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穆农满脸钦佩,笑道:“这老将军依然勇猛善战啊。”我没有和他一起笑。我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寒意,那是悲剧即将发生的征兆,就像是秃鹰冲向猎物前,空气中搅动着翅膀的拍打声一样可怕。
“塔努斯,”我低声唤道。他缓慢艰难地迈着步伐,走下石桥后才把举着的盾牌放下来,我这才看到他胸甲上流出的血迹。
我把玛萨拉推到迈穆农怀里,匆忙跑下楼梯。门口的埃塞俄比亚守卫想向我交出武器表示投降,但我把他们推开,径直跑向石桥。
塔努斯看我跑了过去,挤出一点笑容,但那微笑惨白无力。他停住脚步,双腿慢慢弯下去,重重地坐在地上。我在他旁边跪下来,看到鳄鱼皮胸甲上有道裂缝,血正从裂缝里渗出来。我知道,蓝剑插入的深度远比我想象的严重。阿库思用蓝剑穿透了盾牌,穿透了皮质的胸甲,刺进了塔努斯的胸部。
我小心地解开绑着盔甲的皮带,卸下他的胸甲。我俩都低头看着伤口。伤口很深,和剑刃一般宽,裂开的口子像张开的红唇一样。塔努斯每一次呼吸,伤口处都会冒出殷红色的气泡,这一剑已伤到了肺,我却不敢说出来。因为一旦用箭刺穿了肺,谁都没法活下来。
“你受伤了。”这话说得很傻,我这么说时,根本不敢看他的脸。“不,老伙计,我不是受了伤,我是快要死了。”他无力地回答。
塔努斯的希卢克士兵用长矛做了个担架,上面铺好羊皮毯子,他们抬起塔努斯,轻轻地向埃德巴·塞吉德城堡走去。
我们把他放在阿库思王的床榻上,然后我把他们都赶走了。待他们走后,我把蓝剑放在塔努斯身边。他微微一笑,把手放在镶着金子和珠宝的剑柄上。“我为这宝贝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真想拿着他在战场上挥舞,哪怕只有一次。”他低语道。
我没法给他什么希望或者安慰。他久经沙场,见过很多的肺伤,了解这伤有多致命,我骗不了他。我用羊毛垫和亚麻绷带包扎住伤口,一边包扎,一边念着咒语想把血止住:“从我面前逃走吧,塞特的作品。”
但还是留不住他。他每次呼吸都很费力,我能听到血液在他的肺里翻滚的声音,好像深深的沼泽里藏着个不安分的小动物。
我给他调了一剂安眠花药,但他却不愿喝,对我说:“我要过完我生命中的每一分钟,一直到最后一秒。”
“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他说,“你看我们,一直不停地在要求你,没完没了。”
我摇着头:“我的付出是心甘情愿的,永无止境。”
“我最后求你几件事。第一,你永远也不要告诉迈穆农我是他的生父。他必须坚信他身上流淌的是法老的血液,这样才能集中精力,迎接摆在他面前的使命。”
“他和你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会感到非常自豪的。”“向我发誓,绝不要告诉他。”
“我发誓。”我回应道,他躺了一会,恢复了点力气,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想求你。”
“什么事我都会答应的。”我说。
“照顾好我深爱的女人,虽然她永远做不了我的妻子。你要保护她,帮助她,就像过去这些年里你一直做的那样。”
“你知道我会的。”
“是啊。我知道你会的,你一直都很爱她,爱得和我一样深。照顾好洛斯特丽丝还有我们的孩子。我把他们都托付给你了。”
他闭上眼睛,我以为最后的时刻就要降临了,但他的意志和力量无人能比。过了一会,他又睁开了眼睛,说道:“我想见见王子。”
“他就在露台上等着呢。”我答道,然后走向门口,掀开门帘。
迈穆农站在露台那头。玛萨拉在他旁边,两人挨得很近,却没有互相碰触。他们表情凝重,低头不语。我一召唤,两人都抬起了头。
迈穆农很快就走了过来,留玛萨拉独自站在那里。他直接走到塔努斯的床前站定,低头看着他。塔努斯颤抖着挤出一点笑容,我知道这个微笑对他来说有多费力。
“殿下,我已倾我所学,把战术策略悉数尽教与您,但我无法教给你如何生活,那是必须由每个人自己去领悟的。我要走了,要开始一段新的旅程,我已没有什么要告诉您了,但我要感谢有幸认识您,有幸为您效劳。”
“对我来说,您不仅仅是个老师。”迈穆农轻柔地回答,“您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塔努斯闭上眼,表情很痛苦。
