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忧伤已经渗入到她的灵魂深处,而实际上,我自己也毫不轻松,毫不开心。我觉得她所承受的,不仅仅是悲伤。我们很快就放弃了逗乐的念头,转而讨论国事了。
迈穆农和玛萨拉的结合,也许是两个人相爱的结果,是众神祝福相知相惜的两个灵魂的相遇。但是对于我们两人来说,这是一场王室的婚礼,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婚约。摆在阿克苏姆国王和埃及摄政王之间的,是需要商讨的盟约条款、贸易协定和嫁妆财物。
果然如我所料,女主人起先并不看好儿子娶的这位异族女孩。
“泰塔,他们的差别太大了,信奉不同的神,说不同的语言,还有肤色!唉,我真希望他选择的是我们同族的女孩。”
我打消她的疑虑,说道:“他会的。他会娶五十个,甚至一百个埃及女孩做妻子。他还会娶利比亚人,胡列安人,还有喜克索斯人。将来他会征服许多国家和民族,会娶到各族女孩的,库施女孩呀,赫梯女孩呀,还有亚述女孩。”
“别说笑了,泰塔。”她跺了跺脚,发起了无名火:“你明白我的意思。其他所有的婚姻都不过是政治联姻,是为了国家。但是,这一次,他的第一次,是两个相爱的人的婚姻啊。”
她说得对。时光飞逝,当初迈穆农和玛萨拉在河边许下的爱情承诺,现在早已开出娇艳的花朵了。
两人恋爱初期,总是要拉我作陪。他们都承认是我帮助他们走到了一起,对我心存感激。我同时是他们两人患难与共的朋友,是他们可以无条件信任的朋友。
所以我不像女主人那样担忧。虽说他们的确有很多不同,但二人的心却是相似的,都具有奉献精神,都热情高涨,都有一丝统治者必须具备的无情和残酷,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若他是雄鹰,她则是雌隼。我知道,她断不会拖他的后腿,阻挠他的复国大业,相反,她还会激励他,鼓舞他。所以,能在他们的情路上尽一份力,我这个媒人感到心满意足。
那是个明媚灿烂的日子,两万多人挤在山道两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埃塞俄比亚人,也有埃及人,全都簇拥着聚在一对新人的周围,看着迈穆农和玛萨拉并肩站在河边,奥西里斯的主祭司从尼罗河里舀来一罐水,让他们两个亲手将水罐打碎。
然后,新娘和新郎领着车队,载着公主的嫁妆,装着两国的亲善协议,往山下走去。
辉和马夫赶着五千余匹马跟在我们后面。这些马有一部分是我们营救公主的报酬,其余则是玛萨拉的嫁妆。不过,还没到两河交汇的奎拜,我们就看见前方草原上大片的黑点,好像乌云投在大草原上的影子,可是放眼望去,太阳当空,万里无云。
是角马,成群的角马开始了一年一度的迁徙。
几周内,黄死病就降临到这些埃塞俄比亚马群中,疾病如山洪泛滥一样,横扫所有马匹。
我和辉早就料到,角马一来,瘟疫就会出现,自然就有所准备。我们对每一位马夫和车夫都进行了培训,教他们如何实施气管切开术,如何用热树脂处理伤口以防伤口产生坏疽,教他们如何照顾马匹,战胜瘟疫。
好几个星期,我们都没办法好好睡觉,到最后,死于此次瘟疫的马匹一共不到两千,其余的都幸存下来,慢慢得到了康复,等尼罗河汛期到来前,就已经健壮得能拉战车了。
尼罗河汛期到了,祭司纷纷在河岸上摆上供品,供奉神灵,为来年占卜,为未来祈福。有人察看祭羊的内脏,有人观察飞过的野鸟,也有人盯着尼罗河上被水吞噬的船只,总之,信奉的神灵不同,占卜的方式也各异。
洛斯特丽丝王后供奉的是哈比神。我陪她一起参加了祭拜仪式和圣会活动,但我的心思却在别处。我和克拉塔斯领主、迈穆农王子一样,都供奉荷鲁斯。我们摆上黄金和象牙,祭拜荷鲁斯,祈求神的谕旨。
一般情况下,不同的神的意见多半是相左的,谁都不会同意谁,这跟人一样。可是今年却大为不同。除了导引亡灵之神阿努比斯,月神托特和天空女神努特,其他天神都发出了同样的声音。而那三位有异议的神都是小神,他们的意见大可不加考虑。所有的主神,阿蒙拉,冥神奥西里斯,太阳神荷鲁斯,尼罗河女神哈比,以及生育女神伊西斯,此外还有大大小小两百多位神,都做出了同样的预言:“时机已到,该回归神圣的埃及大地了。”
克拉塔斯领主内心其实不信教,本性中有些愤世嫉俗,他居然说,是所有的祭司串通一气,把这个预言硬塞进了各自保护神的嘴中。这话是大大地不敬,表面上我一脸震惊和愤慨,叱责了这种亵渎行为,但背地里我其实也赞同克拉塔斯领主的说法。
