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闪电从浓重的云层中劈下,我们周围的岩石随着震颤,空气中带着硫磺味,闪着燧石的火星。雷在我们头顶爆开,雷声回荡在峭壁之间,我们只觉得脚下地动山摇。
然后雨就来了。不过不是一滴一滴地砸落下来的。我们就好像是站在汛期时的尼罗河瀑布下。雨水罐满了嘴和鼻子,我们呼吸不到空气,有一种被淹溺的感觉。雨密密麻麻厚厚一层,迷住了我们的视线,一臂之远的人影,都变得模糊不清。雨势很大,把我们冲倒,我们只好缩到最近的岩石下避雨。我们仍然五官不灵,全身上下像被一群黄蜂叮咬一样难受。
天很冷。我从没见过那么冷的天,而我们只披着薄薄的麻布披巾。我冻得四肢无力,浑身发抖,牙齿打颤。我们用尽力气咬住牙齿,却还是不住打颤。
这时,我听到雨声中夹杂着另一种声音,是水声。河水已经成了凶猛的怪物。我们藏身的狭窄峡谷里,突然扫过一面灰色的水墙。大水夹在两边的峭壁间,所过之处,一切都被冲走。
我被卷进了水里,不停翻滚。我感到自己像被甩到了岩石上,奄奄一息。喉咙里都是冰冷的水,黑暗向我袭来,我想,我已经死了。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有几只手把我从洪水中拖出去,然后我就漂到了一个遥远的岸边。我听到了王子的声音,渐渐清醒过来。我还没睁开眼,就闻到了烧木炭的烟味,感到身子一边有火苗的暖意。
“泰塔,醒醒!说话。”这声音很执著,我睁开眼,只见眼前浮动着迈穆农的脸庞,他在向我微笑。然后他回头说道:“他醒了,塔努斯将军。”
我发现我们在一个岩洞中,夜幕已经降临。塔努斯从冒着烟的篝火那端走过来,蹲在王子身边。
“怎么样,老朋友?我想你没伤到骨头吧?”
我挣扎着坐起来,仔细检查了身体的每个部分,然后回答:“我头裂了,全身都疼,而且,我现在觉得又冷又饿。”
“那你就不会死了。”塔努斯笑道,“刚才我还担心,怕我们中会有人死呢。我们得想办法走出这些该死的大山,以免发生更糟的事情。我们竟然冒险来到河水从天而降的地方,真是疯了。”
“其他人呢?”我问。
塔努斯摇摇头:“全溺死了,我就从洪水中救起你一个人。”“马呢?”
“没了,”他嘀咕一声,“全没了。”
“吃的呢?”
“没了,”塔努斯回答,“连我的弓都被洪水冲走了。我只有身边的剑和身上的衣服。”
拂晓时,我们离开岩石洞,开始走回到那个危机重重的峡谷。
我们一到谷底,就发现岩石上散落着一些人和马的尸体,洪水退后,尸体就搁浅到了这里。
我们在岩石和碎石中寻找,看能不能找回一些备用品。好在我的药匣子还完好无损,尽管里面都是水。我把里面的东西放到一块岩石上晾干,用皮马套做成了一条绳子,把药箱绑在背上。
同时,迈穆农从马的尸体上切下几片肉,点燃了一堆火,把肉烤熟。我们吃饱后,收起剩下的食物,开始返回。
我们攀上陡峭的岩坡,却走到山坡后面的大峡谷中。我们慢慢坠入了一片恶魔般的境地。这可怕的荒野似乎没有尽头,我们穿着凉鞋,腿上伤痕累累,步履艰难。晚上,我们蜷缩在一小堆木火旁,颤着身子,凄惨无比。
我们迷路了。第二天,我们只能漫无目的地走。我想我们注定要死在这些可怕的山中。后来我却听到了河水声,等我们登上一处山脊后,就看到了尼罗河的水流,河水在我们下面的峡谷里蜿蜒流淌。除了这些,我们还看到河岸上竖立着各色的帐篷,看到有人影在走动。
“文明人,”我立刻说,“因为那帐篷一定是用织布做的。”
“那些是马。”迈穆农王子急切地应声赞同,指了指营地后面一排排用绳拴着的动物。
“看那儿!”塔努斯指道,“那是从剑刃和矛头上闪出来的光。他们是金属工匠。”
“我们必须弄清楚这些人是谁。”竟有部落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生存,我十分好奇。
“我们会让人割断脖子的。”塔努斯吼道,“你凭什么相信这些山里人不像这片凶险的土地一样野蛮?”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些人是埃塞俄比亚人。
“这些真是好马。”迈穆农小声说,“我们的马没有这么壮。我们必须下去研究一下。”王子首先是一个马师。
“塔努斯领主说得对。”塔努斯的警告提醒了我,我一贯谨慎,很快也提醒说,“这些人虽然貌似文明,很可能还是野蛮人。”
我们坐在山腰上讨论了很长时间,但最终好奇心占了上风,于是我们从一条沟壑中爬下去,好探探这些陌生人。
等我们距离近了,看见这些人长得很高,体形很好,很可能比我们埃及人身体更强健。他们头发很浓很黑,打着浓密的卷。他们都留着胡子,不像我们都把胡子刮干净。他们穿的是颜色鲜艳的长袍,很可能是羊毛做成的,而我们则赤身露膊,穿的短裙通常都是白色。他们脚上穿的是软皮靴,而我们只穿凉鞋。他们头上还围着一块颜色鲜艳的布。我们看见在各个帐篷间忙着干活的女人全都不戴面纱,个个都显得兴高采烈。她们打来水,蹲在火旁煮饭,有的用石磨磨米,一边干活还一边唱歌,彼此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交谈不休,声音很是悦耳。
