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壮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烟杆插到皮带上，又解开军衣的上面两颗扣子，把手伸到里面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个用白细布包着的长方形小包。他把小包摊在粗大的左手掌里，用右手细心地把外面那层白细布打开，里面便露出了他们离开平江时大凤特意送给他的那个手工精致的绣花荷包。那颜色还是像刚刚送给他时一样的崭新鲜艳，可见刘大壮保存得多么精心。不过烟荷包里已经装得鼓鼓的，刘大壮看着万先廷疑问的目光，说道：
“里边装的是我攒下的饷银。从广州出发以来，每月除开交党费和买烟叶子，剩下的我全都攒下了，从出发以来的这几个月，一共是十六块零五个银毫。我本想还能多攒几块钱，将来一起带到平江给咱们救出来的那个孩子。可这回咱们要担任奋勇队进攻武昌，我就想先把它交给你才最合适。要是万一我在战斗中有个好歹，就请你日后亲手把这点钱交给大风姑娘，也算我跟那孩子的一点缘分。要是打进武昌我没出什么事，那就还是请你连这荷包一起交给我。让我再给那孩子多攒一点饷银，兴许有一天我还有福气亲手交到他身边去。……”
万先廷听着他这朴实老兵的一番话，心中也深深受到感动。他只知道刘大壮平时那样节省，内衣上总是补丁连着补丁，连一块点心也舍不得买来吃。他以为这只是他多年受苦养成的习惯，积蓄下来留到日后有什么用处的。现在才知道他心中想的，完全是为了那个孩子。万先廷忍着心中的激动，带着亲切责备的语气道：“老班长，你怎么也做这样的事情呢？刚才开会还说了，要鼓舞弟兄们一切想到胜利，想到一定都打进城里去！可你还想到自己，……我不能接受你的要求，这些饷银还是你自己带着，将来怎么用法也等北伐胜利以后再说。”
刘大壮由于自己的要求遭到拒绝，感到有些窘迫地笑着，但仍然又恳切望着万先廷道：“我在弟兄们面前，从来不露这样的心思。……先前哪回战斗，我也没有向你说过这样的话。这回打武昌，已经攻过三次了，这一次说什么也得打进去。正因为我们在了党的都要冲锋在前，不能让那些新兵弟兄们去担风险，我才作了这样的准备。不过你也放心，敌人真要想打上我也不那么容易，反正就是这么点东西，你帮我带两天也不是多大的累赘。”
万先廷仍然笑着说道：“刚才你这话说得对。你是全团最有战斗经验的老首义同志，应当是最有信心的。其实你交给我，恐怕反而倒不安全，也许我在战斗中还……”
刘大壮听他说出这句话，心上一惊，赶紧像看见毒蛇似的连着“呸、呸”地吐了两口唾沫，又立刻像长辈似的责备万先廷道：“连长，这可不是你该说的话！……你不接我的东西也就算了，可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停了一瞬，只好叹口气道：“好吧，刚才的话就算我没说，东西还是让我自己带着。”他一面说，又一面小心地用白细布把荷包包好，重新放进里面的贴身衣袋里。
万先廷高兴地说道：“这就对了，老班长。还见我的怪吗？”
刘大壮仍然假作生气地说道：“反正，你不该说出那样晦气的话。”
万先廷又孩子气地打趣道：“这么说，你也还相信真的会不吉利？”
“反正……”刘大壮讲不出更多的道理来，“这样说总是不好的。”
万先廷仍然向他打趣道：“我可不相信这个，老班长。虽然我这次也随时准备流血牺牲，可我那个荷包还是得自己带着。我不想把它交给任何人替我保存。”
刘大壮也不禁被他那乐观而顽皮的话语逗得笑起来了，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道：“你呀，连长……好吧，我们不提这个了。”
