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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前缘散

近来店里似乎出了乱子,近几日谢昌都面露沉郁,瞧着比往昔憔悴不少。

他按了按眉心坐在黄梨木圈椅上,他已经有两天不眠不休,此刻很是困乏:“母亲寻我来是有要紧事?”

谢主母心疼他,亲自给他递了杯龙井到手上,坐在条案旁一本正经地问:“听说你前几日去看望宋老爷子了,他身体可好?”

谢昌喝了一口,免不了要想起那日不愉快,他剑眉紧蹙:“不大好,伯父身体状况日益变差。我正要同父亲提及此事,家中有不少名贵药材,改日可登门送去。”

谢主母自然同意,再三踌躇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你那日去,见着宋小姐没?”

小一辈的姑娘里,她最喜欢的便是宋家的这个姑娘。人长得精致漂亮不说,礼节是一等一的好,为人又懂事贴心,端的是温婉可人。她不止一次为自家儿子高兴,能娶得这样妙人儿。她当然也看得出来谢昌对人家上心,三不五时便要巴巴地往宋家跑一趟,满心满意都是未过门的媳妇儿,可如今……

谢昌颔首:“她去照顾宋伯父了。”

说罢他便不再多言,若是搁在往常他定能讲得滔滔不绝,此举颇有些反常。

谢主母试探地问:“绮兰方才来了,说她跟霍家园主有染,可是实话?”

谢昌听罢一滞,顿了顿才道:“母亲不是不知,她的话能有几句是真?您切莫听信谗言,此事我自有主张。”

他起身走向门口,这几日事情冗杂,店铺里连连出事,使得他精神紧绷,连带着话语也不由得尖锐起来。出门时他转身向后看去,正对上谢主母关怀视线,谢昌努力舒展眉宇道:“城内流言我已让人压制下去,最近让绮兰安分些,不是所有言语都是空穴来风。她若再如此,我不会再帮她第二次。”

到底是一家人,顾念着亲人情分,谢昌回房休息不多时,便有商铺里的人匆匆赶来。

这几日商铺出了大事,店里的伙计失手打死了人,此刻正在闹官司。

那人在店里买了一对青瓷缠枝灵芝纹落地花瓶,回去后竟发现瓶口有瑕疵,便送回店中理论。那店里伙计也是火爆脾气,非要说是对方自己磕坏的,两人一言不合就扭打成一团,伙计失手将人推在花瓶上,那人撞破脑袋当场没了气息。

人命关天的大事,岂能善罢甘休。无巧不巧的是,那死者正是霍家花圃的仆从,买的花瓶正是要摆在霍家别院,此刻霍家已经报了官,伙计前两日被关进了死牢,任谁都不能探视。

在闹市里闹出人命,本来就非同小可,谢昌想隐瞒也隐瞒不住,大抵不出几日城内百姓便俱已知晓,但更要命的是,对于如何分辨瓷器的好坏来说,这个伙计可谓天赋异禀,平日里,贵重瓷器的良莠真伪,都需要他来分辨,对于谢家的店铺来说,这个伙计可谓举足轻重。正因为如此,他出了事才让谢昌焦头烂额。

其实,这件事并不是没有解决方法,只是谢昌不愿意往深处想。

他不愿意,不代表谢家二老也不愿意。连日来,谢家二老看着唯一的儿子愁眉不展,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翌日二人就驱车赶往城外花圃。

刚见到霍川,二人就道明了来意:“霍园主,那仆从的身后事谢家定不会亏待了他,每月送去银两给他的妻子儿女,再有别的要求霍园主都可以提,只求您宽宏大量……”

霍川端坐在八仙椅上,手边是一盏冒着腾腾热气的洞庭君山,他单手支着下颌若有所思,片刻后他道:“那名仆从跟在我身边有三五年,是个孤儿,并未娶妻生子,若要息事宁人并非难事。”他调整了姿势,牵了牵嘴角缓缓地道,“我可以不再追究,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有要求就好,代表还有转圜的余地。

谢老爷做了个请讲的手势:“园主但说无妨。”

