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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李重进阖家投火窟 宋太祖杯酒释兵权

却说泽州城中,忽然火起,看官道火从何来?说来又是话长,小子只好大略叙明。原来李筠遁入泽州,即遣儋珪守城。珪见宋军势大,竟缒城遁去,本是善驰,不走何待?急得李筠仓皇失措。筠妾刘氏,随至军中,劝筠备马夜遁,返保潞州,筠犹豫未决。或谓城门一发,部下或劫公出降,悔不可及,不如固守为是。筠乃决计死守。会宋将马全义登城,城已被破,筠遂拟取薪自焚。刘妾亦欲从死,筠叹道:“我自问已无生理,所以甘心赴火,你肯从死,志节可嘉;但你方有娠,倘得生男,将来或可报仇,快自去逃生罢!”刘氏号泣而去。筠遂纵火焚死,火随风猛,转眼间红光四映,照彻全城,守卒均已骇散。宋将马全义下城开门,放入宋军。王全斌首先杀入,正遇卫融匹马奔逃,当即喝声休走,卫融勉强抵敌,不到三合,便被全斌擒住。城内兵民,亦多被全斌杀毙。经太祖入城,先令人救灭了火,然后揭榜安民。军士推上卫融,太祖劝他降顺。卫融奋然道:“你敢负周;我不负汉!”痛快!这两语惹动太祖怒意,命卫士用铁挝猛击中卫融额,血流满面。融大呼道:“死不负主,死也值得了。”太祖见他语直气壮,又不觉怜悯起来,并非不忍杀融,实由自己心虚。即令卫士罢手,将融释缚,善言劝慰,使为太府卿。融乃愿降。有始无终。

越日,复进攻潞州,守节大惊,飞向汉主处求援。哪知汉主刘钧,早已遁去,一时没法摆布,只好束手待毙。至太祖已到城下,谕令守节速降,免罪不究,守节乃出城迎驾,匍匐乞死。太祖道:“你父为逆,你却知忠,朕岂不分善恶,专事孥戮么?今特赦你,且授你为团练使,你好好干蛊,毋负朕恩!”守节叩谢。太祖入潞州城,安民已毕,遍宴从臣,并令守节预宴,赐他袭衣锦带,银鞍勒马。守节感激万分,匍匐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如死父何。待至宋祖还跸,方查访父亲刘氏。刘氏逃入民家,经守节寻还,后来果生一男。守节历任单济和三州团练使,才逾壮年,病殁无子,幸刘氏所生的男孩儿,得承李祀,不致绝后,这或是李筠孤忠的报应,亦未可知。意在勉人。

话休叙烦,且说宋太祖既平潞州,班师还都。过了数日,有南唐使臣入朝,赍表贺捷,并附呈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密书,由太祖展阅,内云:

周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奉书南唐主麾下:重进,周室之懿亲,藩镇之旧臣,世受先帝深恩,不忍背负,今将举兵入汴,乞大王援助一旅之师,联镳齐进,声罪致讨,若幸得成功,重进当拱手听命,还爵朝廷,少效臣节于万一,宁敢穷兵黩武为哉?惟大王垂谅焉!

