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街断垣残壁,一天烟雾腥风,枣树上残留着紫色的血斑,几户人家传出低咽的哭声……张家町刚刚经历又一次日寇“扫荡”,人们在愤怒的沉默中进入了黄昏。
五十岁的库来叔好不容易把晚饭做熟时,已是深夜了。他刚刚转遍全村,帮邻居扑灭了火,劝慰了遭难的乡亲。现在,点燃豆油灯,盛碗热粥,想着妻子儿女去亲戚家避难未回,打叠起苦中作乐的心情,要填一下自己的肚子了。
不意脚下哗啦一响,踢着一团纸,这才记起是“宋部队”贴在门口的那张告示。敌人一走,只顾抓下来揉在灶火膛前,却忘记把它烧了。
库来叔坐在一个小杌墩上,把那团纸横里竖里扒拉了两下,用脚丫子踩住两角,喝着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起来。
“查,八路匪首诸葛新……”底下,是一串“罪状”,什么“袭击皇军”呀,“妄行赤化”
呀,“扰乱治安”呀……都是库来叔听惯了的,反正入不到脑子去,就呼噜呼噜喝着粥,也呼噜呼噜往下看。可他突然睁大眼睛,瞪住了底下的两行字:“……若将其押解前来,或将其首级来献者,本部将奖赏十万万元或委以警备大队长一级职位……”
“妈的!十万万!这是好几顷地啊!”库来叔的粥喝不香了。诸葛新,这是本县县大队长,曾指挥十六把斧子,大清早投身虎穴,拿下了江家庄据点,使一小队鬼子的脑袋在睡梦中开花;周各庄反包围,敌人还以为能把他生擒活捉呢,不料一个翻臂锤,连“看家武器”三八野炮都给他砸了个稀烂。就在这张家町,两个月前的一场伏击,活捉了“宋部队”头子宋保亭,是诸葛新亲自把他“训”了一顿,然后“放生”的……就为这些,敌人把他恨透了!十万万买他的脑袋,毒啊!
啪,一粒土坷垃落在告示上。库来叔以为屋顶上有老鼠,抬头上看,静静的一片漆黑,哪有老鼠?砰,后脑上又着了一颗,库来叔转头向外,见风门上正有一颗人头堵着风眼,一排白牙在那儿闪闪发光。
“谁?”
“我。”
随着一阵风进来的,正是大队长诸葛新。
“哎呀!你……”库来叔把粥碗往告示上一暾,赶忙站起来,“你又来了?你的脑袋是十万万呀!”
诸葛新呵着冻手,笑了一下:“十万万算什么好行市?莫非你想发这个财?”说着,搬过一块坯头子,坐在灯影里。库来叔没有心绪开玩笑,只把他狠盯了两眼。见他仍是那一身小打扮:青袄、青裤、毡帽、骆驼鞍布鞋,腰里一条“搭包”,简直就是个老农。
只有右肩左斜挎着把盒子枪,才说明他是个武装人员。
“瞧瞧吧,这儿有你的像哩!”库来叔把粥碗端起来,点着告示念道,“……中等身材,体格粗壮,光头方脸,弯眼弯眉,着便衣,操本地口音……”库来叔念一句,就望着大队长对照一句。最后说,“还真差不多。写这一段儿的人,说不定就是宋保亭,别人写不了这么真切。老诸,你真得小心点。”
诸葛新淡淡一笑:“写这个就为吓唬人,咱县的人谁不知道我这副长相,可硬是擒不了去,说明他们只是一群废物!”
“这回是‘画影图形’,十万万!”库来叔叫起来了,“曹操那么大神通,逃到中牟县就落入罗网!你别老耍‘二虎’,诸葛新不是诸葛亮!”
诸葛新没有言声,把一个手指伸进毡帽去,挠了挠右边的鬓角。、库来叔一下子觉得失言了。大队长不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可以说“训”就“训”呢?
还抬出古人来瞎比方,咳,老是爱谝自己看戏多啊。便赶忙拉着柔声重新搭讪,问起诸葛新的队伍,这才知道县大队已经又住在了隔壁。
诸葛新只是浑然不觉,慢言斯语地又同他拉起敌人的“扫荡”,问伤了多少人,丢了多少粮,渐渐谈到敌人来了多少,取什么阵势儿,新增的“治安军”的装备等等,末后就仔细地问起“宋部队”来。两个人一问一答,娓娓而谈,谁也不觉得过了深更半夜。
“宋部队”就是二龙堂的伪军,总共三四十人。队长宋保亭是个色厉内荏、凶狠残暴的家伙,几次与县大队交手,先是惨败,随后被擒,他仇气咽不下,就刻毒地等待时机。两天前,鬼子猛然调来几千兵力,进行突袭式“扫荡”。参与“扫荡”的,有新从天津调来的几营“治安军”。“宋部队”若与“治安军”比,是杂牌同“正规军头”的关系。宋保亭为仰仗这点势力,每一见着“治安军”就卑躬屈膝,自居下流,露出一副浑身软骨的“三孙子”贱相。然而,越怯懦的越残忍,今晨“宋部队”一进村,便借着“治安军”的声势,趁风扬土:先把悬赏告示贴个满街,随后将一对青年绑在枣树上,一顿乱枪,打成了透眼蜂窝,还名之日“打肉靶”……
说到这儿,库来叔念了一段顺口溜:
二龙堂,一只狼,
身上披着皮两张:
见了绵羊是猛虎,
见了猛虎是绵羊。
见了“治安军”是三孙子,
糟害老乡最在行!
