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宝森有些不信。
“自然是真的！”胡雪岩回答道，并接着问，“听人家说，宝二爷是老票友，‘张汶祥刺马’这出，您听过吗？”
胡雪岩所说的“张汶祥刺马”，刺的就是马新贻，世事无常，几年工夫，大力支持左宗棠西征的马巡抚，不但已经遇刺身亡，而且已经被拍成戏了！
“听说过，可没有看过，听说是禁戏呢！”宝森道。
“是禁戏，但是上海夷场就能演！”
“啊，这……”宝森很是吃惊。
胡雪岩举这么一个小例子，就把宝森给镇住了，看看他的神情，就像喝了春药无处发泄的种猪。为什么无处发泄呢？因为他没有理由也没有银子去夷场的花花世界。
胡雪岩知道时机到了，说道：“照我说，森二爷也该到上海去见识见识了！如今大家都讲洋务，可是不到上海，根本不知道洋务是个什么样子。宝中堂日理万机，自然分身乏术。他老人家没有机会到上海，森二爷不妨代替宝中堂去看一看！”
胡雪岩几句话，帮宝森找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他大为兴奋，说道：“胡大哥说得极是！到了上海，还要请胡大哥带一带我！”“这个自然！”胡雪岩又问，“森二爷预备什么时候去？”
“这还不能定，我得先跟本旗请假。”宝森道，因为在京的旗人，是不能随便出京的，这是雍正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至今还保留着。
这时候，文煜突然开口道：“老二，你忘了我的身份了？”
宝森“啪”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看我这猪脑子！竟忘了本旗的长官就在眼前！”
原来刑部尚书文煜，就是宝森所在正白旗的都统。
“不知文大人准宝二爷多少日子的假？”胡雪岩问道。
“这个嘛，看森二爷的意思吧！”文煜答道。
“一个月也差不多了。”宝森偷偷瞅了文煜一眼。
“一个月，只能走马看花，照我看，得三个月！”胡雪岩接口到。
“那就三个月吧！”文煜说道，然后他又转头向宝森说，“你写个呈文，就说赴沪就医吧！”
宝森还在犹豫，胡雪岩自然知道他为什么犹豫，于是说道：“就这么定了。这三个月，森二爷你尽管玩，一切花销我包了！我在北京有件事情要处理，大概还需要个四五天时间，等料理完了，咱们一起走。”
宝森还能说什么，一遇到美事，他的脑子就转不开了。上次在丁宝祯那里吃的亏，看来他是一点记性也没长呀！胡雪岩在心里偷笑，不过这样更好，要是宝森不走，事情还麻烦了呢！
一顿饭，吃了个一团和气。看时间差不多了，宝森起身告辞。他没有回家，而是直奔哥哥宝鋆的府邸而去。乘着酒兴，他要把这件美事告诉哥哥。
这个不长脑子的家伙，不知道他应承下来的这件美事，会给哥哥带来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迎接自己的，将会是哥哥的一顿挖苦。
到了宝鋆家，还未通报，下人一看是“二老爷”驾到，立即吓得魂飞天外，飞速报到上房。
宝鋆对宝森也是头痛不已，刚想吩咐下去：说我太累，已经睡了。可是宝森已经借着酒劲，大步流星地进了里间。宝鋆一看，不能装了，只好出来见这个笨蛋弟弟。
“你又惹出什么乱子了？”宝鋆劈头便问，因为宝森每次来，基本上都是让自己收拾乱子的。
宝森骄傲地昂了一下头，说道：“哥，我就那么没出息？这次来不是求你办事，而是向你道别的！”
“道别？”宝鋆顿时一头雾水，忙问，“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上海一趟，得两三个月才能回来。”
“到上海去干什么？”宝鋆问道。
“嘿嘿，有人请我去玩两三个月，什么都包了，我一个子儿都不用花。”宝森得意地说。
“谁那么阔啊？”宝鋆问道，心中同时想，“谁他妈的这么无聊，请你个猪头！”
“胡雪岩！”
“原来你小子遇到财神了！”宝鋆的脸立即阴了下来，怒声问道，“你是不是答应他什么了？你就给我添乱吧你！”
宝森惊讶地说：“我什么本事自己还是知道的，他胡财神有什么要求我的？”
“他真的只字未求你？”宝森的话大出宝鋆的意料，于是他问道。
“是呀！难道他有什么事情要求我们？”
