
“开始不太相信，后来肯定你是真要帮她，竟然哭了起来。”郑青嘴唇往里抿，眼神里充满哀叹和同情。
锦欢眼眶一热，声音很小：“其实最该感谢的是你——”
郑青轻轻地摇摇头，示意不值一提，她迅速转移话题，讨论起收集证据的事：“我想过了，我们可以从周围邻居入手，也许能发现对我们有利的证词。”
锦欢表示赞同，这确实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时间紧迫，我们分两头进行。我研究一下之前那些资料，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你负责走访他们家邻居。”郑青的果敢和有条不紊确实让人佩服，锦欢为找到这样的好律师而欣慰。她接过郑青递给的纸条，上面写着许小蕙家的地址：府南区华庆路190号三单元5-2。
这是闹市里一群破旧的住宅楼，外墙被酸雨洗得掉了一层又一层，各处脱落的速度又不一致，远望去，像是一张张大花脸。周围都是高楼大厦，有全玻璃墙的写字楼，有造型冷艳的高档百货，老字号医院的门诊部虽然被挤成一小块，但至少也是新建的。这些新得一股子机械味儿的建筑把住宅楼团团围住，居高临下，盛气凌人。这群五六层楼的蜗居可怜兮兮，憋着一肚子怨气，示威似的把自己的大花脸摆出来让大家看个够——看！我是个多坚强的屌丝！
锦欢小心翼翼的进入住宅楼，她本想能在楼下空地遇到几个唠家常的老太太，顺便打听一下情况，但地势太窄，几乎没有地方供大家碰面，四周一片安静。她只好硬着头皮往楼上走。楼道里没有灯，凭着两栋楼之间那一溜儿天空透进来的光，锦欢能巧妙地避开地面上的塑料袋和果皮。终于到了五层，光线充足起来，她走到5-2门口，伫立片刻，看到门上还有残留的封条。突然旁边一扇门半打开，一位老太太立在门后，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
还好不用挨个敲门，她心想，立马换了笑脸，上前去。
“阿姨你好，请问许小蕙以前是住这里吗？”她指着那扇门。
对方一听到许小蕙三个字，整个神经都绷紧了：“你找她什么事？她已经被抓起来了，要掉脑袋了。”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你是谁？”阿姨的警戒心更重了。
“我是都市快报的记者，想了解一下之前的一些情况。”锦欢一直有些紧张，不知道怎么才能打消对方的戒备，“听说她老公以前经常虐待她——”
“哎哟，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一个小姑娘，不要瞎管闲事！”
这怎么能叫管闲事？！人命关天哪！锦欢强压住心里的郁闷：“我能进屋跟您仔细聊聊吗？”
老太太一脸狐疑地打量她一番，断定锦欢是个非法入侵者，嘴上说不方便，手上立马关门。锦欢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吃了闭门羹，再敲门，没有任何回应。她四处张望，没有嗅到任何线索的味道，只好把自己的名片塞到老太太家门缝里。又敲了几家邻居的门，没有任何反应。
锦欢只好怏怏地往回走。经过医院大门，却撞见报社老总唐钧从里面走出来，神色有些焦虑。看来是有人出事了。锦欢主动跟领导打招呼，唐钧很意外。
“小吴，你怎么在这里？”他睁大眼睛。
“来这边购物中心逛逛。”锦欢隐瞒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唐钧邀她一起往回走，好好聊聊报社的一些事情。唐钧说没想到副刊编辑也能为广告经营做贡献，以后可以去其他部门好好发挥。看来蒋立鑫已经在老总面前美言了几句，这个老滑头还算没有食言，人虽糙但讲信用。她终于在老总心目中成为了一个有价值的人，而不是只会给广大妇女当感情参谋的无关紧要的角色。这是她一直期盼的效果，可怎么完全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甚至还带着一点点失落感？也许，所有虚名都不如一条鲜活的生命来得沉重。
“唐总——”她的心在胸口跳得厉害，终于选择开口，“最近我倒是想把副刊专栏停一停。”
“怎么了？”唐钧眉头皱了一下。
“没什么，只是有点儿索然无味了。我心里挂着另外一件事。”
唐钧很吃惊，专心地听着锦欢讲完许小蕙的事情。
“在对待读者的问题上，我还真没你们想象中那么好。”她对上次的表扬十分歉疚。
唐钧温和地笑了笑，他完全支持锦欢的做法，但告诫说在事情没弄明白之前，利用媒体作任何舆论导向都是不恰当的。“做为媒体人，正义感和同情心是必要的，但也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客观看问题的冷静的眼光。”唐钧表情严肃，但那目光柔和而坚定，充满了温柔的力量，锦欢只觉得浑身暖融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