一群男人围在一起在玩棋盘游戏,从我藏身的地方望去,那游戏很像我们玩的巴奥棋。他们打着赌,对这场石子棋游戏争执不休。不一会儿有两个人跳了起来,从腰带上拔出弯刀,双方像两只愤怒的公猫,咆哮着大吵,怒目而视。
这时又一个人,原先一直坐着,站起身来,先像只懒豹一样伸了伸懒腰。然后慢慢踱到两人中间,用剑击掉他们的弯刀,那两人立刻平息下来,溜走了。
很明显,这位调解人就是这伙人的首领。他个头很高,身材瘦削,却像野山羊那样结实,浑身其他地方也长得像野山羊。胡子像野公羊那么长,面部也像山羊那样粗糙,一只很大的鹰钩鼻,下面那张大嘴的一角向鼻子处倾斜,带着几分残忍相。我还记得那只塔努斯从悬崖上射下的老公羊的味道,猜想他身上也有着同样的气味。
突然,我感到塔努斯抓住我的胳膊,在我身边悄声说:“看那儿!”
作为部落首领,那人的着装比其他人要好,长袍上有红色和蓝色的条纹,耳朵上戴着像月光般的石头。但我没发现什么东西能让塔努斯如此兴奋。
“他的剑,”塔努斯嘘道,“看他的剑。”
我这才开始注意,那剑比我们的任何一种武器都长,剑柄的圆头很明显饰有纯金丝饰,我从未见过如此精细的工艺。把手上坠着颗宝石。真是一把宝剑,这剑肯定是某位大师花了毕生心血才铸成的。
不过,吸引塔努斯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剑身。剑身有那首领的胳膊那么长,所用的金属既非黄铜也非红铜,是一种闪着银光的蓝色金属,那颜色就像刚从尼罗河捞上来的河鲈的鱼鳞。剑身上镶嵌着金子,似乎是要着意突出它的独特价值。
“那是什么?”塔努斯叹口气,“是什么金属?”“我不知道。”
那首领又走回到帐篷前坐定,不过这次他把剑横放在两膝上,拿出一块阳具形状的火山石,开始深情地敲击剑锋,每敲一下,那金属都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这绝不是铜,铜不会发出那样的响声,铜的声音就像狮子休息时的呼噜声。
“我想得到它。”塔努斯小声说,“我拿不到那把剑,就一刻也不安心。”
我吃惊地扫了他一眼,因为我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一种突如其来的情感已将他完全控制。
“我们不能再待在这儿了,”我轻声告诉他,“会让人发现的。”我拉住他的胳膊,但他挣脱了我,眼睛直直地盯住那宝剑。
“我们去看看他们的马,”我坚持说,最后他同意让我把他拽走。我另一只手拉着迈穆农,绕到安全的地方,绕着营地走了一圈,然后猫着身子爬向拴马的地方。
等我从近处细细观察马时,也像塔努斯着迷蓝剑一样,立刻被一股强烈的感情控制,迷上了这些马。它们不同于我们的喜克索斯品种。这些马个头更高,全身比例更匀称、优雅,头很高,鼻孔很大。我知道,这样的大鼻孔是耐力的标志。马眼睛长在头颅更靠前的位置,比我们的马要突出一些,那眼睛很大,目光温柔,闪烁着智慧。
“真美啊。”迈穆农在我旁边小声说,“看它们扬头弓脖子的姿势。”塔努斯想要那把剑,而我和王子也同样渴盼得到这些马。
“要是把一匹这样的公马放到我们的母马里就好了,”我开始向神祈求,“我宁愿舍弃我的长寿,换来一匹这样的马。”
一个马夫模样的人朝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对身边的同伴说了几句,然后他们就朝我们的方向走了过来。这次,我们不敢再坚持着不走。三个人低下头来,从遮蔽我们的大岩石后面爬走了。我们来到更远处一堆散落的巨石中,找了个绝对安全的藏身地,立刻开始讨论起来,三个人争着说话,谁都不肯静下来倾听。
“我要过去给他一千德本金子,”塔努斯发誓说,“我一定得拿到那把剑。”
“他会杀了你。你没见他把剑放到膝盖上的样子吗?好像那剑是他的心肝儿子。”
“那些马!”迈穆农赞叹道,“我做梦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马。荷鲁斯神肯定就用这种马拉车。”
“你们难道没有看见打架的那两个人吗?”我赶紧警告他们,“这些都是野蛮人,嗜血成性。他们会不等我们开口说话就一刀劈过来。还有,咱们什么东西都没有,怎么跟他们交换?他们会觉得我们是贫困潦倒的乞丐。”
“我们可以今晚去偷三匹公马,骑着跑回到下面的草原。”迈穆农提议。这主意很诱人,不过我还是郑重地警告他,“你是埃及的王储,不是普通的贼。”
他咧嘴笑了:“为了一匹马,我会像底比斯最坏的拦路贼那样割断看马人的喉咙!”
