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头一齐挤上去。钱万里说:“大队就在南门岔道口这一卡,一下便截住两条道,只要他出南门就没有打不上的。二区小队在西门外隐蔽,截住那一条,敌人走哪一条,也可以打上;打上以后,大队再顺寨墙去支援,也完全可以够得着。这样,三条道都卡住了,敌人只要出来,总漏不了的。”薛强道:“这样好是好,就是离敌人太近了,就在人家眼皮底下。不隐蔽,容易暴露;太隐蔽了,又不能掌握情况,妨碍指挥。”钱万里笑一下说:“这我已经想好了,看我明天演个戏吧……”
天渐渐亮了,日头悄悄爬上村东的树梢,一阵轻风吹过,挂着红灯的高梁,挑着狼尾巴的谷子,一摇一晃,发出刺拉刺拉的笑声,好像给什么捣鬼的事儿喝彩似的。唐邱村子被一带黄土寨墙围着,中间的五层大岗楼,孤零零立在青纱帐里。
正是秋收刚开始的时候,早熟的庄稼已经在收割了。
老乡们刚刚下地,三五成群地往地里走着。这时,钱万里却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已蹬的湿漉漉两腿露水,顶着一头高粱花子,光着脊梁,紫花褂子胡乱缠在腰里,衣襟搭拉着遮住屁股上的盒子枪,手里拿着一张钝镰,遍地串着。
他显得非常困乏,不知是累的,还是饿的太久了,走着道,腰弯成弓一样,半天才迈一步。慢慢地绕进一块谷子地里,点一点头说道:“正忙啦大叔,我来帮把手吧?”两个割谷子的老乡回头一看,见是个“赶饭担”的,毫不留心地说:“甭啦,甭啦,哪村的?”
钱万里迟钝钝弯下腰去割了一镰,才抬起头指一下说:“东南上,裴家庄的。”他把一缕谷子两下一劈,右手一翻,左手一拧,打成一道“腰儿”。又搭讪说:“这谷子可看个七八成年景啦。…‘嗯,老天爷有眼,给下了两场透雨。老像去年人还活得成?打的还不够岗楼上要的哩!”两个老乡随割随讲着。
钱万里直直腰,往北看了一眼:从唐邱南门伸出的两条道,剪子股似的在一块丛密的高粱地跟前分开岔,有一条就直伸到谷子地来。钱万里又弯下腰去,接着岗楼的话茬往下搭讪:“听说唐邱的警察所长调派到城里去啦,说今天就要走,你们听说了没有?”两个老乡略微一惊,看看他说:“没有,——你是听谁说的?”钱万里一面割一面慢声慢气地说:“咱个穷人,能昕谁说,无非听局子里这么念叨……”
一个妇道送了饭来:一罐子谷面粥,一篮子谷面窝窝。两个割谷子的一面吃,一面给钱万里递过半碗粥来。钱万里忙接了,先喝一口,觉得嘴里沙沙乱响,扎扎囊囊净是糠皮子。就大口大口一气喝完,用手背抹抹嘴,把碗交回老乡。又向唐邱望了一眼,就劝说似的对两个老乡道:“我说,一会‘皇协’要在这条道上过,你们割完割不完,还是躲躲好,免得让他们找寻毛病,咱是庄户主,出个岔儿就担当不起。”
饭刚吃完,岗楼那边响起了一片音乐,笛子管儿,锣锣鼓鼓,一齐吹打起来。接着,唐邱的寨门开了,从里面并排走出三排“皇协”来,都扛着大枪,上着刺刀,一个官儿在旁边叫着“一二一”,虎里虎势的,很有几面威风。随后是一辆崭新的轿车,双套骡子拉着,串铃哗啷哗啷直响过来。车后,一群挎指挥刀,背盒子炮的,拥着个一身黑的家伙。
那家伙穿的制服,戴平顶大檐帽,手上白手套,脚上大皮靴,走着路,熊肚子凸出多远。
再后就是一班吹鼓手和送行的人群。
割谷子的两个老乡,早把碗筷收拾好,教那个妇道先走了。随后悄悄对钱万里小声道:“你不躲躲,还只顾看什么?”钱万里不慌不忙说:“你们先走吧,我给你们看着点谷个子。”两个老乡急道:“那还行,你不怕?”钱万里回过头来笑一笑说:“我不怕,我从小有这么个脾气,爱在危险时候给人们保护着东西。”
这时候,两个老乡才看出这个“赶饭担”的不平常来:疲乏迟钝的样子一下变了,深嵌在眼窝里的一对黑眼睛,亮晶晶地放着光彩,瘦脸上两道眉毛也飞扬起来。他没有躲,倒向前面那块丛密密的高粱地走去了。两个老乡急急拐过另一块高梁地,弓下腰,直向远处跑开了。
