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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农夫与土豆(2)

大城市,不易居,只是过去的那套房子虽然残旧矮小,总是我在上海记忆里的根,如果连它都没有了,我和爸爸以后与这个城市还会有什么联系吗?

这个想法让我沉默,然后开始在心里骂自己奇怪,为什么我要想这些?居然还想到了爸爸,这些事,原本就跟我没关系。

出租车在弄堂口停下,有人大冷天的还出来倒痰盂,也有小孩子跑来跑去放单个的小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巷口公共厕所味道很浓,混着隐约的烟花爆竹的味道,略有些古怪,邻居的自行车排在窄小过道里,走路都得小心。

楼梯上一片黑,姑姑蹬蹬地往上走,我少来,不太习惯,一路扶着木头扶手,开门的是姑父,房间小,临时打开的圆桌正对着门口,冷菜已经上桌了,肉色红肠带着艳红的边,旁边堆着褐色的鸭胗肝,还有酱油里浸的海蜇头,都是小时候来上海过年时常吃的菜,让我想起奶奶。

堂弟小年已经坐在桌边了,我叫了一声姑父,才要跟他打招呼,忽然有人从旁边走出来,与我四目相对,看着我等我开口。

我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进退不能。

姑姑推了我一把:“这孩子,怎么人都不叫。”

我嗫嚅着,低低叫了一声:“爸。”

所有人围着圆桌坐了,姑父在小小的厨房里煎炒煮炸,一道道端出热菜来,好不忙碌,电视里播着热闹无比的联欢节目,屋子里年味十足,除了餐桌上。

爸爸不停喝酒,都不用人劝,小年边吃边看电视,脸都要凑到屏幕上去了,根本不理睬我们,姑姑给我挟菜,几筷子下来就堆得我碗里冒尖,客气得让我都不知道怎么端起碗。

我推辞,她还说:“一家人呀,这小孩子,大哥你说是不是?”

爸爸抬头看看我们,没出声,她就继续说下去,说了许多家里过去的事情,还有她和爸爸小时候怎么怎么,最后又开始讲房子,说这儿快要动迁了,她看中一套期房,在另一个区,地段是没这么好了,不过房子大了到底住得舒服,还问我们是不是?

她问的时候脸差点靠到我鼻子前,我没法不点头,却听爸爸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小芬,有什么话就说吧,别盯着孩子了。”

爸爸声音有些哑,姑姑听完噎了一下,正好姑父端着一盘子青椒炒肚片过来,热气腾腾,盘子又烫,他一放下就用手摸了摸耳朵:“烫死人了。”

姑姑“啐”了一口:“呸呸呸,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的。”说完才回过脸来,看着我爸说话:“大哥,那我就不绕弯子了,今天一家人都坐在这儿,你也知道这些年没事我也不麻烦你跑来跑去,这回倒是真要你帮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签个字。”

爸爸问得直接:“签什么?”

“这不家里这套房子要动迁了,小欢户口还在这儿,得让她签个委托书给我,这样才好办手续嘛。”

“不行。”爸爸把酒杯放下,干脆地吐出这两个字,杯底碰在桌子上,“咯”一声响:“这房子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小欢的户口在这儿,动迁了她的户口迁去哪里?她大学在这儿读,以后还得在这儿找工作,我不同意。”

姑姑的脸色刷一下沉下来,变得无比难看:“动迁是政府要求的,可不是我们说不迁就不迁的。”

“就算是动迁也得把我女儿的户口安排好了,还有你别当我不知道,一个户口算一份子钱,该小欢的那份,你一毛也不能少了她。”

姑姑的声音高起来:“大哥,你没在上海这么多年,爹妈可都是我养老送终的,再说了,那年小欢户口迁进来的时候,我们还是签过协议的,白纸黑字说清楚了你们是放弃这套房子的,你要这么说,那现在就把户口再迁出去好了,大家不要好过。”

爸爸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我与他坐在桌子两端,隔着中间的热气腾腾都能看到他额角暴起的青筋,过去无数次的阴暗回忆又来了,我拿着筷子的手突然抖起来,脊梁骨一阵一阵紧缩,还有反胃的感觉。