霍川薄唇轻启:“这要求并不难,只需你们同宋家退亲便是。”

他说得轻巧,可谢家二老当即怔在原处,他们显然没料到霍川提出的会是这样不着边际的要求。是以谢老爷面露为难之色:“这恐怕……”

霍川并不着急,他喝了口茶不咸不淡地道:“如若不然,谢家公子恐怕也难逃脱管教仆人不严,纵容仆人谋人性命的罪名……届时谢公子恐怕也脱不了干系,谁都知道,那可不只是一个简单的伙计啊。”

谢家二老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一方面他们不愿意谢昌为此毁了前途,连累自家生意;另一方面他们又舍不得宋瑜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儿,若是由他家提出退亲,宋家必定恼恨非常,两家多年关系一朝破裂,吃亏的还是谢家。

最终还是谢老爷出言婉拒:“霍园主请容我与内子回去思量一番。”

早已料到他们不会轻易答应,霍川点到为止,起身命人送客。

宋瑜这几日心思都在父亲身上,城内流言四起时,为了避嫌她不得不留在家中,哪儿都不能去。此刻流言好不容易平定下来,她便忍不住前往别院探看父亲,如她所言,一同陪伴的还有宋琛。

宋邺近来气色见好,想必调养得不错,宋瑜到的时候他正倚靠在引枕上喝药。

宋瑜心里装事,勉强露出笑容:“父亲还好吗?可有不适?”

陇州的传言似乎没进到宋邺耳朵里,他笑着拍了拍宋瑜的手,又朝身后宋琛看了一眼:“我已大好了,也亏得你二人时常记得来看我。”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事,又往门口看去,“怎的不见你大哥?”

自打他搬到别院来,便鲜少见到宋珏来探望,上回他病重晕厥,宋珏都没能过来一次。到底是他大儿子,素来又行事稳重孝顺,从未有如此反常的时候,宋邺免不了起疑。

这几日宋瑜对大哥的行踪也不甚清楚,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整日见不得人影。但她不想让父亲担心,只得临时编了个谎言:“大哥近来去外面行商了,短期内没法回来。父亲不必担心,他在外头不会出事的。”

宋邺这才放心下来,与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觉得精神不济。宋瑜担心累坏了他,不敢过多逗留,就拉着宋琛从屋里离开。

他们一并行在廊庑下,宋琛难得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模样,甚至都没有耍贫嘴。

宋瑜也怏怏不乐,两人一路沉默,廊下有人朝他们走来,近了她才看清正是陈管事。陈管事朝宋瑜微微抱拳道:“园主请小姐前往堂屋一趟。”

不待宋瑜回答,宋琛已经侧身挡在她跟前,横眉冷目地道:“去做什么,他还嫌将我阿姐害得不够吗?”

管事天生一副笑模样,面对他的刁难也不生气:“我家主人只是要和宋小姐说两句话罢了,不会为难小姐的。”

宋琛双手环抱替阿姐回答:“不去。”

他是个极其护短的人,城里满是流言蜚语的时候,有人在他跟前说宋瑜闲话,他也敢二话不说揍了回去,如今,亲眼目睹了两次宋瑜被霍川欺负,从此便对那人一点好感也无。父亲在他府上治病实乃逼不得已,如若不然他定不会让宋瑜踏入这里一步。宋琛态度坚定,他站在宋瑜跟前,端的是不肯退让半步,让陈管事很为难。

到底他帮过自己,宋瑜想着是要道一声谢,便扯了扯前头阿弟衣角,同他商量:“不如你同我一起?”

宋琛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烧坏了不成,那人有什么好见的?”