“这个鬼才晓得！此人花肠子一堆，他这次来京是来替左季高筹划借洋债的，来者能善得了吗？”
不过，宝鋆转念又一想，把自己这个倒霉弟弟送出去一段时间，倒也耳根清净。再说，他是自己的亲弟弟，整天这样骂，也不太好。平时不觉得，一旦要分离了，亲情自然又回来了，于是口气缓了一缓，问道：“你哪一天走？”
“就在这几天。”宝森回答道。
宝鋆点点头喊来下人，吩咐到账房里支200两银子，给宝森当路费。
宝森道了声谢，他本来以为这次去上海，哥哥会有所刁难，没想到很是顺利，于是高高兴兴地走了。
笨蛋最幸福，一点就满足；
借款终到手，好运亦到头。
宝森刚走，下人就走了上来，到宝鋆面前说道：“朱铁口刚来过，替胡大人送了一份礼来。”
“哪个胡大人？”宝鋆心中一动。
“胡雪岩大人。”
“哦，送的是什么？”他更加急切地问。
“成化窑的大花瓶。”
“真是大的？”
“是大的！”
大的成化窑瓶子，至少值2万银子，果然是财神，手笔就是大！宝鋆心想。
其实他还不知道，由于慈安殡天，形势突变，胡雪岩改变了贿赂自己的计划，本来要送的，是值10万两银子的《玉枕兰亭》。还是不知道的好，要是知道了，宝鋆的肠子肯定会悔青的！
由于不知道这个变故，宝鋆不但没后悔，反而有点欣赏胡雪岩的为人了。这个小子既然送了2万银子给自己，在宝森身上做人情就没有什么必要了！而胡雪岩居然做了，到上海游玩三个月，花销很是不小的。而自己的倒霉弟弟去了上海，自己也可以清净一段时间了。
胡雪岩不但聪明，而且厚道！这是宝鋆得出的结论。
剩下的，就是要考虑怎么帮胡雪岩的忙了，拿人手软这个道理是铁的真理，何况胡雪岩送的还是一笔重礼。
但是，自己一向是支持“海防”派的，如果突然赞成左宗棠借洋债，自己面子往哪里搁？李鸿章那帮人怎么解释？真是难呀！无论如何也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做到“刀切豆腐两面光”。
他想了两天，终于想到一个妙计，而他这个妙计，是根据前面我们提到的四川总督丁宝祯当年的一个笑话得到的启发。
我们上文说起过，丁宝祯以清廉知名，被任命为四川总督后，其他的虽然能省就省，但是从山东开赴四川，盘缠却成了大问题。但是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照一般督抚的惯例，只要写张纸条，向藩库提银若干，便可以解决难题了。但是这会造成亏空的，也就是用公家的钱，解自己的急，丁宝祯清廉刚直，不屑去做这种事情，但是缺银子又是事实，怎么办呢？
于是，堂堂总督大人，只有向当铺求援了。可是，他一个清官，能有什么宝贝可以当的呢？
我们的丁大人可是绝顶聪明之人，剑走偏锋的鬼点子，他尤其擅长，前面他整治宝森的例子，我们就能领教他的手段。
丁宝祯命人取来一只皮箱，随便找些旧衣服塞满，锁上之后，取两张封条，盖上“四川总督部堂”的大印，在皮箱上贴实，然后派人送到当铺里去。
总督大人也要当东西，当铺自然吓一跳，服务必须小心客气，老板亲自出马问，要当多少银子？
依照丁宝祯命令，这个箱子要当5000两银子。
当铺老板又吓了一跳，5000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一个破箱子，怎么能当这么多钱呢？于是便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打开看一下，也好有个保证。
回答自然是不能，总督大人亲手贴的封条，谁敢揭下来？
于是一只破箱子，里面加几件破衣服，便当了5000两银子。丁宝祯倒是个讲信用的主顾，每个月必然还清当银，取回箱子。但是，由于这个丁大人太过清廉，所以隔几个月就缺钱花，于是，这个破箱子就时常出现在当铺里。天长日久，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丁大总督用破箱子当银子的典故，就传了开来。
不过当铺即使知道那破箱子里放的是什么，还是照当不误。为什么呢？