太祖览毕,勃然道:“重进竟敢叛朕么?我曾遣陈思诲前去,赐他铁券,优旨抚慰,今思诲尚未回来,他却潜结南唐,竟敢为逆,情殊可恨!”又语唐使道:“尔主竭诚事朕,朕心甚慰。尔可回去,转告尔主,守住要隘,勿使叛兵侵入,朕即日发兵平淮便了。”唐使领命去讫。太祖即饬石守信、王审琦、李处耘、宋偓四将,分领禁兵,出征重进。此次不及高怀德,想是怜念胞妹。四将亦启程去了。小子叙到此处,不得不将重进履历,略行表明。重进系周太祖郭威甥,生长太原,历事晋、汉、周三朝。周末任为淮南节度使,镇守扬州。太祖禅位,加授中书令,命移镇青州。重进本与太祖比肩事周,分握兵柄,至闻太祖受禅,恐为所忌,常不自安;及移镇命下,心益怏怏。李筠举兵,消息传到扬州,重进特遣亲吏翟守珣,往潞联盟,定议南北夹攻,哪知守珣反潜至汴都,求见太祖。太祖问明底细,便语守珣道:“他无非防朕加罪,因蓄异图,朕今赐他铁券,誓不相负,他可能相信否?”守珣道:“臣见重进终有异志,愿陛下先事预防!”太祖点首道:“朕与你相识有年,所以你特报朕,可谓不负故交了。但朕欲亲征潞州,恐重进乘虚掩袭,多一掣肘,烦你归劝重进,令他缓发,休使二凶并作,分我兵势。待朕平潞后,再征重进,较易为力了。”守珣唯唯遵旨。太祖复厚赐守珣,命返扬州。守珣见了重进,说了一派谎语,止住重进发兵,重进乃按兵不动。误了,误了。至太祖北征,尚恐重进袭他后路,特遣六宅使宋初武职诸司,有六宅正副使,陈思诲,赍奉诏书,赐重进铁券。重进留住思诲,只说待太祖还汴,一同入朝。既而太祖奏凯回来,重进颇有惧意,拟即整理行装,随思诲朝汴,偏部将向美、湛敬等,入阻重进道:“公是周室至亲,总不免见忌宋主,若再入朝,适中他计,恐一去不得复还了。”重进道:“倘或宋主加责,奈何?”向美道:“古人有言:‘宁我薄人,毋人薄我。’今当宋主平潞,兵力已疲,何不即日兴兵,直捣汴京,这乃叫作先发制人呢。”重进道:“兵力不足,恐不济事。”湛敬答道:“可拘住汴使,向唐乞援,若得唐兵相助,何愁大事不成?李筠乞师北汉,并未成功,岂湛敬独未闻知么?”重进道:“事宋拒宋,始终难免一死,我就依你照办罢!”又是一个死谶。当下拘住思诲,投书南唐,一面修城缮甲,准备战守。

转瞬数日,忽有探卒来报,宋军已南来了,重进大惊道:“唐兵未出,宋军已至,如何是好?”向美、湛敬统不免有些惊惶,但此次兵祸,是由他两人惹引出来,也只好硬着头皮,请兵前往。重进发兵万人,令他带去对仗,自己在城居守,静听战阵消息。谁知警报迭来,都是败耗。嗣闻太祖又亲自南征,更惊慌的了不得,正拟添募兵上,接应前敌,忽见湛敬狼狈逃回,报称向美阵亡,兵士多半丧失了。扬州战事,全用虚写,盖因重进兵力,不逮李筠,史家概从简略,故本书亦用简笔。重进经此一惊,更吓得面色如土,蓦闻城外喊声大震,鼓角齐鸣,料知宋军杀到,勉勉强强的登城一望,但见军士如蚁,矛戟如林,迤逦行来,长约数里;最后拥着一位宋天子,全身甲胄,耀武扬威,端的是开国英君,不同凡主,当下长叹一声,下城语众道:“我本周室旧臣,理应一死报主,今将举族自焚,你等可自往逃生罢!”左右请杀思诲,聊以泄恨。重进道:“我已将死,杀他何益?”言已,即令家人取薪举火,先令妻子投入火中,然后奋身跃入,一道青烟,都化为焦骨了。想与李筠同事祝融去了。重进已死,全城大乱,还有何人防守?宋军当即登城,鱼贯而进,拿住湛敬等数百人。至太祖入城,查系逆党,尽令枭首。复问及陈思诲,当有将士探报,已被逆党杀毙,横尸狱中,太祖很是叹惜,命厚礼殓葬。再访翟守珣,好容易才得寻着,太祖慰谕道:“扬州已平,卿可随朕同去!”守珣道:“臣恐重进怀疑,所以避死,今日复见陛下,不啻重逢天日。但臣事重进有年,不忍见他暴骨扬灰,还乞陛下特别开恩,许臣收拾烬余,藁葬野外,臣虽死亦无恨了。”太祖道:“依卿所奏,朕不汝罪!”守珣乃自去拾骨,贮棺出埋,然后随驾还朝。