宋瑜没办法,只有贴着他耳畔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并说此事多亏霍川帮忙,她才能全身而退。宋琛听罢脸色果然缓和了些,只不过态度仍然坚决:“若是他再对你动手动脚,我可不会再客气。”

话虽是对着宋瑜说的,但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陈管事,陈管事讪讪一笑,便上前为他们引路。

霍川才治罢眼睛,眼前覆了一层白纱布,就在偏厅候着他们。

白瓷灯下他的五官略显柔和了些,大抵是因为纱布掩盖了凌厉的眉眼,看起来竟不如平常那样咄咄逼人。他倦怠地半躺在弥勒榻上,侧脸精致无瑕,面前摆着各种各样的香料,他正逐个试味。

听闻脚步声他便停下动作,向来人方向侧了侧头,不甚满意地蹙眉:“我只请了宋瑜一人。”

宋琛早看他不顺眼,当下就一脸嚣张地杵在跟前,仰头睥睨着他道:“若是你又欺负我阿姐怎么办,我岂会让你如意?”说罢他才反应过来对方根本看不见,遂撒气般往一旁绣墩狠狠坐下,“你们谈,不必在意我。”

说得轻巧,他这么个大活人就在旁边,谁能忽略?

宋瑜站在离他两步开外,一句话在喉咙里千回百转后才道:“家父连日叨扰贵府,心中过意不去。另外上回的事也多谢园主相助,只希望您不要将此事告知父亲,以免他忧思过度,身体承受不住。”

霍川将面前香料一推,仆从为几人各倒了一杯茶,他模棱两可道:“三妹若真过意不去,不如替我做一件事。”

宋瑜那番话实属客气,没想到他自然而然地就当真了,她登时愣住了:“何事?”

霍川并不多言:“日后你便知道了。”

如此一来,这个“交易”便是已然定下,宋瑜连反驳的机会也无,硬生生落进了他设的圈套,她抿着唇很不痛快。

谁知道他叫宋瑜来就是为了这事,让人想借题发挥也没机会。霍川眼睛才上过药,此刻有些困倦,招呼陈管事送客。

宋瑜直到从屋里出来都有些迷糊,总觉得有不大好的预感,她是不是答应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她想再去问问,可又不想再见到霍川,最终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神色复杂地同宋琛一道离去。

宋府门口停着另外两辆车辇,才回到府上宋瑜便直觉家里不大对劲,府中上下安静得厉害。

她原本打算回重山院,但见正堂似乎不大平静,便与宋琛相携前往。尚未走近便听龚夫人隐忍怒意的声音:“谢夫人可是想明白了?”

不知里面人说了什么,她才迈入门槛便见龚夫人恨恨一颔首:“好、好,谢家真是教我刮目相看!从此以往两家便再无来往,来人,送客!”

正堂里坐着的正是谢家主母,她见过几回,弯唇正欲对人报以笑意,便被龚夫人冷声喝住:“三妹,过来!”

宋瑜不明所以地走到跟前,只见谢主母目露惭愧地看了看她,就被一旁丫鬟请出门外。

与她一块来的还有十几抬赔礼,龚夫人看见便来气,全命人送了回去。坐在八仙椅上久久不能言语,抚着胸口震怒不止,宋瑜在一旁看得焦急,一边为她顺气一边追问:“究竟发生了何事,母亲你倒是说一声!”

龚夫人紧握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揽到怀中,连日来的打击终究让她再也扛不住,她把头埋在女儿的颈窝恸哭失声:“我苦命的三妹……”

宋瑜吓坏了,忙手忙脚乱地安抚龚夫人:“母亲你别哭,究竟出了何事你倒是说呀……”

她一哭宋瑜也跟着红了眼眶,两人登时抱作一团。宋瑜两眼泪汪汪地觑着宋琛,把他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耐心全无抓着一个丫鬟便问:“方才谢家的人来做什么?”

那丫鬟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住,战战兢兢地答道:“他们是、是来退亲的……”

宋瑜一颗泪珠挂在睫毛上将落未落,似乎没能听明白这句话。她偏着头泪眼蒙眬傻乎乎地问:“是跟我退亲吗?”

丫鬟艰难地颔首:“是谢夫人亲口提出来的……”

话未说完便被宋琛厉声打断:“胡言乱语,谢昌怎么可能舍得退亲!”