争执声还在继续,我却觉得那些声音混沌一片,根本无法听清,而我也不想听清,这样的争吵已经超越了我能够接受的范围,让我再也无法坐在原地忍受下去,我想做的只有跑开,和过去每一次一样,远远地跑开。

我放下筷子站起来,姑姑的反应快得惊人,一把抓住我,手指甲都用了力气。

“小欢,你别走。”

我被她抓得生疼,桌上砰一声响,却是我爸爸丢了酒杯站起来。

手腕上的疼痛被忘记了,我惊恐起来,与过去的每一次一样,爸爸脸上的表情让我想尖叫,姑姑一定也被吓住了,小年被溅出的酒水泼到,跳起来叫了一声,厨房门被猛地推开,姑父冲出来,场面一片混乱。

而我眼前一黑,被姑姑抓住的手腕又被另一股粗暴的力量夺去,是我爸爸,他对我低吼一声:“我们走!”然后拉了我就走,出门后猛力拍门,一声巨响。

姑姑在门里叫了些什么,但我完全无法听清,楼梯狭窄,爸爸呼吸粗重,带着浓重的酒气,我的速度及不上他,几乎是被他硬拽了下去,最后几阶台阶走得跌跌撞撞,脚扭了一下,却连呼痛声都发不出来。

我害怕这味道,隔着如此长久的时间,我仍是为这浓烈的酒精味道窒息,这不是思凡里醇厚的,荡漾着温柔的红酒的味道,这是最原始的粗劣的白酒味,能让我联想到的只有暴力和痛苦。

我被拖出楼外,出来得太急,围巾都忘了,冷风呼地灌入衣领,姑姑追下来,一把将我另一只手抓住:“小欢,这事情我跟你爸没法说,你来决定吧,你都成年了,签字你也行。”

冷风让我稍稍清醒,我在他们俩人的手中挣扎起来,尤其是我爸爸,他用的力气几乎要把我的手腕弄碎了。

姑姑对他叫:“快放开你女儿,她都不想跟你走,你没看到吗?”

她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我转头看她,但脸上“啪”地一声,火辣一片,是爸爸,回头给了我一耳光,怒视着我:“不跟我走?你是我女儿!”

我的脸颊麻木,然后才是疼痛,汹涌而出,姑姑也愣住了,不知不觉松了手,我捂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哭,只是在寒风中冷冷答了他一句。

“我知道,你不想要的女儿!”

这句话让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异响,我几乎要以为他又会冲上来打我,但他没有,立在原地,渐渐目光呆滞,肩膀都落了下来。

姑姑又要说话,而我转身就走,再不想在他们身边多待一秒钟。

4

回学校的路上我走得极慢,大年夜,路上到处都是鞭炮碎屑,天空中不时有烟花炸开,红红黄黄,欢天喜地,风很冷,我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取暖,走着走着竟然笑了,自己都不敢相信,伸手去碰嘴角,摸到的却是一手的阴冷。

原来我是哭了。

路边电话亭里有人靠着玻璃与人通话,是个男人,背靠在门上,该是说了很久了,吐出的热气让玻璃带着些雾。

有个人跟我说过——常欢,你有我的电话。

电话亭里的人走出来了,穿着臃肿的棉外套,面目黝黑,一看便知道不是这个城市里的人,又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我,然后问:“喂,要打吗?我打完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知觉在他面前站了很久,再加上一脸狼狈,任谁都会觉得我的行为是古怪的。

那人说完转身走了,我又独自立了几秒钟,然后才走进电话亭,反手关门。

电话亭里还残留着一些热气,人的气味,我投币,话筒温热,第一声单调的接通铃音响起之后我突然间手指颤抖,“啪”地一下将话筒又挂了回去。

电话亭的门锁不好,我并没有向之前那人一样用背靠住,它就自己开了一些,冷风一阵一阵从身后吹过,钻进脑后的领子里,冰凉一片,我愣愣地立了几秒钟,然后拿起来再拨。

铃声响了很久,在我就要放弃的时候突然通了,严子非的声音,低低的一个“喂”字,清晰地传入耳朵。

我开口叫了他,但是喉咙干涩疼痛,发出来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他停顿了一下才回答,说的是问句:“常欢?”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一时的冲动已经过去,我在电话亭两侧透明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脸,玻璃很脏,看过去模糊一片,五官都不能分明。

心里冷然有声,常欢,你这是在干什么?向他求助,还是求他安慰,他有什么必要来照顾你的心情,真是荒谬。

电话仍是通的,他在那头等我,我不得不继续,但唇齿挣扎,最后只嗫嚅出三个字来:“严先生。”黑色的天空中有烟花爆开,眼前斑斓,我愣愣看着,又补了三个字,“新年好。”

他并没有很快回应,那头背景安静空旷,还有风声,非常大,简直是呼啸而过。

我等了一等,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怕他是没听到我的声音,又问:“严先生?”

