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德裕自筑筹边楼,日日都上楼望,观察山川形势,远望边境有无烽火。他已知西川工匠多被嵯颠掳走,并不遣还,就到安定聘请工匠制造铠甲,到河中骋工匠,专造良弓,到浙西请工匠来制作箭羽。由是西川器械坚固犀锐,军队训练有素。他又于当地住户中每二百户选取一人,教他们习战;待训练成熟后,每人负责本住地的其他人军事训练。普通百姓农忙时务农,农闲时从事军事训练,遇有战事,发给他们武器参战,称之为“雄边子弟”。他所训练的精兵,按其用途,分别称为“南燕保义”“蜀中保惠”“两河慕义”“左右运弩”等,骑士则分别称“飞星”“鸷击”“奇锋”“流电”“霆声”“突骑”,总称“十一军”。
李德裕熟识蜀中山川地理后,于要冲之地筑“仗义城”,以控制大度、青溪关之险阻;筑“御侮城”,以控制“荥经”一带,使之呈为犄角势;筑“柔远城”,以扼西山、阻吐蕃东进之路;修复“邛崃关”,徙州州治于“台登”,使南诏不得北窥。按旧制,每年岁末,要从嘉州、眉州运粮给州、黎州驻军,取道阳山东,到达大度,李德裕仍按旧制,及时供应两军粮草。可当盛夏时,瘴疫毒气太盛,运送粮草的民夫多中瘴气死。李德裕便命输送路线转从邛州、雅安转送,并且改由每年的十月起运,在盛夏到来前,送粮已毕,又从阳山帮着运送,运输时间不会到达炎热的月份,远近百姓均安。
蜀中豪富多有买穷人女子为妾的习俗,李德裕严格禁止,已买了的凡十三岁以上的女子,只在富家服三年役;已买女子不满十三岁的,在买主家最多服五年役,就一律遣回其父母身旁,任何情况都不得继续留使。拆毁了属下为俘获俘虏为之私建的数千间房,把所占的土地还给农民耕种。原来“蜀先主祠”旁有一个“猱树”,是安置从南诏俘获的俘虏的所在,凡在这里居住的男子,都剔“阴阳头”,即半边留短发,半边剃光头,李德裕下令禁止这种风气,让“猱树”的男子,和当地百姓穿戴一样的服饰,让他们和普通百姓一样地娶妻生子。蜀地风俗,从此大变。
经治理后,西川的水利工程已修复,农桑发展,流民逐渐回乡,“天府之国”的兴旺景象日益恢复,府库渐充盈。东南自和嵯颠约和后,边境平静;西南吐蕃渐衰,边境却也相安无事。李德裕声望日高,连南诏、吐蕃边境的将士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李德裕心中念念不忘无忧城(今四川理县东北)。这无忧城本是唐西川辖下的维州,地处岷山西北,一面依山,三面临水,形势险峻,地接吐蕃,实属西川门户。自“安史之乱”后,吐蕃乘虚占据了维州,改名为无忧城,派大将悉怛谋镇守。
李德裕既在西川名望渐高,经多方了解了无忧城和悉怛谋的情况后,就不断派人给悉怛谋送去重礼,并多次给他写信,想援引向嵯颠要回被掳掠四千口西川居民的先例,收回维州。但悉怛谋每次回信都客气地向李德裕致谢,可关于将无忧城归还给唐朝之事,只字不提。李德裕办事,凡是他所认定的事,就要千方百计使之成功。为此,还在动脑筋、想办法。不料这一天来了一个商人打扮的人,经通报入见后,但见来人二十四五岁,一身褐色蜀绸衣裤,身高六尺,体魄强壮,国字脸,浓眉大眼,浑身透出一种英气。凭李德裕阅人之经历,看来人怎么也不像一个商人,倒像是一个习武之人。李德裕一见此人,禁不住打内心喜欢,和他坐谈,就觉得他对河西、蜀中乃至沿边吐蕃一带山川地理十分熟悉。德裕大惊,问他门阀,来人口称:“山野庶民,本不值得通姓名。我因常年贩运于大唐西部一带,人称‘细商’。今我来是受人之托,代人下书的。节帅如有用我之处,我当效命。”德裕问:“下官有事要足下相助时,将到何处去找?”来人一笑,黑红的脸颊上露出两个酒窝,施礼笑道:“不须节帅劳神,到时,我会自来。”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信封上只写“投拜李公讳德裕麾下”,不署地址。来人说:“待我走后,请节帅细阅。”于是起身告辞,德裕直将他送出中门,两人一揖而别。
李德裕回到书房,打开来信一看,见上写:“通款李公德裕节帅”。再看末尾署名是:“无忧城悉怛谋”。他大惊,赶紧细看来信的内容,是说久仰节帅英明,今吐蕃久衰,内乱将起,久镇边境,又无王族庇护之人,皆思出路。今愿将无忧城军民归附节帅麾下,请备细商,务请慎之又慎。这真是喜从天降,他赶紧令门军去找刚才下书之人,已不知去向。德裕又派使去和悉怛谋密谈,一如来信所说。他便一面加紧接收无忧城的各项准备,一面上疏朝廷,派快使星夜送进京。