丫鬟委屈地垂下头,不情不愿地接了句“是真的”。

龚夫人心情渐次平定,拿绢帕拭了拭眼角泪水,才将方才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谢家当真是来退亲的,并且态度坚决,他们宁愿担上不仁不义的骂名也执意如此。龚夫人问了问缘由,她也只说两家不合适,连个正经由头都没给出,难怪龚夫人如此气愤。

宋瑜听后不知该作何感想,她怔怔地盯着一处出神,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却并不多难过。

龚夫人心疼她,让她回房休息:“我三妹这样好,日后求亲的人多的是,何必在乎他一家。”

宋瑜颔首,听话地回了重山院,一路上宋琛都跟着她。

“我不信姐夫是这样的人。”宋琛道。他似乎比宋瑜受的打击还大,说罢便转身跑开了,没几步就不见了踪影。

宋瑜没心思留意他,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她脚步虚浮地走回寝室。薄罗澹衫都担心她,但见她除了不说话,似乎一切都正常。她闷头将自己藏在被褥中,一觉睡到傍晚。

醒来后外头一片霞光,照得室内金黄昏昧,她胸口堵得发慌,说不上是何滋味。

她确实对谢昌没有男女之情,可这些日子里却是生出不少好感。他不是喜欢自己的吗,为何说退亲就退亲了?他是不是看到自己跟霍川纠缠不清,所以嫌弃她了?

她胡思乱想一通,摸了摸眼睛并无泪水,只觉得干涩。看一眼窗外云蒸霞蔚,外头是丫鬟小心翼翼的说话声,她穿上鞋履走下床榻,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地走到外边。

澹衫正在摆弄晚饭,尚在苦恼如何叫醒她,偏头见她已经醒了,稍稍有些惊讶:“姑娘醒了,是否饿了?您中午便没吃饭,婢子特意让厨房多做了几样可口的菜,您看合不合心意?”

桌上摆着的泰半都是宋瑜爱吃的,她此刻正觉得口中寡淡,松子鱼金黄酥脆,外面浇了一层浓稠汤汁,看得人食指大动。薄罗拿帕子给她擦拭了双手,她举箸还没来得及送入口中,房间便闯进来一人。

宋琛火急火燎地走到她跟前,拽着她便往外走:“你跟我来!”

宋瑜一筷子鱼肉掉在桌上,心疼得不得了。她踉踉跄跄跟上宋琛步伐,薄罗澹衫也急着追上来道:“公子要带姑娘去哪儿?”

宋琛这人,说风就是雨的,毫不客气地扭头对她们道:“你们别跟来!”

两人追也不是,留也不是,立在门外左右为难,直到两人消失在游廊尽头。

宋瑜被他拽得手腕子生疼,估计这会儿手腕已经红了一圈儿,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得。看方向他是要带自己去后门,可这时候去后门做什么?他半天跑得不见踪影,便是为了此事?

眼瞅着后门就在跟前,宋琛总算放慢了脚步,松开她的手示意前方:“你有什么疑惑,一并问了吧。”

宋瑜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外面有谁?”

然而宋琛却不肯多言,只守在不远处一动不动,打定主意要让宋瑜过去。

宋瑜拗不过他,一步步谨慎地走往后门。木门年久失修,两侧是半人高的草丛,她推开虚掩的门,看清外面立着的人后赫然愣住。

谢昌就立在几步开外,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他身后是一道小河沟,岸上栽种几株青翠绿柳,柳枝垂在水中搅动着涟漪,一袭月白色的袍子更衬得他人如碧树,面如冠玉。他就这么静静地凝望着宋瑜。

几日不见他形容疲惫憔悴,眼下是一片浅淡青黑,他朝宋瑜轻道了声三娘,话语透着浓重的哀痛与不甘,却又只能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见到他这模样,宋瑜心中再多的怨气也在转瞬间烟消云散,不知缘何竟对他心疼起来。

宋瑜没走上前,只站在门外与他对话:“谢公子不是才同我退亲,此刻又为何要寻来?”