万先廷立刻说道：“我也正想问问新兵弟兄们的情况。还有黑牯最近的长进怎么样？”
刘大壮充满着喜悦地道：“那些小家伙们脑筋都很机灵，比我们当初学起本领来快多了。这几回战斗都打得不错，到战场上能个顶个的对付敌人了。赵黑牯更是出息变化得快，开头有人担心他光有傻力，头脑憨笨，是块榆木疙瘩的料。可在咱们独立团，榆木疙瘩也能生根长叶，变成有用的栋梁之材。前几天赶到中和门配合三十六团打反击，三十六团有个弟兄从一个北洋军军官身上搜出几十块洋钱，当时只有黑牯和班里另一个弟兄在一起，三十六团那个弟兄就想把这些洋钱三个人平分。
可黑牯坚决地说：咱们是革命军，不能私分战场上的东西，咱们也不许你败坏革命军的名誉，得把这些洋钱交给上司长官去！……听听，这哪像个心眼憨笨的人说的话？”
万先廷也高兴地笑着问道：“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是跟他一起的那个弟兄回来报告我的。”刘大壮自豪地说道：“可我后来问他，他还是只闷闷地嗯了两声。……不过，这小子也还是让人不放心，胆太大，太愣，在战场上横冲直撞，我总担心闹不好有一天要吃亏。这回攻城，也得对他管紧一些。”
万先廷点点头。他在心中想着：等一会应该去看看黑牯，向他进行一些叮嘱。
这时他向刘大壮恳切地说道：“老班长，他还要靠你多操点心。陈欢仔让你带成一个好班长了，黑牯也不会叫你白费心血的。打下了武昌，可北伐革命离最后成功还很远，吴佩孚在河南还有上十万军队，孙传芳和张作霖也都还没有消灭。随着革命发展，我们的队伍也还要扩大，现在就要让弟兄们跟着你多学一点带兵打仗的本领。”
“你这话就言重了，连长。”刘大壮真诚地说道，“我这个人就那么一点本事，还是亏了咱们党里那些有能耐的同志帮我开了窍，才算真正活得像个人样了。能把这点本事教给更多的弟兄，也是我对党尽的一份责任。”
万先廷又道：“老班长，今天这个日子对你意义更是重要。你也可以跟新弟兄们讲一讲十五年前推翻清朝皇上的革命战斗情况。”
刘大壮道：“有不少弟兄早已问过这些事情了。这个日子选得好。不过，那次革命让军阀们占了便宜，给百姓造了十五年的孽。这一回总算要把他们一个个都除掉了！”
万先廷听着刘大壮的话，想到革命军内部目前出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怪事，心情不像刘大壮那样的乐观。他想到那次在全团党员会议上中央特派代表张国焘关于一定要顾全大局的讲话，因刘大壮是自己的下级便没有把头脑中的一些想法向他说出来。只是坚定地说道：“是的，今天有了民众的力量，我们是能够除掉一切军阀的。”
当他们回到驻处时，天已经开始黑下来了。有不少士兵们还在住房外面谈心或互相检查出发前的各项准备，也有些弟兄在铺着稻草的地铺上休息。万先廷到了黑牯的那个班里，只见黑牯和两个弟兄正围在一盏马灯旁边，凑着昏黄的灯光看一份政治部印发下来的战斗宣传口号，拿着那份传单的是班长陈欢仔，他认真地教黑牯和另一个新兵识字。他们看见万先廷进来，陈欢仔立刻利索地喊了一声“起立”，他们都立正站着，陈欢仔向万先廷敬了个礼，用十分标准的军人姿态简短有力地报告道：
“连长，我们正在识字，请你指示！”
万先廷让他们坐下，他自己也在草铺上坐下去，一面亲切地问道：“还有几个钟头就要出发，你们没有休息一会吗？”
陈欢仔道：“照我们班里定的规矩，他们两个今天还有几个生字没有记会，我趁现在有点空再教教他们。”
万先廷又向黑牯和那个新兵笑着问道：“已经记会了吗？”
那个年轻的新兵腼腆地笑着点了点头，黑牯也点点头，瓮声说道：“这些字太难认了，横七竖八地就像些田里爬的小虫子，看着看着把人的眼睛都看花了！”
万先廷听了也笑道：“田里的虫子看惯了不也就都认熟啦？这是一个道理，要多用心思。你们班长刚当新兵的时候，也还不是个‘文王’？可如今都能看得懂报纸了。”