要是见了县大队呢?
——就要见阎王!
诸葛新哧一声笑了。他发觉这个歌的最末两句是临时加上去的,这是一点小狡猾,它是转着弯儿地要求为那一对青年男女报仇的。
这时,大队侦察员陆德善进来了,对着诸葛新的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库来叔只听得半句是:“又来了一营……”说罢,两人对一对眼光,老陆就退去了。
“大叔,”诸葛新忽然郑重地叫了一声,“你不是有件半新的棉袍吗?”
“你记性不错,”库来叔觉得意外,“你提它干什么?”
“想借着穿一天。”
“谁穿?”
“我。”
“干什么去?”
“赶个集。”
库来叔掐指一算,可不,明儿初八,正是二龙堂大集。他沉默好久,才长出一口气,缓缓说:“我一个老百姓,没有资格管你们的军机大事。你要赶集,为什么?我也不敢问。棉袍呢,我借;可我有句话,求你走走心经;二龙堂是‘宋部队’的窝子,集上人多眼杂,别把那十万万不当回子事,那不是个小数!”库来叔把话打住,盯着诸葛新的眼睛。
诸葛新也沉默了一阵,但他始终笑悠悠的。最后站起身来,说:“这都是戏。十万万,是戏;赶集,也是戏。你有一份好心,还有成千上万的人有跟你一样的好心。戏台上不是常说吗,‘得人心者得天下’!我有广大好心保护,怕什么呢?”他拿了棉袍,朝库来叔举一举手,就走出去了。
几乎一夜不曾合眼的库来叔,起个大早,头上蒙块新毛巾,动身了。他压不住自己的担心和好奇,决定也去二龙堂赶集。
启明星像是太阳的尖兵,在大光明到来之前,抢先跑上东天的蓝空,闪闪发光。库来叔就在它的下面,一路走,一路自问:“诸葛新把值十万万的脑袋掖在腰里,究竟要唱什么戏?”
“得人心者得天下。”不错,这是戏台上反复说的,可是,这句话降伏得了那十万万吗?还有“好心”,好心见了十万万,会不会变成坏心?
启明星更升高了,东方泛起鱼肚白,太阳快要出来了。
“没有诸葛新,县大队怎么办?没有八路军,老百姓怎么办?人,得有主心骨,不能叫绑在树上‘打肉靶’……”
天大亮的时候,库来叔进了二龙堂。
二龙堂是个长条镇子,只一道南北大街。南口,是通向县城的大路;北口,顶着蓝色的大清河。据点就设在傍河路东的一家四合院里,四层高一座岗楼立在院心,俯视着河上的浮桥和南北大道。“宋部队”就窝盘在里面。
现在,冬日初升,大街上吆吆喝喝,人来人往,各行小贩摆开摊子,集市正渐渐热闹起来。
库来叔从南头往北头遛,第一个刺入眼的,是到处都贴着那张告示;“十万万”!
“十万万”……一直到北头,到了据点门口。而据点门口戳着“宋部队”的双岗,两把刺刀闪着寒光。就在这寒光照射下的墙垛子上,又是一张告示,密密麻麻的黑字,大远就能看见:“……中等身材,体格粗壮……”活像一幅招徕看客的海报。
库来叔转个身,急忙再往南遛,心里更加七上八下了。可是,他又想:诸葛新也许不来了吧!集上还不见他的影儿哩。戏台上“声东击西”的事也是常有的……
“红瓤儿山药!”路东五道庙前,敞着一口大锅,鲜红的热气腾腾的山药,发着油汪汪的亮光。库来叔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他有些饿了。
“来一斤啵!”卖山药的是个圆滚滚的矮胖青年,长着一对细眼,随和而热诚地兜揽他。库来叔望望日头,时间像慢吞吞的牛车,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咳,不说是戏吗?
就在这儿等着看戏吧。”库来叔称一斤热山药,蹲在五道庙前,有滋有味地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