两人之间好似隔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壑,她不上前,他只能放低姿态迁就。退亲何曾是他的意思,自打父母从花圃回来后便忽然转换态度,权衡过后执意要与宋家退婚。不知霍川同两人说了什么,但大致内容可以想见,无论他如何反抗都毫无作用。自己并不善于分辨瓷器的好坏,谢家之所以能成为陇州城里最大的瓷器商,几乎全赖这个伙计的相助,而且眼下陇州城里也有很多人在经营瓷器生意,那些人家对那个伙计觊觎已久,此时,几乎都在想办法把他救出去收为己用。一旦他去了别人家,那谢家的生意,也算是做到头了。此刻,能挽救谢家的唯有这一条出路,就是霍川给的。

宋瑜同他退亲了,再也不是他的……或许不出多久她便要嫁给别人,思及此谢昌便满心悲痛,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姑娘,最后却只能拱手让人。

谢昌垂眸轻笑,宋瑜这才发现他左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谢昌顿了顿,轻轻说道:“我怕有些话此刻不说,日后便再无机会了。”

宋瑜盯着他看得发怔:“你说。”

没想谢昌忽然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自己的视线。宋瑜面露赧色,双手背在身后交握,眼睛四下游移,很是心虚。

她穿着白绫对襟短衫,底下是一条湖绿色织金花鸟纹马面裙。灵动的一双妙目顾盼生辉,长长的睫毛像振翅欲飞的蝴蝶,张开翅膀便能飞到他的心头,将他整个胸腔都占据。她樱唇微微抿起,让人想起别院里被霍川吻过的模样。谢昌眸色一黯,饶是这样渴望,都狠不下心强迫她,他大抵真的不如那人。

他勉强牵起嘴角,一张口才发觉声音涩哑:“三娘还记得大隆寺时,你我二人被抛下一事吗?”

宋瑜不解地乜向他:“自然记得。”

那是她正经头一回与他接触,彼时她还对他心生抗拒,处处刁难他,如今想想实在不应该。

“原本下山的路另有一条,但我却选了艰涩难行的小道,目的只为了与你多接触一些。”对上宋瑜诧异的目光,他缓缓地道,“后来我生辰临时改了地方,也是因为你,我想与你多些机会相处。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有的是时间,甚至能够慢慢陪你一辈子,可惜最终打错了算盘,你我始终无缘。”

他背着她下山,教她放纸鸢,最终也没能留住她。

宋瑜讷讷地说不出一句话,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告白,可惜这个人却跟她再无瓜葛。再多的情意只能埋藏心底,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谢昌靠近她,控制不住地想与她亲近,最后却停在她身前:“三娘上回说要重新陪我过生辰,此话还作数吗?”

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难为他还心心念念地记着,可是他们两人已经没关系了,若再来往……

谢家退亲,两家难堪,母亲今日气急,必定不许她再跟谢昌有牵扯。然而一对上谢昌那双戚戚双目,见他双眸中平日的光彩全被哀恸所取代,她又于心不忍。宋瑜想了想,道:“作数,只是得让宋琛作陪,不能让旁人知晓。”

谢昌面露愉悦,已是莫大欢喜:“到时候我让人接你,一定教你学会放纸鸢。”

宋瑜被他感染,情不自禁地跟着点头,唇边绽出一抹盈盈浅笑。

迎面吹来晚风,脸上冰凉,宋瑜抬手摸了摸才发觉濡湿一片。她眨了眨眼并未觉得眼睛酸涩,可不知何时,她已经流下的眼泪。她刚掏出绢帕来擦拭眼睛,宋琛就从一旁蹦到她跟前:“你们两人说了什么?”

宋瑜抬眼打量着他:“是你请他过来的?”

他底气不足地摸了摸鼻子,旋即注意到宋瑜湿漉漉的双眸:“你怎么哭了,如今婚都退了,你还舍不得吗?”

宋瑜气急败坏地将他推开,只怪他多管闲事:“你叫他来做什么,日后见面徒增尴尬!事情都到了这地步,你何必多此一举?”

说罢她走上台阶,快步往重山院走去。

宋琛疾走两步拦在她跟前,脸上满是不解:“你要去哪儿?”