音乐越来越近,看看来到岔道口上。穿黑制服的家伙回过身去,连连向给他送行的人们道谢,请他们回去。挎指挥刀的人们就拥他快快上车,热诚的祝贺他:“今天天气很好,一路平安,一路平安!”就在他们谦谦让让,不可开交的时候,钱万里解下了腰里的布褂,向空中摇了两摇。立时,百十支枪口一齐从高粱林里抬起头来,黑黝黝的对准了那一排“皇协”和轿车前后的人们。钱万里迅速地从腰里拔出了盒子枪,跟随他的第一声枪响,像平地爆起一声响雷,劈啦啦一排枪打了过去。那排“皇协”像猛然遇见拔林倒树韵暴风,纷纷仰天栽倒。一霎问,高梁、棒子、谷子都活了起来,枪弹呼啸,遍地杀声。周铁汉、丁虎子,首先跳出了高粱地,亮闪闪的刺刀从四面八方拥上来,冲过去……
只有十五分钟左右,魏开基中队被消灭了大半;魏开基屁股上也挨了一枪,被架着逃回了唐邱。警察所长却死在轿车的轮下。
钱万里用布褂把头上的高梁花子打净,忙让人们打扫战场。可是,岗楼上敌人的枪打下来了,又估计大陆村敌人就要增援,离寨门太近的枪没有顾上捡,便赶紧会合了二区小队,撤下战场,一直朝小刘村方向转悠下来。
天黑以后,经过清查报告,大队无一伤亡,缴大枪二十五支,子弹五百多粒。因为撤得仓促,抓住的十来个俘虏都当场释放了。
马上,徒手的人一律换上了满挂烧蓝的“石门造”,打不叫的破枪又都坚壁了;子弹,每人发到七八粒。
在分配枪支子弹的时候,蔡大树挤上来要求“分红”。钱万里笑着问他:“伏击伏成了没有?”蔡大树红起脸知错不认错地说:“要不你就当大队长啦,妻不我们得跟你学!”
进了九月,秋收就过完了,冀中的大地,一眼望去,千里展平,格外宽敞。
游击队的活动,风吹着一般,飞快地发展着……
鬼子伪军不断遭受打击,次要交通线上的岗楼大半撤走了,甩得汽车路和封锁沟孤零零躺在漫地里没人去管。抗日的县区干部却不讲客气,在夜间动员了各村的游击小组,把它们扒开了很多缺口,看路的小屋,也都拆毁了,撤走的岗楼也都烧空。这一来,沟里沟外就完全通行无阻,连成一片。一到夜间,整个是八路军的天下。
可是,冈村宁茨妄图“迅速结束大陆上的战争”,集结了四万多大兵,开始“毁灭扫荡”北岳区抗日根据地了。晋察冀的全体军民都动员起来粉碎这个残酷的进攻,冀中军民都焦心的惦记着聂司令员和边区政府.到处打听着他们的消息。
一个晚上,两个骑着自行车的分区侦察员从五十里外赶来了。金山领他们见了钱万里,立刻,钱万里手里接到了一份准备作战的命令。命令上说:十月中旬,在宁晋、束冀地区,要开展一个一年来规模空前的战役,目标是打下牙口寨和其周围的岗楼;参加的部队,除这两个县大队之外,还有三十一区队。其他各县大队也奉命配合。在目前,宁晋大队的任务,主要是积极掌握情况,了解地形,做好一切攻击准备,并准备提出自己的作战计划。命令上说明了开展这一战役的目的:第一,配合北岳区反“扫荡”,从背后打击敌人,坚决不让敌人再从我们的地区里抽走一个人,一条枪。第二,在束宁地区,打出这样一个局面:在纵横百里之内,肃清敌人的岗楼和据点,打垮敌人的统治;使我们部队在靠近一个据点,面对一面敌人的时候,不至很快地遭受合击。以便争取由隐蔽活动转入半公开或公开活动。
钱万里把命令看完,开了一张收条,在收条上方正的盖了自己的手戳,交给侦察员。侦察员跳上车子向晋县飞去了。
钱万里又从头细细把命令看了两遍,就交给薛强,然后靠在壁上,双手抱住膝盖,眼睛盯着屋顶子,开始凝神细想着。
薛强把命令看完,掀开自己的本子,把什么地方抄了下来,然后把命令压在钱万里的本子底下,抬起眼来望着钱万里。许久,钱万里发现薛强一直在望着自己等待,就把眼光放过来,两人对望了一阵。忽然薛强笑起来说:“好了啊!总算盼到了个出头之日了。”钱万里也满面笑容地道:“消息是好消息,事情是好事情,任务却是难任务。首先是新战士很多还没有打过仗;其次,战士们打鬼子的经验,不如打‘皇协’丰富,现在我们的兵力,对付岗楼上的鬼子,靠硬攻是不行的。还有,了解情况也得下点工夫。”薛强道:“困难是有的,不过…第一,还有几天的时间可以让我们训练一下;第二,打鬼子不能力取,我们可以琢磨智取,我们不是凭着多用脑子打过很多胜仗了吗!问题就剩了解情况了。至于战士们的劲头,我想完全可以发动起来。”