太祖将发扬州,唐主李景,原名璟,改名为景。遣使犒师,并遣子从镒朝见,太祖慰劳有加。忽有唐臣杜著、薛良二人,投奔军前,献平南策。太祖怒道:“唐主事朕甚谨,你乃欲卖主求荣,良心何在!”随喝左右道:“快与我拿下!”全是权术。卫士将两人缚住,由太祖当面定刑,命将杜著斩首,薛良戍边。其实他两人本得罪南唐,乘间逃来,意欲脱罪图功,不料弄巧反拙,一杀一戍,徒落得身名两丧,悔已无及,这也所谓自作孽,不可逭哩。为卖主求荣者,作一殷鉴。

且说扬州已平,太祖还汴,饮至受赏,不消细说。惟翟守珣得补官殿直,未几即为供奉官,有时且命守珣等,随驾微行。守珣进谏道:“陛下幸得天下,人心未安,今乘舆轻出,倘有不测,为之奈何?”太祖笑道:“帝王创业,自有天命,不能强求,亦不能强拒。从前周世宗在日,见有方面大耳的将士,时常杀死,朕终日侍侧,未尝遭害,可见得天命所归,断不至被人暗算呢。”这也是聪明人语,看官莫被瞒过。一日,又微行至赵普第,赵普慌忙出迎,导入厅中,拜谒已毕,亦劝太祖慎自珍重。太祖复笑语道:“如有人应得天命,任他所为,朕亦不去禁止呢。”普又答道:“陛下原是圣明,但必谓普天之下,人人悦服,无一与陛下为难,臣却不敢断言。就是典兵诸将帅,亦岂个个可恃?万一乘间窃发,祸起萧墙,那时措手不及,后悔难追。所以为陛下计,总请自重为是!”太祖道:“似石守信、王审琦等,俱朕故人,想必不致生变,卿亦太觉多虑。”赵普道:“臣亦未尝疑他不忠,但熟观诸人,皆非统驭才,恐不能制服部下,倘或军伍中胁令生变,他亦不得不惟众是从了。”太祖不禁点首,寻复语普道:“朕未尝耽情花酒,何必出外微行,正因国家初定,人心是否归向,尚未可料,所以私行察访,未敢少怠哩。”原来为此。赵普道:“但教权归天子,他人不敢觊觎,自然太平无事了。”太祖复谈论数语,随即回宫。

一日复一日,又是建隆二年,内外各将帅,依然如故,并没有变动消息。赵普私下着急,但又不便时常进言,触怒武夫,没奈何隐忍过去。到了闰三月间,方调任慕容延钊为山南东道节度使,撤销殿前都点检一职,不复除授。拔去一钉。嗣是过了两三月,又毫无动静,直至夏秋交界,太祖召赵普入便殿,开阁乘凉,从容座谈。旁无别人,太祖喟然道:“自从唐季至今,数十年来,八姓十二君,篡窃相继,变乱不休,朕欲息兵安民,定一个长久计策,卿以为如何而可?”普起对道:“陛下提及此言,正是人民的幸福。依臣愚见,五季变乱,统由方镇太重,君弱臣强,若将他兵权撤销,稍示裁制,何患天下不安?臣去岁也曾启奏过了。”太祖道:“卿勿复言,朕自有处置。”普乃退出。