宋瑜故意恐吓她:“告诉母亲,让她教训你。”

这招果然见效,他是怕龚夫人怕得紧,连忙好声好气地恳求:“我是为了谁?怕你伤心难过,还不是想让你问个清楚,这才想着讨一个公道。”他竖起手指对天发誓,“可不是我叫谢昌过来的,是他非要见你一面,我只是顾念着往日与姐夫情分才帮了他一把。”

宋瑜听罢虽不为所动,却已然似被触到痛处。

“你们说清楚了吗,他家为何要退亲?”宋琛问道。

宋瑜仔细想了想,谢昌好像并未提及此事。只是言语之间透出不得已的苦衷,她摇摇头道:“没有。”

面前的宋琛顿时泄气,他不是没问过谢昌,然而谢昌对此守口如瓶,半点口风都未曾透露。

第二日两家退亲的消息便在陇州传遍了,引起轩然大波。

宋家谢家的亲事陇州城里百姓无不知晓,毕竟双方都是陇州出了名的人物,谢昌与宋瑜又是郎才女貌,很是登对。然而一夕之间谢家竟退亲了,此中内情无从得知。

结合前阵子的谣传,有人猜测是谢家不满宋瑜行为不检,然而谁都知道那是有人恶意中伤……再一想谭绮兰从中作梗,而谭家与谢家素来交好,便有传言说此事泰半“归功”于谭家小姐。

宋瑜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好品德,长辈都喜爱她知书达理,听话懂事,是以自然有人站出来为她说话。然而谭绮兰不然,谭绮兰行为刁钻任性,旁人早已隐忍多时,上次关于她与平康里的人频频交往的留言,她早已声名狼藉,此刻更是没人敢同她来往。也是呢,以她的为人,此刻别人不落井下石便不错了,怎会有人帮她。往昔登门求亲的人家全都不再上门,就连媒婆也不敢上门说亲。

这场退亲大都指责的是谢家,道他家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宋老爷子尚卧病在床,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要和宋家撇清关系。众人对宋瑜倒是同情起来,好好的一个姑娘便被这样退亲了。

宋瑜整日闭门不出,将一切言论排除在外,本以为日子便这么平平静静地流淌,却忘了有人对她觊觎已久。

这一日,薄罗忽然破门而入,神情颇为着急,喘了好几口气才把话说清楚。

“姑娘,霍、霍家来人提亲了!”

熏笼袅袅升起氤氲沉香,澹衫手里拿着的大红丹凤朝阳披风掉落在地,她忙向宋瑜看去。

宋瑜正仰躺在短榻上,怀中抱着妆花引枕,脸上敷了一层自制的香粉。她平常在闺中无聊,就喜爱摆弄这些姑娘家的玩意儿。将官粉、密陀僧和银朱、麝香等香料研磨成粉,以蛋白调之,蒸热晒干,再研磨一遍,最后放入瓷瓶中以密封。用的时候以清水调和即可敷面,用过之后皮肤光滑面如桃花。

闻言她蓦地睁开眼,从榻上一跃而起:“你说什么?”

她脸上敷着一层惨白的香粉,再配上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委实吓人,好在底下丫鬟都看习惯了,此刻也不觉得有何异样。

薄罗一口气饮下茶水,这才清楚地说:“姑娘,霍园主上门提亲了!”

宋瑜浑身一哆嗦,快速地躺回榻上,用毛毡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瓮声瓮气地道:“就说我命不久矣。”

薄罗澹衫在一旁哭笑不得,这哪是能胡说的,郎中来了还不一眼就看出来了。

宋瑜静了一会儿,紊乱心绪平静下来,也觉得那主意不大靠谱。她招呼薄罗去打一盆清水,将脸上香粉清洗干净,随意拾起披风披在身上,快步往前头正堂走去。

最近母亲因谢家退亲一事身体不大好,连着多日都在房中静养。她嘱托宋瑜暂时不要将此事告知宋邺,生怕他受刺激加重病情。宋珏前几日回到家中,仍是一如既往地忙碌,而且最近他开始教导宋琛行商之道,两人早出晚归,偌大的院子里竟然只剩下宋瑜一人,好不冷清。

好在宋琛开始争气,不再似以往那般吊儿郎当,顽劣不驯。大抵那日父亲晕厥对他的打击过大,再加上谢家退亲,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般,举手投足之间沉稳许多。

宋瑜快步走在廊庑下,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从堂屋里传来,那似乎是大哥的声音,他今日恰巧留在家中。宋瑜生怕宋珏擅自做主答应下来,三两步迈过门槛,人未到声先至:“不行!”