不一日,“细商”又到西川帅府求见,李德裕闻报大喜,立即大开中门,出府迎接。两人相见后,李德裕上前携手,二人同进书房,分宾主而坐,烹茶细谈。这时“细商”才将一切道出:他名张议潮,河西沙州人,兄弟二人,他为长。自“安史之乱”后,吐蕃乘唐河西兵败,河西空虚之际,出兵占据河、陇地区。吐蕃贵族本重游牧,轻农耕。他们为东侵用兵的需要,逐将河陇农耕区辟为牧场,当地百姓沦为奴隶,家家为官府养马,每户年上交马五匹以上,无论所养之马病、死,必得足额上交,否则处以极刑。百姓无以为生,还要上交日重的赋税,贫穷者鬻儿卖女,尚不得活。这不仅是本地原居民如此,就是吐蕃向河陇一带所迁蕃人贫民,也是如此。
凡唐原河陇居民,一律强迫他们改穿吐蕃服,只有每年正月初一,才允许穿戴原来服饰祭祖。祭完祖后,必须把原服饰收起来,换上吐蕃服。吐蕃贵族为控制河陇地区人民,把他们十户编为一保。“保者,互保为吐蕃顺民之谓也”,如其中一户逃出,其余同保九户连坐都被处死。乡亲们为不累及别人,穷死饿死也不敢逃走。至于平时被强男霸女受欺凌,更是寻常之事,人们已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大家都渴望着能早日归唐。面对这一切,李德裕派使经多次和悉怛谋相商后,便和监军王践言相议具体接收维州的办法,王践言一切听从李德裕的安排。
说起王践言,和李德裕相交非止一日。李德裕原为浙西节度使时,王守澄最不放心的就是总和宦官为对头的李德裕。他就在自己心腹中,挑选佼佼者,去做浙西监军,目的是要监视最好是也能控制李德裕。王践言出京时,王守澄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不负众望”。王践言到达浙西军中,观察到李德裕处处以国家利益为重,言行都从正道出,从不谋私利。每遇军政要事,李德裕都和王践言商议,并不因他是宦官而排斥他。王践言就对王守澄交代给他的任务,先是打一个大问号,渐大打折扣。久而久之,二人不能说谋事毫无分歧,但大多是一拍即合。在一些重大问题上,二人分别入朝的奏折,意见都是惊人的相似。王守澄见王践言不为己所用,就劝唐文宗召回王践言。在宫中,也有和王践言相好的太监,就偷写信托来使带给王践言,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在闲谈中,王践言告诉李德裕说,朝廷要召自己离开浙西。李德裕表示虽然不舍得王践言走,但朝廷要调,自己也不能挡,免得别人非议,就送给王践言许多礼物,其中不乏金银重器。
可唐文宗虽答应王守澄调王践言回宫,但未见诏书下,时间一长,他就把这事忘了,王守澄也无暇再催。王践言见自己又留在浙西,就把李德裕送他的礼物要还回去,李德裕不收,他说:“君子相交重人不重财,区区财器本身外之物。再说送人礼物,哪有再收回之理?”自此,王践言对李德裕的品行,更加佩服,他常称赞李德裕是“朝廷良臣,人中君子”。后来,杜元颖为西川节度使,以旧相自居,并不买王守澄的账。这时,王守澄想起王践言,劝唐文宗以他为西川监军。这次唐文宗倒是听了,就一纸诏书,调王践言为西川监军。到西川后,他见杜元颖吝财无谋,只注重搜刮财物,就好言相劝,以旧相自居的杜元颖自然也不会听他的。以至于引起嵯颠入攻成都,自己和杜元颖都差点成了嵯颠的俘虏。
郭钊代杜元颖为西川节度使后,已疾病缠身,约退嵯颠军后,往往不能视事,因上书朝廷求代。直到朝廷以李德裕代郭钊为西川节度使诏书下,王践言喜不自胜,以手加额曰:“苍天有眼,西川有救了。”李德裕到成都后,时间不长,就百废俱兴,王践言喜从心来,就主动将其业绩,奏报入朝,唐文宗得以事事都知。李德裕和王践言商议收回维州一事,他无不赞成。李德裕就一面派军接收、驻守维州,接悉怛谋回成都,一面上奏说:
西川节度使李德裕奏曰:
“臣扬陛下天威,二边寝惧,南诏请还所俘掠四千人,吐蕃维州将悉怛谋以城降。维距成都四百里,因山为固,东北由索丛岭而下二百里,地无险,走长川不三千里,直吐蕃之牙,异时戍之,以制虏人者也。臣既得之,即发兵以守。”
“察州南界江阳,岷山连岭而西,不知其极;北望陇山,积雪如玉;东望成都,若在井底。一面孤峰,三面临江,是西蜀控吐蕃要地。至德后,河、陇陷蕃,唯此州尚存。吐蕃利其险要,将妇人嫁与此州阍者。二十年后,妇人生二子成长。及蕃兵攻城,二子内应,其州遂陷。吐蕃得之,号曰‘无忧城’,可见其军事之重。贞元中,韦皋镇蜀,经略西川八国,万计取之不获。”
“至是悉怛谋遣人送款,臣为国取之,遣行维州刺史虞藏俭将兵入据其城。侍朝命下,欲遣生羌三千,烧十三桥,捣西戎腹心,可洗久耻,是韦皋没身恨不能致者也!”