迈穆农俯身紧握他的胳膊,说:“痛苦只不过是我们注定要遇到、要战胜的另一个敌人而已。你是这样教我的,塔努斯将军。”王子以为是伤口在作祟,可我知道,他的痛是因为“父亲”这个字眼。
塔努斯睁开眼睛,“谢谢您,殿下。有您帮我承受这最后的痛苦,真好。”
“叫我朋友,别叫我殿下。”迈穆农单膝跪在床边,但仍然紧握着塔努斯的胳膊。
“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我的朋友。”塔努斯肺里的血渐渐凝结,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他摸索着找到放在他旁边的蓝剑的剑柄,但却没有力气拿起来。
他把迈穆农的手从自己胳膊上移开,放到镶着珠宝的剑柄上,轻声地说:“现在它是你的了。”
“每次我一拔剑,都会想起你。每次在战场上挥舞它,我都会喊你的名字。”迈穆农接过了武器,“你让我感到莫大的荣幸。”
迈穆农起身站在屋子中央,右手持剑,摆出舞剑的经典架势。他用嘴亲吻一下剑刃,以此向床榻上躺着的塔努斯致敬。
“这是您教会我的。”
然后他开始舞剑,施展出自孩提时起塔努斯所教他的一招一式。他舞得从容雅致,出神入化。只见那银色剑刃在空中舞动,似一只闪着银光的雄鹰翱翔,剑光伴随着剑鸣声,照亮了昏暗的屋子。
迈穆农最后一刺,似是瞄准了某个假想敌人的喉咙,结束了这场舞剑,他把剑梢竖在两脚之间,双手放在剑柄上,完成了收势。
“你学得很好。”塔努斯点头称赞,“我再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我很快就要走了。”
“我会陪着你的。”迈穆农道。
“不。”塔努斯疲惫地做了个手势。“走出这间阴暗的屋子,外面还有你的使命,那才是你的命运。你必须面对,不要回头。泰塔会陪着我。带着那个女孩走吧。去找洛斯特丽丝王后,让她对我的死讯有个准备吧。”
“安心地去吧,塔努斯领主。”迈穆农没有再执意坚持,他不想破坏生命尽头时的那份庄严。他绕到床前,吻了吻父亲的嘴唇,而后他转过身子,手握着蓝剑,大步离开了房间,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继续追逐你的荣誉吧,我的儿子。”塔努斯悄声说道,然后把脸转向那石墙,我坐在他的床边,眼睛盯着肮脏的石头地板。我不愿看到塔努斯这样的男子汉流泪。
夜里的击鼓声将我惊醒。那是希卢克士兵在黑暗中敲打粗糙木鼓的声音。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唱着挽歌,声音哀怨,听得我一阵恐惧,不住颤抖。
油灯已经快燃尽了,灯油滴到了床边,在屋顶上映射出怪诞的影子,好像兀鹰拍动的翅膀。我慢慢地挪动脚步,极不情愿地走到塔努斯躺的地方。我知道,希卢克人是不会弄错的,他们对这种事情有着特殊的感知力。
塔努斯躺在那里,面朝着墙,一如我最后看到他那样,可当我的手触到他的肩膀时,却只觉得身体冰冷。他那曾经无比坚强的灵魂,如今已经飘走了。
那晚我就坐在他的身旁,一直坐到天亮。我为他哀悼缅怀,就像屋外他的希卢克士兵一样。
黎明时分,我请人来为尸体做木乃伊。
我不愿让那些屠夫粗人取出我朋友的内脏,于是我在他的左边腰窝处切了个口,刀口不是很长,不像屠夫胡乱切割的那样丑陋,而是像做外科手术一样认真。
我从刀口处取出他的内脏。我把塔努斯的心脏捧在手里,双手不住颤抖,我仿佛还能感觉到他的力量,感觉到那颗心在跳动。我怀着敬意和爱意,重新把它放回去。然后我施出我最好的医术,将那切口和蓝剑刺穿的伤口认真缝合。
我拿起铜勺,伸进他的鼻孔,一直伸到最里面那层薄薄的鼻骨。我用力穿透它,挖出头颅中柔软的脑浆。那一刻,我情愿把他交给防腐工处理。
我已没什么可做的了,可是在漫长的四十天木乃伊制作过程中,我一直待在阴冷的埃德巴·塞吉德城堡里,陪塔努斯一起度过。现在再回头看,我才知道那种行为只是脆弱的表现,我无法承受女主人痛失爱人的心碎,我选择了逃避,让迈穆农去告诉她塔努斯的死讯,而这原本是我应该担负的职责。我原本应该和活着的人在一起,因为她更需要我,而我却选择和死去的人躲在一起。我真是个懦夫。
没有棺材,等到了奎拜我们的驻地后我会为他做一个,而现在,我只能找一些埃塞俄比亚的女人,用芦苇为他编出一个长长的网篮。网编得既密实又精巧,跟亚麻布很相似,可以像陶罐一样盛起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