话音刚落,堂屋众人纷纷向她投以目光。她扫视室内一眼,宋珏坐在右下方,对边是正襟危坐的霍川。她走到屋子中间,此刻将那些《女戒》《女训》全抛之脑后,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遍:“我不同意。”

迎头便是宋珏复杂目光,她不畏不惧地回视,端的是豁出去了。若真要她嫁给那个阴晴不定的人……她余光瞥一眼左边的霍川,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

屋里静了片刻,霍川忽而低笑出声,看似愉悦地道:“三妹忘了答应我的事吗?”

宋瑜愣怔,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上,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她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园主前几日帮我,我确实心怀感激,只这一个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前日我才被退亲,实在没有旁的心思……我、我不能跟你定亲。”

言罢她恳求地看向宋珏,都说长兄如父,这时候只有他能说得上话。虽说两人平日不大亲,但到底是兄妹,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跳入火坑吧:“父亲尚未病愈,母亲又倒下了,大哥……我想陪在他们身边……”

宋珏沉吟两声,起身朝霍川抱拳说道:“成淮兄也听见了,宋家有苦衷,此事不如日后再做商议。”

他虽明知霍川看不见,但该有的礼数一点不少。宋珏待人一向彬彬有礼,真心实意,这便是他在商场游刃有余的原因。

霍川眼上的药膏一共要敷半个月,此刻仍旧缠着纱布,更加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见他下颌微微绷起,旋即挑唇道:“宋姑娘的意思是说除了这件事,旁的你都同意?”

宋瑜是个一根筋,旋即点头称是。

可答应完没多久她便后悔了,他狡诈得很,若是再提些强人所难的要求,那自己该如何是好?索性他只问了问,没再继续纠缠,起身将一旁拐杖拿在手中,道:“三妹别忘了今日说过的话。”

宋瑜巴不得他早些走,退到一旁给他让路,眼看着他跟陈管事越走越远,心中一颗大石总算放下。

宋珏多看了她一眼,命仆从前往送客,见她仍站在原地神情恍惚,他不由得问道:“你同成淮兄究竟有何渊源?”

上回在花圃他以为两人是头一回见面,如今想来却觉得两人之间另有瓜葛。那时,两人之间气氛便不大对劲,宋瑜见到他浑身哆嗦,想来在那之前他们已然认识了。可三妹从小便养在深闺中鲜少出门,怎会认识他?为何谢家才退亲,他便上门求亲?

宋瑜被他一问才猛地醒神,她想也不想地答道:“我与他之间并无任何渊源,只是在大隆寺见过一面。”

很明显,她十分抵触这个问题,只是,她话说得真假参半,一时半刻也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宋珏难得有一天清闲下来,思及许久未能探看父亲,便让人着手准备车辇,又问宋瑜:“你可要一同前往?”

宋瑜连连摇头,她害怕再遇见霍川,只让大哥代为问候父亲,她改日再去探望。

见宋珏转身离开,宋瑜急走两步跟在他身后,殷殷切切地问道:“下回若是他再提亲,大哥能不能不要答应?”