次日,太祖晚朝,命有司设宴便殿,召石守信、王审琦、张令铎、赵彦徽等入宴。酒至半酣,太祖屏退左右,乃语众将道:“朕非卿等不及此。但身为天子,实属大难,不若为节度使时,尚得逍遥自在。朕自受禅以来,已是一年有余,何从有一夕安枕哩。”守信等离座起对道:“陛下还有什么忧虑?”太祖微笑道:“朕与卿等统是故交,何妨直告。这皇帝宝位,哪个不想就座呢。”守信等伏地叩首道:“陛下奈何出此一谕?目今天下已定,何人敢生异心?”太祖道:“卿等原无此心,倘麾下贪图富贵,暗中怂恿,一旦变起,将黄袍加汝身上,汝等虽欲不为,也变作骑虎难下了。”推己及人。守信等泣谢道:“臣等愚不及此,乞陛下哀矜,指示生路!”太祖道:“卿等且起!朕却有数语,与卿等熟商。”守信等遵旨起来,太祖道:“人生如白驹过隙,忽壮忽老忽死。总没有几百年寿数,所以萦情富贵,无非欲多积金银,厚自娱乐,令子孙不至穷苦罢了。朕为卿等打算,不如释去兵权,出守大藩,拣择良好田园,购置数顷,为子孙立些长业,自己多买歌童舞女,日夕欢饮,借终天年,朕且与卿等约为婚姻,世世亲睦,上下相安,君臣无忌,岂不是一条上策么?”守信等又拜谢道:“陛下怜念臣等,一至于此,真所谓生死肉骨了。”是日尽欢乃散。越日均上表称疾,乞罢典兵,太祖遂命石守信为天平节度使,王审琦为忠正节度使,张令铎为镇宁节度使,赵彦徽为武信节度使,皆罢宿卫就镇。就是驸马都尉高怀德,也出为归德节度使,撤去殿前副都点检。防之耶?抑借之以解嘲耶?诸将先后辞行,太祖又特加赐赉,都欢欢喜喜的去了。从此安享天年,不再出现。

过了数年,太祖欲召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入典禁兵。这彦卿系宛邱人,父名存审,曾任后唐宣武军节度。彦卿幼擅骑射,壮益骁勇,历晋、汉两朝,已累镇外藩;周祖即位,授天雄军节度使,晋封卫王。世宗迭册彦卿两女为后,就是光义的继室,也是彦卿第六女。所以周世宗加封彦卿为太傅,宋太祖更加封他为太师。至此因将帅多已就镇,乃欲召彦卿入值。赵普闻知消息,忙进谏道:“彦卿位极人臣,岂可再给兵柄?”太祖道:“朕待彦卿素厚,谅他不至负朕。”妹夫尚令他就镇,难道姻长独可靠么?赵普突然道:“陛下奈何负周世宗?”兜心一拳。太祖默然,因即罢议。既而永兴军节度使王彦超,安远军节度使武行德,护国军节度使郭从义,定国军节度使白重赞,保大军节度使杨廷璋等,同时入朝,太祖与宴后苑,从容与语道:“卿等均国家旧臣,久临剧镇,王事鞅掌,殊非朕优礼贤臣的本意。”说至此,彦超即避席跪奏道:“臣素乏功劳,忝膺荣宠,今年已衰朽了,幸乞赐骸骨,归老田园!”太祖亦离座亲扶,且嘉慰道:“卿可谓谦谦君子了。”武行德等不知上意,反历陈平昔战功,及履历劳苦。太祖冷笑道:“这是前代故事,也不值再谈呢。”行德等碰这钉子,实是笨伯。至散席后,侍臣已料有他诏,果然次日下旨,将武行德等俱罢节镇,惟王彦超留镇如故。小子有诗叹道:

尾大原成不掉忧,日寻祸乱几时休?

谁知杯酒成良策,尽有兵权一旦收。

宿卫藩镇,先后裁制,太祖方高枕无忧,谁知国事粗安,大丧又届,究竟何人归天,俟至下回分解。

李重进为周室懿亲,如果效忠周室,理应于宋祖受禅之日,即起义师,北向讨逆,虽或不成,安得谓为非忠?至于李筠起事,始遣翟守珣往潞议约,晚矣。然使与筠同时并举,南北夹攻,则宋祖且跋前疐后,事之成败,尚未可知也,乃迟回不决,直至潞州已平,乃思发难,昧时失机,莫此为甚。且令后世目为宋之叛臣,不得与韩通、李筠相比,谓非死有余憾乎?赵普惩前毖后,力劝宋祖裁抑武夫,百年积弊,一旦革除,读史者多艳称之。顾亦由宋祖智勇,素出诸将右,石守信辈惮其雄威,不敢立异,乃能由彼操纵耳。不然,区区杯酒,寥寥数言,宁能使若辈帖服耶?然后世子孙,庸弱不振,卒受制于夷狄,未始非由此成之。内宁即有外忧,此方正学之所以作深虑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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