祭司都是些温文儒雅、奢华讲究的人,可近二十年来,我们在库施的荒地上流浪、征战,过的是艰辛的生活。我想,他们会比我的女主人更渴望回到底比斯的雅致生活中。也许给出这个北归建议的,是人,不是神。
洛斯特丽丝女王召开了国家最高会议。在会上,她宣布说要遵从神的旨意,话音一落,所有的贵族和祭司全都起身,高呼她的英明。我的欢呼声比谁都大,那天夜里,我的梦中全是底比斯城的景象,我梦到了那些远去的岁月,梦到了我、塔努斯和洛斯特丽丝年轻快乐的时光。
塔努斯死后,军队失去了最高将领,于是,战事委员会召开了秘密会议。当然,我无权参加,不过女主人把会议内容逐字逐句转述给我。
经过一番漫长的争论和商讨,会议决定将最高指挥权交给克拉塔斯。这位满头银发、满脸伤疤的老将站了起来,当着大家的面,朗声笑道:“我只是个战士。我只会听命,不善领导。有一个人,只要给我下命令,我就会率领我的希卢克士兵誓死相随。”他拔出剑指向王子,接着说道,“这就是我愿意追随的那个人。万岁!迈穆农!愿您万寿无疆!”
“愿您万寿无疆!”其他人跟着欢呼。女主人微微一笑,这正是我们俩想看到的结果。
就这样,22岁的迈穆农提升为埃及雄狮,统领全军。他随即就开始计划北归。
虽然我只是御马监,但也算是迈穆农的参谋。碰到物资运输问题,他就常来向我求助。白天我为他驾着战车,车上蓝色的三角旗在我们的头顶随风飘舞,我随着他一起去检阅队伍,领兵训练。
而许多个夜晚,我和克拉塔斯都会陪王子围坐在酒坛前,讨论北归一事,一直谈到深夜。玛萨拉王妃则一直候在旁边,用那双优雅的褐色美手亲自为我们斟酒,然后她就坐在迈穆农脚边的羊皮垫子上,静静细听我们说的每一句话。有时我俩目光相遇,她便会对我微微一笑。
我们最主要的问题是如何化险为夷,降低沿途穿越瀑布时所遇的风险。若要穿越瀑布,只有在汛期航行,这样,我们航行的时间就大大受限。
我建议我们应该在第五道大瀑布下另造一批舰船,这样就能把我军部队运送到沙漠口。等我们绕道重回到河岸,到了第一道大瀑布上游,我们可以再造一批快艇和战舰,将我们运到埃勒芬蒂尼岛。
我敢肯定,只要我们计算好时间,按计划顺利穿过瀑布急流,突袭埃勒芬蒂尼沿岸抛锚的喜克索斯舰队,那么我们就能够给敌人以沉重的打击,俘获敌军战船,充实我军军源。一旦我们占下一处据点,就可以让步兵和战车从第一道大瀑布的峡谷穿越过来,在洪水退后的埃及平原上与喜克索斯敌军交战。
汛期一来,我们就开始踏上第一段归乡之路。我们只在驻地奎拜留了一支卫戍部队。奎拜,这些年来一直是我们的首都,而在将来,它只不过会是我们埃及帝国的贸易边区。库施和埃塞俄比亚两国的富商若要北去底比斯城,需要经过这个贸易中心。
舰队主力出发了,我和辉则带领五百名马夫和一支战车队,留下来等候角马的迁徙。角马总是说来就突然来了,黑压压的一大片铺满金色的大草原。我们驾着战车,迎头捕捉它们。
这些动物又丑陋又笨拙,抓起来并非难事。我们驾着战车冲向它们,等战车跑过它们身边时,就扔出一个个绳套,套住角马头。角马跟我们的战马不一样,它们缺乏速度,也没有战斗力,被绳子套住后,只是略微挣扎一下,就听命于人,任由我们摆布了。我们仅用了十天时间,就抓获了六千多头角马,关进了尼罗河岸上事先建起的栅栏里。
关进栅栏后,才最能看出它们体力有多弱,无缘无故竟死了好几百头。我们对它们的照料可谓悉心周到,像养马一样,适时给它们喂食、饮水。但似乎它们天性更适合野外流浪,不愿被束缚起来,居然日渐消瘦。最后,抓来的角马差不多死了一半,还有很多也在后来回归的航程中死去了。
自洛斯特丽丝王后下令重返埃及后,已经整整两年过去了。
我们的部队集结在第四道大瀑布的上游河岸,前面就是沙漠,穿过这条沙漠,就可以绕过转了一大圈的河流,缩短路程。
此前一年,我们已派马车队从此地出发。每辆马车上都装满了水罐,水罐里盛满尼罗河的河水,然后用木塞和热树脂封起来。在这段沙漠之旅中,我们每隔十英里,就设置一个供水站。我们在每个供水站都埋下了水罐,一共有三万只,埋在地下是为了防止烈日暴晒导致水罐爆裂。
我们的队伍差不多有五万人,还有许多牲畜,包括我的那群日益减少的角马。所以,供水队的任务永无休止,整个一年中,他们每天晚上都要载满河水出发远行。
我们则在河岸上等着,等到新月升起,才好借助月光穿越茫茫大漠。我们按照计划,在一年中最凉爽的季节起程,但即便如此,太阳的热度还是叫人和牲畜都无法承受,我们只有在夜晚才能前进。