檐下少女显得很是局促不安,手放在半空似乎想抓着他的袖子,她从小便没对他撒过娇,思量再三终究放下。如若不是谢家忽然退亲,她跟谢昌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此精致的一个玉人儿,谢昌定能好好待她,可惜两人终究有缘无分。

宋珏收回思绪,再开口时,宋瑜已听不出情绪:“三妹应将目光放得广些,懋声虽好,到底是谢家无情在先。”

前些日子他才回来便听见了陇州的风言风语,回到家后才知众人所说都是真的。他不是不怒,但事情已成定局,宋家只能被迫接受。他私底下差人查过缘由,结果却一无所获,盖因如此,他才对宋瑜和霍川两人之间关系更为好奇。

宋瑜琢磨了半天才知道大哥在安慰她,抬眸宋珏已经走远,她抿唇敛睫,不言不语。

院外白玉蕊落了一地,其中一瓣飘进窗牖,落在翘头案上。

宋瑜正托腮望着外面景象,花瓣贴在她额头,她取下花瓣放在眼前打量,百无聊赖地看了又看。忽而偏头对一旁来回走动的薄罗道:“你要说什么便说了,省得把自己憋坏了。”

薄罗尴尬地立在原处,她自打早上从外头回来便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问她何事她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宋瑜本想忽略,但她实在太抢眼了,就差在脸上明明白白写上“我有话说”这四个字,让人想不管都难。

“我、我今早出门听见外头有人说……”薄罗平常都牙尖嘴利的,极少有吞吞吐吐的时候,“谢家的铺子闹出了人命,谢家是为了不连累宋家,这才退亲的……”

白色花瓣被指甲掐出汁水,宋瑜艳红的丹蔻泛上水色,她嘴上虽不说,但心里终究还是在意被退婚的。这关乎姑娘家的面子名声,谢家那么随意便退了亲,这让将两家的约定看得极其重要的宋家成了笑话。

“你说清楚。”宋瑜手扶着桌案的边角,脸上一派严肃。

薄罗便将今日在街上打听的尽数说了出来:“这是好几天之前的事情了,谢家瓷器铺子有人闹事,店里伙计失手伤人,郎中来看时已经断气了。死的那个是霍家花圃里的仆从,此刻那伙计已经送往官府处置,有人说他在牢狱里一口咬定是谢家指使行凶,也有人说,他是鉴定瓷器的行家,所以,谢家才不顾是非,一定要把他救出来,总之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好些天都没人敢去他那儿进货,也不知如今解决了没有。”

宋瑜一门心思都在她一句话上,前因后果甚至都没听明白:“你说死的是谁的仆从?”

薄罗便又道了一遍:“霍家。”

宋瑜如坠谷底,周身都是黑茫茫一片,从脚底泛上冰冷寒意,很快便传遍全身。

薄罗没注意到她的变化,自顾自地解说:“没想到里面竟有这样的内情,看来谢家也有苦衷……可他们怎能不商量便自作主张呢,闹得两家脸上都不好看……”

说罢她见宋瑜没有反应,只是盯着一处出神,她以为是自己说话触到姑娘痛处,忙不迭改口:“可无论如何谢家都太过分了,谢家活该如此!”

她才说完,宋瑜便猛地站起身问道:“宋琛呢?”

薄罗很快想了想道:“小少爷一早便跟着大公子出门了,看样子不到傍晚不会回来。”

宋瑜闻言顿住脚步,心烦意乱地抠着指甲上的丹蔻,眉头蹙得紧紧的,似在想心事。

她想见谢昌一面,想问清楚其中内情,两家婚姻虽已无法挽回,但自己不能不明不白……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此事跟霍川有无关系。

然而没有宋琛,她根本无法和谢昌见面,她思量再三唯有写了封书信让人送去。

信里内容十分精简,是她权衡再三才写下的:闻听城内风语,只想知道是否属实。落款时她想了又想,在底下写上一行娟秀小字:宋家三娘。

薄罗细心将信漆封,送出府外。她的门路多,一张巧嘴能说会道,不出多时便将事情办妥。当天下午有人送来回信,她眼巴巴地送到宋瑜跟前,一脸邀功。

宋瑜打开看,一个“是”字蓦然出现眼前,使得她半晌没能回过神来。再往下看还有一句话:家父曾寻访霍家,对方只提了这一要求。谢家如今正逢多难时期,实在不能再连累宋家。

宋瑜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谢家不愿牵连宋家一事,这方法确实好,谢家退亲,足以将宋家从舆论泥沼中一把拉了出来。事到如今她才知道怎么回事,将信封放在烛火上,不一会儿便烧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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