小队一级的干部叫来了,会上,钱万里把命令一字一句作了详细传达。周铁汉瞪着眼,听一句,嘴里啧一声,一直啧到说完,等钱万里把本子一放,他双臂一伸,一下把胡在先抱在怀里说:“阿弥陀佛!这就要见天了。”胡在先在他怀里晃着身子说:“哈,这回可来个热闹的吧!”孙二冬也激动得摸着嘴上胡子说:“我以为这一辈子看不见日头了呢,这可是又见着边了。”胡在先扭过头来对他说:“看见边了也没你的事,赶公开活动起来,部队一正规,还要你这老棺材瓤子?趁早回家抱孙子去吧!”孙二冬一阵高兴上来,顺手一推,把胡在先和周铁汉一齐掀翻在炕上,三个人就叽叽嘎嘎滚起蛋来。薛强笑着等他们闹过了,把大家平静下来,开始讨论执行的方法和怎样克服困难。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先说着,会上又紧张又严肃,情绪又是那样激动热烈。
会上最后决定由大队长单独去牙口寨附近进行侦察,了解那里的地形和情况,三天回来,再讨论作战计划。为了保守秘密,大队先不要靠近牙口寨,就在围城一带进行训练,除学习三大技术之外,特别着重过沟爬房的演习。各班的老战士和新战士都重新搭配好,一个老的带两个新的。
半夜了,钱万里带上金山朝牙口寨方向出发了,大队也朝城根方向开始转移。一路上,周铁汉带着队伍,不住地做着散开、前进、卧倒的动作。走在汽车路边上,一个口令,战士们一齐跳下圈着破岗楼的大沟,又登城似的呼呼呼爬过去,都抢先登上了岗楼的破墙。就这样,一路打着野外赶到了宿营地。
第二天,还不到中午,周铁汉就起来到各屋转了转,见战士们还都睡着,想了想,没有什么事可做,可是又觉得有些事没办好似的,心里总像有只小鹿在突突地跳,有点喜洋洋,也有点烦丝丝的;不由得又转回自己屋里,顺手拔出刺刀,用手试试刀刃,刺刺直响,却仍不满意,就上外间找了块磨石,噌噌的磨起来。
丁虎子不知啥时候也起来了,也拿了把刺刀噌噌地磨起来。一会,张小三也来了,紧接着于巴,占维,……来了一群,又找了几块磨石,对着劲儿磨起来。磨着磨着,干巴唱了起来:
磨呀磨呀磨刺刀,
磨得刺刀放光毫,
单等命令一声下,
呀——呀——上去了!
头一枪先杀日本鬼,
后宰“皇协”个秃脑羔!
周铁汉看着纳闷,问道:“怎么一个磨刺刀,大伙全跟着磨起来了?”干巴说:“反正你心眼里比我们明白。”周铁汉问:“怎么我心眼里明白?”干巴说:“谁知道,还跟人们装傻哩!”周铁汉笑着说:“我怎么装傻?”丁虎子一旁说:“得啦周队长,准备打哪,你趁早告诉我们吧,省得我们憋块病,怪熬得慌!”干巴向他一撇嘴说:“等着你的吧!告诉你?
这是军事秘密,不到揭锅那天,乱揭还行哪!”周铁汉说:“仗是快打了,不过,怎么打,连我也不知道,又不能乱说。眼前咱们的任务是先练一套本事,到时候拿出来一干,一干一个呱呱叫,那才真乐哪!”张小三看看天说:“过晌午啦,咱们快练吧!”丁虎子挽挽袖子,在手心里啐了一口说:“来,练!”就带着一个班作起举枪动作来。干巴带着一个班在屋里练瞄准,一直闹到了天黑。
第三天点灯以后,战士们正在村西打野外,钱万里回来了。薛强在街上碰见了他,一同走回家来。他觉得今天钱万里走路好像快了些,姿势也有些改换,双手握在皮带上,小矬个儿一跃一跃,轻快的走着,好像是发出了“跑步”口令还未喊“走”时的姿势;他觉得,这两手如果不是握在皮带上,而是抱起肘来前后自然摆动的话,那就非常像自己的走路姿势。
钱万里已经把牙口寨的情况弄清了:除一小队鬼子之外,还有一百多“皇协”,共同驻在据点里。据点就安在村子的南头,原来是一所大院,四面叫大沟圈着,西、北、东三面挨着街,南面越过沟就是村外,大门朝西开着。大院里面,上下两厢四排房子互相连着,围成个“口”字。正中一座三层圆岗楼,上面驻鬼子;西北角还有一个三层方岗楼,和圆岗楼相对,上面驻“皇协”。在房顶上,都接了五尺高的矮墙,修着枪眼和工事。从远处看去,好像一座小土城,筑在村子南头的房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