奏章入朝,唐文宗不得主意,就将此奏章下发中书省,聚百官上朝商议,大家都请求唐文宗诏许,令李德裕按他所拟之策实行。可宰相牛僧孺却上奏道:“吐蕃之地,四面各万里,失一维州,未能损其势。比来修好,约罢戍兵;中国御戍,守信为上。彼若来责曰:‘何事失信?’养马蔚茹川,上平势孤,万骑缀回中(道),怒气直辞,不三日至咸阳桥。此时西南数千里外,得百维州保所何用之?徒弃诚信,有害无利。此匹夫所不为,况天子乎?”牛僧孺危言耸听,唐文宗闻言,吓了一跳,尤其怕吐蕃报复,出回中道,至咸阳桥,兵临长安,就说道:“卿言是也。”就下诏命李德裕将维州城归还吐蕃,逮捕悉怛谋及其归西川的军将,一并送交吐蕃处置。
李德裕正与王践言等商议,在成都为悉怛谋等建府第,并进行军事部署,他说:“人称‘朔方兵精甲天下。’今刑部侍郎李廓新为朔方节度使,其人与我有熟,是当今诗人,且是皇家宗室。一旦有事,约其领灵武军,与我南北夹攻,吐蕃不战自溃,复河、陇有望矣。”正说着门上报,说张议潮来访,李德裕大喜说:“来得正好。”就出府迎接,二人相携进入书房,分宾主入座。不待茶上,德裕说:“上次晤面,不及细问足下为何生计?”议潮说:“目下河陇百姓生计艰难,为活命糊口,在下携弟闯荡江湖,以贩卖皮毛、布匹、盐茶为业。初时艰难,一来二往,与有关各处关隘戍守兵将日熟,他们见在下出手大方,乐得与在下交往,因日下出入倒也是无甚难处。”
这时茶上,两人品茗长谈。德裕又问:“今国家有事,足下既有报国之志,何不来我西川,共图复河陇大计?”议潮叹息说:“凭我弟兄二人,即便逃往天涯海角又有何不可!可不忍心连累乡亲们惨遭屠戮。我兄弟二人一边为生计,一边遍访名师,学文习武,学无定师。在下也知,目下虽不敢言腰缠万贯,却也积贮有盈。乡亲们有难,我弟兄可解囊相助,尽管救得了急,救不了穷,可有助总比无助好。再者,在下也利用过关通卡之便,常可贩些马匹甚至兵器入唐,虽说杯水车薪,却可尽绵薄之力。节帅若有用在下处,万死不辞。悉怛谋就是在下过往维州时,由相识到结为兄弟的。刚才在下已见过他了,对于节帅的悉心照顾,他感刻心铭。在下来往于西部一带,正是要蓄势待发,何为蓄势待发,节帅心下自然明白。一旦时机成熟,我弟兄即可为内应。”
德裕赞道:“足下所谋,倒也不失为良策,眼下欲所往何处?”议潮答:“先去长安,再回沙州,沿途也好熟识山川地理。”“通叠关文可有?”“不瞒节帅说,各处关文,一应俱备。”德裕道:“这就好!不过下官有信一封,是给灵武军节度使李廓的,想约他协同一致,一旦有变,共为朝廷起兵御敌,足下可否转道灵武,李廓有问,足下即可代下官答复,不知可否?”议潮说:“在下说过,节帅所用,在所不辞,此为细事,顺路而已。”德裕满心喜欢,就在书桌上一挥而就,交议潮收好。议潮见事已了,就告辞出来,二人一揖而别。
德裕回身进来,还未坐定,门下就报“诏书下”。他心知为维州事,满心以为朝旨就按他所请诸事下,就命:“快摆香案接旨!”可等诏书一宣读,他直惊得目瞪口呆,久久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