我们正讨论时,突然听到河岸传来说话声,从那群部落营地的方向向我们一点点靠近。我们赶紧找个更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
声音更近了。在我们藏身的岩石堆下面的水边,出现了一群女子,其中有一名很年轻,另外还有三名老妇。这三名老妇都穿着土褐色长袍,头上围着黑布。我想这些老妇可能是女仆或保姆。那时压根儿就没想到她们会是狱卒,因为她们对那女孩非常尊敬。女孩高高的个头,苗条的身材,走起路来像尼罗河河畔微风吹拂的纸莎草。她穿着黄蓝相间的厚羊毛短袍,露着膝盖。虽然她穿着软皮短靴,我还是能看出她的双腿柔软光滑。
她们就停在我们藏身处的下面,一位年龄最大的妇女开始为女孩脱衣服,另外两位则用顶在头上的陶罐去尼罗河河边取水。尼罗河此时还溢着洪水,水流又急又冷,进到河里很不安全。很明显她们是要灌水为女孩洗澡。
一名妇女把女孩的袍子掀过头顶,女孩站在水边,全身赤裸。我听见迈穆农猛地吸了口气。我看了他一眼,他此刻已经把偷马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两名妇女把罐子里的水从女孩头顶倒下,另一人则用一块折叠起来的布擦拭着她的身体。女孩两手举过头顶,慢慢地转身,让水浸透每个部位。因为水冷,她时不时地笑着尖叫几声,我清楚地看见她的乳头,呈现出石榴石的鲜红色,珠宝一样镶嵌在两只光滑圆润的乳房上。
她一头浓密的卷发,皮肤是刺槐树树心木材的颜色。待用布搓干后,全身涂上油,发出亮亮的光泽。整个身子在高处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深红棕色,闪烁着光泽。
她眉目精致,小小的鼻子很翘,嘴唇柔嫩丰满,但一点儿也不显得厚重,高高的颧骨上面,是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眼睫毛又密又长。她真美。美得只有一个女人能与她相比。
突然她对那些老妇说了些什么,她们便都站到了一边,她起身离开,赤裸着身子,迈着长长的美腿,向我们爬过来。还没走到我们的藏身地,她就转向一块巨石的后面,好让她的同伴看不见她。她迅速扫了一眼周围,但没看见我们。她一定是受到了冷水的影响,快速蹲下小解,尿流在下面的岩石上,哗哗作响。
迈穆农轻声哼了一下,他不是故意的,而是本能。这是一种本能的强烈渴望,声音中带着压抑的苦恼。女孩立刻跳了起来,直直地瞪着他。迈穆农躲在我和塔努斯的外边,所以他暴露在她面前,而我们却还隐藏着。
两个人彼此对视。女孩浑身颤抖,美目圆睁。我想她会转身跑开,或者大叫出声。可是,她却似乎是想密谋什么,回头看了一下,弄清楚那些妇女并没有跟过来。然后她又转向迈穆农,用温柔甜美的声音问了个问题,同时把手伸给他,像在请求什么。
“我不懂。”迈穆农小声说,伸出手表示不理解。
女孩向他走来,不耐烦地重复着那个问题,迈穆农依旧不解地摇头,她抓住了他的手握住。情急之下,她说话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玛萨拉!”其中一个仆人听到了。“玛萨拉”很显然是这女孩的名字。因为她立刻做出手势,让迈穆农安静并多加小心,然后转身走了回去。
不过,那三名女仆已经沿坡爬了上来。她们似乎警觉到什么,一边焦虑地说着话,一边快速绕过石头,她们看见了迈穆农。
一时间谁也没有动弹,然后三个女人突然齐声尖叫,赤裸的女孩做出要跑向迈穆农的姿势,但她刚一动身,就有两名老女人抓住了她。这下四个人全都开始尖叫,女孩挣扎着要挣脱。
“该回家了。”塔努斯猛拽我的胳膊,我跳起来就跟他走。
营地处传来了许多男人的喊叫声,自然是听到了妇女们的尖叫。我停下来回头看,发现他们一群人蜂拥着冲向山脊。我这才注意到迈穆农没跟我们一起走,而是跳过去帮那女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