在我们就要开始沙漠之旅的前两天,女主人对我说:“泰塔,上次我们一起在河面上钓鱼是什么时候?准备好你的鱼竿和小船吧。”
我知道她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和我商量。我们驾着小船顺着碧水漂流,等到了远处的河岸,我把小船停靠在一棵柳树下,那里不会有好事者偷听到我们的谈话。
我们先是讨论了一阵即将要开始的沙漠之旅,然后憧憬了一下回到底比斯的情景。
女主人叹了口气:“泰塔,我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那华丽的城墙啊?”我只好说我也不知道。
“若蒙神灵庇佑,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可能到了埃勒芬蒂尼岛,尼罗河汛期的涨水会载着我们的船驶过第一道大瀑布的。然后,就开始了战争,充满危险,也会带来财富,那时我们的命运就会像这河一样,潮落潮涨了。”
当然,她带我来这里,并不是要说这些的。过了一会儿,她的眼里就噙满了泪水,问道:“泰塔,塔努斯离开我们有多久了?”
人。”
我回答的时候声音也有些哽咽:“他此去天国,已经有三个年头了,主“三年了,那些我可以躺在他的臂弯的日子,全都加起来,也不及这离去的岁月久远啊。”她沉思道。我点头不语,不知道她要引出什么话题。
“自他走后,泰塔,几乎每天晚上我都能梦到他。有没有可能他趁我睡着的时候回来,再留给我一个孩子呢?”
我谨慎地答道:“天国里各种事情都是有可能的,所以我们告诉人们特修缇和贝凯莎就是那样怀上的。不过,若论真相,考证起来,我从未听说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们彼此都沉默了。片刻后,她把手放进河水中轻轻撩水,再拿出来,看着水滴从指间滴落。她没有看我,却悄声说道:“我想我又怀孕了。我有些时日没来月经了。”
“主人,”我机警却平静地回答,“女人到了您这个时候,身体是不大可能再孕育生命的。”我们埃及的女人就像沙漠中的花儿,开得早,凋谢得也快。
她摇摇头:“不是的,泰塔。不是那样的。我能感觉到有婴儿正在我身体里生长。”
我默默地盯着她。又一次,我感觉到不祥的征兆,仿佛死神晃动着翅膀从我身边轻轻擦过,我胳膊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你不必问我是不是有了另外的男人。”这一次她抬起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你知道我不会的。”
“这点我很清楚。但是我也很难相信,你能和鬼魂孕育孩子,不管你们多么相爱,不管你多么希望他能回来。这会不会仅是你的想象?你可能太渴望能为他再生一个孩子了。”
“你摸摸我的肚子,泰塔,”她命令我,“这里有一个活的生命,每天都在生长。”
“我今晚再看吧,在您的寝房会安全一些,这里河面上可能会有人看到我们。”
女主人裸身躺在亚麻床单上。我先是仔细观察了她的脸,而后检查全身。以男人的眼光来看,我觉得她可爱如昔;但作为一名医生,我却分明看到,岁月的无情和荒野生活的艰辛已在她的身体上烙下了残忍的痕迹。昔日满头的乌发如今已银丝过半,额头也爬上了几道深深的皱纹,丧失至爱之痛,国事劳碌之累,摧残了她的容颜,带走了她的韶华,红颜已老,青春不再。
她曾用身体哺育了三个生命,可是现在,双乳干瘪,再没有乳汁孕育新的生命了。她整个人瘦比黄花,我早就该注意到,这种瘦不正常,是病态的憔悴。然而她的腹部却很突出,和瘦弱的四肢极不协调,像是一个象牙色的小球。
我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腹部,一次次的生产,已经在腹部留下来一层层的褶皱。透过皮肤,我觉察到她身体里的确有东西,但我立刻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新生命,而是死亡。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转身离开,走到外面的甲板上,抬头仰望夜空中的星星。星星却冷冷地遥望着我。它们是不会在乎的,不论你怎么去哀求,它们都依然无动于衷,求神如此,求星星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