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门在他身后哀怨无比：“宣王殿下，太子已经在御书房等了许久了。”
姬流觞潇洒地挥了挥手：“反正都已经等了那么久，也不在乎多等这片刻。”
如今这时节，已将秋尽，洗碧池中一片衰败之景。
曾经繁华如许，到最后只得零落至此。
垂云宫。这个地方，有着他童稚之年最为温暖的回忆。即便是经历了无数的江湖风雨，手心里遍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净的鲜血淋漓，他仍能在孤寂寒凉的午夜，想起那宫灯蜿蜒曲折的檐廊之下，慧绝天下的女子们并肩而作，说着些有趣的事情。
那样的画面太过于安静美好，如同春波碧溪倒映垂柳，而微风缓缓吹拂，缱绻温柔。
那一日，他从上书房念书回来，便听着师娘与母妃闲坐说笑——若仍是个男孩儿，便与觞儿做一世的兄弟。
他听得着半句，心中便隐隐泛起一丝丝的欢喜。
睿智如老师，也难以免俗地告诉她，天家寡情。即便是亲兄弟，一旦涉及权位，也往往翻脸不认人。
可是，师娘若仍生了男孩儿，便不仅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师弟。他已经长这么大了，师弟却仍在师娘的肚子里，便是出生了，也还是那么小。做师兄的，自然要好好照看师弟。
他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便见母妃以手掩唇，笑得极为畅怀——若是女孩儿，便与觞儿做一世夫妻。
他那会儿尚且懵懂，只知道夫妻便是向老师与师娘那般，整日在一起，不离不弃。他想着万一师娘真生了个女孩儿，他便要日日与她一起，从生到死，心里头多多少少有点不可思议。
只是，他转念一想，老师与师娘所生的女儿，那性情自是好的，便是一起度过那漫长的岁月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小脸忍不住红了红，抬起眼睛就见师娘含笑的眸子扫过来。
他低下了头，听师娘浅笑：“呵，觞儿应是会好好待我们家囡囡。”
世事一向如此，兜兜转转的，总能回到起点。
这个宫殿，有他这一生所有的眷恋。
姬流觞一脚踏进去，便见殿中烟雾缭绕檀香阵阵。而秋贵妃则出人意料地穿了件素衫，正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神情谦恭地默默念着什么。
姬流觞见了忍不住皱了皱眉，静静立在一边等着。秋贵妃自顾自念了片刻，才吁了口气念了声：“阿弥陀佛。”
她抬了抬手，容姑姑便上前几步，将她搀着扶起来。
秋贵妃走了两步，猛地转了头，似是有点难以置信：“觞儿？”
“娘娘。”姬流觞照着规矩行了一礼，才慢慢抬起眼。眼前这女子，是他母妃嫡亲的妹子，眉眼间颇有些熟悉的影子。只是此刻看去，仍在琦年的秋贵妃，却隐隐约约有些苍老的感觉了，一抹倦色横亘在眉眼间，深隽婉转。
岁月如流，命运似刀，痕迹宛然。
两个人心里头都隔了些东西，因此一贯并不亲近，此刻姬流觞主动前来，秋贵妃高兴之余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的一生在如今看来，仿佛是个笑话。早些年的时候，有个聪慧温婉美丽的姐姐，完完全全将她掩在了阴影之下。后来她如愿入了宫，做了皇帝的妃子，又凭着皇帝对姐姐最后一丝愧疚，一步登天顶替了她的位置。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皇帝顾念着姐姐的情谊，时时回来看她，绫罗绸缎时鲜水果之类的赏赐从不曾断绝。只是，他从不曾真正宠幸她。
姐姐生前唯一挂念的儿子，在她死后便离了京师，游走江湖，从来与她不亲。
还有秋家那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当初秋家门阀高深，花魁与私生子便仿佛一把匕首，戳着整个秋家的面皮。可是，如今秋家长房，竟只得这一子。
这一生，空负美貌，却是如此的寂寥。不像丈夫的丈夫，不像儿子的儿子，不像小弟的小弟。
她看了看端坐在对面的青年：“觞儿此次来，是为何事？”
“哦，”姬流觞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道，“本王来此，是有一事要告知娘娘。”
秋贵妃微微一愣，气息有点不稳：“是……那孩子终于答应回归秋家了么？”
姬流觞深深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那倒不是，秋悟非的脾气本王很了解，没有足够的好处，他这辈子都不愿意跟秋家扯上半分关系。”
“这……”秋贵妃心下悔恨，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当真不在意血脉亲情么？”
“娘娘，说这个便可笑了。”姬流觞口气中隐约有一丝嘲讽，“他年幼无力艰难求生之时，秋家可曾顾及血脉亲情？他母亲痴心一片贫病交加之时，秋家可曾顾及夫妻情分？他在鱼龙混杂的京师一步步踏血而起，秋家可曾顾及血脉亲情？”
他抚了抚手掌，冷淡笑道：“娘娘，你既信佛，便该知晓，如今种种，原是因果。”
他的话说得直白而残忍，秋贵妃脸上一片惨淡之色，星星点点的珠泪挂在眼睫上：“本宫何尝不知道，当初狠心绝情，让他母亲绝望。可是，觞儿，秋家不比寻常门户，累世公卿哪里容得烟花之地的女子？那女子便是进了秋家的们，还不是生生要被良家出来的那些女子笑死？”
“还有那孩子，你只知他在江湖中备受磨难。然则江湖中的男儿，都是自己拼出来的，哪里会计较家世出身。你当他那时入了秋家便是少爷了？私生子的名分已然不光彩，更何况是花魁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