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评纪富强的小小说《爱恨同眠》
蚱蜢
很欣喜也很震惊读到青年作家纪富强的小小说《爱恨同眠》。当今世界，有人追逐名利的焦灼，就像雨后的荒草一样疯狂。大干世界人心正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浮躁、冷漠和麻木之中，让人很难再次被什么感动。阅读更是如此。想与呕心沥血的真情实感相遇，已经成为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只能期待于意外与惊喜。阅读纪富强的小小说《爱恨同眠》（发表于《百花园》2008年第5期），让我感到作家的写作姿态，是浮躁中的一种沉静，喧闹中的一种坚守，是内心深处层层展示的那种原始的感动和认知。这篇作品是作家用特有的眼光来打量生活、观察社会，并把自己变成一部“精密仪器”，从而把精神养料和心理能量糅杂在一起，打造出的令人赏心悦目的精神产品。
《爱限同眠》塑造的是一个有着严重心理障碍和偏执行为的特殊形象，这种人物形象在小小说中是不多见的，要想写好、写成功、写出彩，很难。然而《爱恨同眠》这篇小小说不但能在很小的篇幅里将人物塑造得真实、饱满、生动，同时更写出了现实生活的悲痛、惨烈和无奈。作品看似下笔无痕，却在不知不觉中让矛盾一次次地合理升级，最终在超越人物和事件承受的极限时轰然爆炸，戛然而止。精巧的构思、精准的立意和精致的叙事使得这篇小小说成为难得一见的精品力作，就像是一枚夜明珠在小小说精品宝库里熠熠生辉。
作品中的主人公戴暄，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他花季般无忧无虑的年龄，在他正面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猝不及防地被动地承受了生活的惨痛。血淋淋的现实生活让他过早地遭遇了生离死别——这种人世间最为惨烈的事实。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心理上受到的震惊和伤痛太深了！作品正是从这样一个特殊的角度展开叙述，一上来就将主人公放置在一个真实的、冷酷的、令人窒息的情境当中，这种下笔的角度真可谓刁钻！而如此也一下吸引了读者的目光，抓住了读者的内心，接下来故事将会走向何方？主人公的命运将会何去何从？
是的，从小一直宠爱自己的父亲突然死掉了。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生命中无法承受之痛。然而这必须是戴暄要面对的残酷事实。作品由此进一步交代到，父亲是被车祸夺去了生命，而车祸是由一个县柴油机厂的大货司机司长勇酒后驾车酿造的。这种并不违背常理的意外死亡事件，按照正常和惯|生的思维逻辑，应该很快以肇事者受惩和受害人获得赔偿结束。然而。作家的高明正在于，他将来源于生活的作品做了不露痕迹的艺术处理，使作品矛盾接连升级，故事更加精彩纷呈。
接下来，小说里的戴暄非但没有让这件事情结束，相反他从此开始了漫长的仇恨。或许是童年受到的打击太大了，伤害太深了，为了不断提醒自己。和加深自己的仇恨，戴暄渐渐变了。性格变了，习惯变了，说话思维也变了。在他的脑海中，有一根弦开始越绷越紧，那就是永远不能饶恕那个夺走父亲生命的凶手司长勇。读到这里，读者已经对戴暄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如果这个故事背景换成古代，如果司长勇又恰好是亲手杀死父亲的凶手，那么读者完全可以想象出，戴暄一定会走上那种苦练本领、血刃杀父仇敌的路数。但是，这个故事被作家安排在了现代，司长勇只是一个交通肇事者，戴暄纵使觉得自己有深仇大恨，也没法光明正大地报仇。何况，纵使让戴暄成为一个只想害死司长勇的人的话，作品必然会一下子暗淡无光，品调和立意将一下子坠落深渊。
作家是这样安排了两人接下来的生活。戴暄没有考上大学，只是上了一所技术中专，毕业后身处一个小小的县城，分配时就径直去了对口的柴油机厂，与司长勇成了同事。这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当然，这里面还是显现了父亲猝死所带来的后遗症。而司长勇呢？作家这样写道，“事情过去了好几年，知道内幕的人已经不多。但戴暄和司长勇内心里却永远有着隔膜。司长勇竭力回避与戴暄打交道，而戴暄却常故意创造机会与司长勇发生接触。”“戴暄发现，因为当年的事故，司长勇早已不再开车，快五十岁的时候死了老伴，一个人干着全厂又脏又累的装卸。”矛盾从这里开始了第二次的升级，两人狭路相逢，司长勇刻意回避，而戴暄故意暗中对峙。“两个人的较量，犹如黑暗中的潮汐，永无消停。”
接下来，作家写到厂子烂了，发工资像便秘。戴暄凭技术是可以跳槽的，但是为了不让司长勇过得舒坦，他竟然放弃了。这个细节继续深化了矛盾，使戴暄在仇恨的路上越走越远。紧接着，母亲也要改嫁了，是啊，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母亲好不容易把戴暄拉扯长大，自己也是要找个人组建个家的。对此，戴暄并没有反对，这说明他还是个通情达理的儿子。