第一，因为虽然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但是谁也没有胆量揭开来看；第二，因为丁大人信用好，每当必还，从来不超期；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丁大人在四川惩治贪官污吏，安一方百姓，大家都记在心里，别说是5000两，就是上万两，当铺也会当的。
但不管怎么样，丁宝祯当破箱，已经传为一个笑谈了。
其实这不是个笑谈，我们应该崇拜地说，这是美谈！丁宝祯宁愿去当铺当破箱子，让别人笑话，也不挪用公家的一分钱，这是什么精神？虽然他向当铺借钱，有点以官欺商的感觉，但是人家能按时还清，还能强求别人什么呢？
室鋆想借用的就是这个案例，只不过在新的事件中，5000两银子换成了400万两银子，而丁宝祯的破皮箱，换成了左宗棠的陕甘总督的空头印票而已，当然这个空头银票是暂时开给朝廷的，洋人的债，最后还是要朝廷还。
想到这里，他派人去请了徐用仪来，邀到僻处，悄悄相语。他是军机大臣，徐用仪是军机章京，一个在北屋，一个在南屋，离得很近。
室鋆这些军机大臣办公的军机处，就是几间狭长的小屋子通在一起，现在如果去故宫，还能看到。军机处入口右边有个门，进门右手边就有一个五星级的厕所，建得比军机处豪华多了。
100多年前，室鋆拉着徐用仪，也许就是到了如今的厕所处，停下来，耳语。
“左帅借洋款的事，接好头了没有？”室鋆问道，他说的接头，是指跟洋人的磋商。
“接好了！由于胡雪岩出力，这次洋人给的条件更优厚。本来左大人早想出奏了，因为有东太后的大事，只能缓一缓。”徐用仪扯谎道。
“不必缓了！”宝鋆说道。
“哦？”徐用仪惊讶了一声。
胡雪岩送礼的事情，徐用仪也谋划商量了，所以这几天，他跟胡雪岩一起，都在等待。等什么呢？等宝鋆这个家伙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想到了！所以徐用仪有点惊讶。
宝鋆没有听出徐用仪的惊讶，只是低声问：“你可听说过丁宝祯当皮箱的故事？”
徐用仪一时间不知道他这个问题的用意，笑着道：“这个笑话很出名，我自然知道！”
“现在我让它不再是笑话！”宝鋆正色道。
徐用仪还是不甚明白，急忙道：“还要请教中堂大人！”
宝鋆低声道：“丁宝祯能空手套白狼，我想左相也能！以他的老面子，即使生米煮成熟饭，朝廷能跟他计较吗？”
徐用仪一下子明白了，于是附和道：“中堂高见，左大人一定能明白！”
“那就好！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丁宝祯去当铺，几乎每月一趟，而左大人借洋债，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了！这点你一定要跟左大人说清楚！”
“这个自然，中堂大人放心！”徐用仪答道。
然而徐用仪回去面见左宗棠，却只说了宝鋆的借债办法，“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八个字却只字未提。
徐用仪不是傻瓜，事情明摆在那里：西征成功了，这是最后一回借洋债。既然如此，何必又说这等重话，惹老头子发怒呢？左宗棠一听宝鋆的建议，非常高兴，立即起草奏稿，上奏朝廷。其中非常重要，也就是空手套白狼的精髓之话语，是这么写的：“德国商伙福克，在兰州织呢局闻之，自称该国有巨款可借，息耗亦轻，并可由陕甘总督出票。”
其他具体的借款细则如下。
借款数目：库平足色宝银四百万两。
期限：六年还清。
利率：年息九分七厘五毫。
付息办法：每六个月一付，六年共十二期。
还本办法：第一、第二两年不还本，第三年起，每年还本一百万两。利息照减。
保证办法：请户部催饬各省关，将应解新旧协饷，径交上海采运局，据付息还本。如协饷不至，上海采运局无款可拨，应准洋商凭陕甘总督所出印票，向户部如期兑取。
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初一，左宗棠把拟好的折子交了上去。三天之后，朝廷有了肯定的批复。
从交折子到出结果，只用了四天。然而，大家看到了，为了这个结果，自胡雪岩进京以来，会了多少人？吃了多少顿饭？花了多少银子？出了多少变故？
唉，办事难，办大事，更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