他像是突然回神,“恩”了一声,这才答我:“新年好,常欢,你在哪儿?”

我略觉不安,所以这次立刻开口答了他:“我在……”说到这里才想到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这条路。

我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姑姑家,但上海的道路一年数变,隔了这么久,之前又一通乱走,我现在哪里还认得清自己的方位。

电话那头剧烈的风声减轻,像是他走到了另一个地方,再问我,这次几乎是一语中的:“怎么了?你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我答得气虚:“不是,我在回学校的路上。”

“吃饭了吗?”他问我,之前声音里那一点那让我不安的东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所熟悉的关心。

吃饭……刚才发生的一切又回来了,我嘴唇开始发抖,用牙去咬,怕自己会哭出来。

电话两端都安静了一会儿,我听见严子非的呼吸声,他该是走进了一个极安静的所在,片刻之后又对我说:“没吃是吗?”

我不想对他撒谎,但我也不想把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再重复一遍,剧烈的矛盾使我持续无法开口,他又等了几秒钟,忽然开口:“常欢,能否告诉我你在哪里?或者你去看一下路牌,不要挂断电话,我在这儿等你。”

脸颊仍有火辣辣地感觉,悲伤让我软弱,不,是他关切的语气让我软弱,我忘了自己之前在坚持什么,只是用鼻音浓重的声音“嗯”了一声,然后将电话搁在那铁盒上,推门往路口跑过去。

路口并不远,白底蓝字的铁牌在风中静默,一眼之后我又跑回电话亭,将那几个字报给他听了。

他又问我身边有什么?我四顾,街上所有店铺都已经关闭,只有一间二十四小时便利超市在街角亮着灯,远远望去,一个客人都不见。

我又报了那便利超市的名字,他说好的,让我稍等一下,挂电话前又补了一句:“去超市里等吧,不要冻着。”

我才消失的眼泪又出来了,再想说话,那头已经断了,单调的嘟嘟声。

5

严子非的车在二十分钟以后沿着路的另一端开过来,就停在超市门前的路沿上,我从电话亭里出来往那里走,他开门下车,看到我光着脖子,拢着身体走路的样子,第一句话便是问句。

“怎么还在外面?不是要你去超市里等?”

然后他终于看到我脸上坟起的指痕与红肿眼睛,脚步顿住,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怎么了?有人打你?”

超市里有人走出来,穿着黄绿两色的马甲,对我们叫了一声,“喂,车子不要停在店门口。”

严子非微一侧脸,面沉似水,那人原本声音洪亮,与他对过一眼之后突然低了数个八度,再对我的脸看了一眼,原本上前的步子开始往后,嘴里还嘟哝,像是抱怨又像是找面子。

“大过年的车子停在店门口,挡财路嘛,讲话站在外面讲,冻也冻死……”这么叽哩咕噜,转眼走回店里去了。

留下我与严子非,仍旧面对面立着。

我也害怕,与他相处时间寥寥无几,但他在我面前永远笑得温和,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即使那不是针对我的,仍是压力沉重,让我本能地想把自己的脸捂起来,毁尸灭迹也要,掩埋证据也好,总之先把那个令他不快的部分遮挡一下,顺便遮挡他的怒气。

他伸手过来,想要仔细看我脸上的伤势,但我已经捂住脸,爸爸那一下真是重,也许是破了皮,我用力过大,自己先忍不住吸了口气。

他误解:“是受伤了吗?还有别的地方伤到了?”

我情急解释:“不不,就一下,就这儿。”

“谁?”他拨开我的手,低下头仔细看了一眼。

我低下头,沉默,许久才吐出实话来:“是我爸爸。”接着又解释:“他只是喝醉了,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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