但他一再提醒母亲，别不尊重父亲，并且从那以后一次也没有踏进过母亲的新家。这是为什么呢？很明显，仇恨的种子继续在他心底抽芽开花，枝繁叶茂。他不想让死去的父亲哪怕在天堂里受一丝丝的委屈。戴暄至此，已经彻底走进了一个自我营造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只有冷冰冰的仇恨。
然而，作家写到这里竟忽然笔锋一转，写起了爱情。这样的细节安排尤为让人读后感到叹服！刚刚还是剑拔弩张和冰天雪地，一下子戴暄就面对了温馨体贴的爱情。而且这份爱情一点都不畸形，很正常，很温暖。作家的又一次高明还在于安排戴暄一波三折地接受了这份爱情，而不是拒人千里之外，让主人公成为一个十足的病态狂。读到此处，读者们依然感觉戴暄是悲情的，是值得同情的。哪怕他做事和思维已经有了出格的迹象，但是读者不自觉地会想，比起他受到的伤害，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接着，又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上演了。戴暄无意中的一次英雄救美使他邂逅了一位美女，而美女因为这次遭遇被打动了，开始热烈地追求戴暄。
戴暄不愧是戴暄，这一次他没有同意。可见他不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他始终爱着先前那个“自幼失去父母，脸上生满雀斑，纯善而又孱弱的姑娘”。他很坚决地拒绝了美女的求爱。到这里，读者或许以为戴暄的爱情和英雄救美已经偏离了主题似的，不是写仇恨吗，怎么写起曲折的爱情来了？然而作家笔锋一抖，我们马上就感到了精妙。作品进而交代到，戴暄正为美女的热辣攻势感到滑稽和无聊时，他翻开了美女写来的情书。当他一口气读完情书后，居然整整一夜未睡。漫长的一夜过去了，天亮了，戴暄一改初衷，从此应允了美女的约会。为什么呢？因为，这个被救的美女，恰好竟是他仇人司长勇的独生女儿！作品至此，一下子让爱情也跌入到了仇恨的漩涡之中，让仇恨一并扭曲了爱情！读到这里，读者的心再次被狠狠揪起，这样的爱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是，读者不是作家。作家偏偏安排戴暄和司长勇的女儿司艳艳终成正果，他们结婚了。当然，戴暄此前曾把司艳艳带到了父亲的坟头，质问她到底是选择她父亲还是选择他戴暄？戴暄给了司艳艳一次选择的机会。这样铺垫，于读者、于司艳艳来说，是都能接受的。只不过这期间大段的留白足以让人想象出他们的结合，究竟遭遇了怎样的阻力和别扭！看来，司艳艳坚持选择了恩人戴暄，这同样是合情合理的，而戴暄选择了司艳艳又是为了什么呢？这里面当然仍是仇恨的延续……
如果作品到这里结束，已经堪称是一篇上乘的佳作。为了复仇，为了心中的仇恨，戴暄学业、事业、爱情，所有美好的希望，全都一步步毁灭了。这不得不让人感到特别的悲哀。然而作品在结尾处再次峰回路转，一个漂亮的抖腕让作品矛盾继续升级，直至爆炸！戴暄结婚整整半年都没有笑过。是啊，他过得并不幸福，他不爱司艳艳，他爱的人永远是那个从前对他温柔体贴的小师妹申玫。可是他有一天回家却突然笑了，满嘴酒气哈哈大笑，在扭曲的大笑和如雨的泪水中他问妻子司艳艳，“今天是申玫结婚的大喜日子，你知道她嫁给了谁吗？”原来自己心爱的人申玫嫁人了，这本就是一件让人遗憾和伤感的事情，然而戴暄的第二旬问话可以说直接让读者在大吃一惊之余再一次感到了令人窒息的悲痛。答案作家没有给出，作品戛然而止。可是读者却人人心知肚明：申玫的选择竟然是嫁给了“快五十岁时死了老伴、干着全厂又脏又累的装卸”的司长勇！申玫啊申玫，你的命也好苦，你的选择真傻！
作品余音绕梁，久久不散，仇恨远远没有结束，相反，它愈加蔓延得无边无际。它不但将戴暄一个人的一生毁灭了，而且连带了司艳艳、申玫甚至司长勇。将来也肯定还会有更多更多的人……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难道真的要一生一世“爱恨同眠”？至此，作品矛盾终于冲破了极限，像烟花一爆飞天，霎时天地间绚烂一片。然而，烟花散尽时，留下的尽是一地悲凉。
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戴暄却仿佛一辆被仇恨附身的列车，眼看着在令人心寒的道路上渐行渐远，那种仇恨的阴影和枷锁，实在让人惴惴不安又疼痛难忍。作品成功地利用了精彩的故事和精致的细节将主人公戴暄从少年写到了中年，在自然而然的叙述中写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过程与结局。尺牍篇幅之内，写尽人生冷暖，实在让人敬服作家的选材、提炼和打磨。应该说这是一篇富有浓厚生活气息的作品，没有此类作品一贯的矫揉造作和夸大粉饰，没有一贯的匆忙和简略，相反是作家经过长久的生活观察和思考后的厚积薄发之作。对于这篇作品，我还想赘述一句，那就是结尾仍然让我们感到有希望存留，因为作家只是写至0了主人公的少年和中年，壮年和老年并没有描述，如果展开来写那一定是一部精彩的长篇小说，不过幸亏没有展开，那太沉重了！还是让我们默默地祈祷，默默地祝愿吧。祈祷和祝愿戴暄将来的生活能够彻底改善，能够真正走出阴影。愿世界遍洒阳光，愿世界充满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