陈欢仔也充满着自豪的语气道：“刚开头认字，也是难得人头皮发炸。亏你那时候定下规矩，硬是逼我们当成学打仗的本领一样学，现在一天不学就像少了件什么大事一样了。别的队伍都说我们独立团是CP的黄埔军校，我们更要为全团的名誉争一口气。”
万先廷点点头道：“打倒军阀，只是我们革命的第一步目标。将来我们还要把全中国建设成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田种，人人有工做的幸福社会。到那时我们也要去参加建设，要是不认得字，就不能把工厂办好，种田也不懂得科学，就不能使我们的社会很快富强幸福起来。你们说，为这样的目标努力发愤是不是应当呢？”
陈欢仔他们听着，都流露出新奇而振奋的目光，表明了他们对这美好的远景产生了浓厚兴趣。接着，万先廷又向他们问了班里的一些战斗准备情况，对黑牯问得尤为详细。陈欢仔知道连长是担心黑牯的鲁莽冒失，便表示请连长放心，他并且还用最近班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来证明黑牯又有了很大的长进。
从前在家乡时就常常闷声不响的黑牯，到了队伍上后，由于渐渐懂得了官与兵的界限，他在见到万先廷时说话也更加少起来。有时跟班里的弟兄们一起还偶尔开开玩笑，高兴时也打闹一阵，但当万先廷到了面前时，他也像所有的弟兄们对待长官的态度一样，变得严肃拘谨了。虽然万先廷在弟兄们中间，极力想冲破这种界限，但多少年来所形成的这种长官和士兵的关系，却总像一道无形的屏障，使他们难以完全像士兵们在一起时那样亲密无间。也许是军官和士兵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应当是这样的，也许是万先廷还并未真正适应军官的生活，总之有时也使他深深感到苦恼。只有在战斗中他才觉得自己能同弟兄们完全一样，从感情到行动，命运相关，血肉相连，生死与共。
对于黑牯，他又有着一种更深的特殊感情。因为他们在家中的关系就是亲如兄弟，加以黑牯自幼身世孤苦，年纪也比万先廷小几岁，性情又十分憨直，赵大叔和大婶也都格外心疼他，万先廷和大凤也都把他当作自己最小的亲弟弟一样看待。到了队伍上后，万先廷也想对他更多尽到自己作为兄长的责任。开头黑牯也不大懂得队伍上的规矩，见了万先廷也总是“先哥长先哥短”，没把他当连长看待。不过后来班长和排长们都渐渐把队伍上的一些规矩告诉他，要他学会尊重官长，以后的举动不能过于随便。黑牯果真十分注意起来，不仅平时不随便到连部去找万先廷，就是万先廷来到班里看他时，他也是很拘谨，很少主动开口说话了。虽然万先廷告诉他还是要同从前一样，把自己当成亲人，有什么事情就到连部去找他，黑牯也只是“嗯嗯”地闷声答应着，但在感情上始终难以完全拆除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障碍了。
此刻，他们即将投入激烈的攻城战斗，万先廷正是怀着一种有些歉疚的心情，关心地问到黑牯有些什么要求，总希望对他的照应能够尽量周到一些，希望同他在一起多坐一会。一来是自从平江出发以来，连续紧张的行军和战斗，使他们很少有像这样在一起的机会；二来即将进行的这场决定性的攻城激战，也使他同全团的所有官兵一样，怀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心，宁愿牺牲自己，也一定要攻进武昌城去。
他并不相信什么不祥的预感，但时刻准备为胜利作出牺牲的心情，也使他感到同亲人在一起的珍贵。这种复杂而细微的感情，也包含着他对故乡和赵大叔一家，特别是对大风的深深的思念。陈欢仔似乎也理解连长的心情，他说了几句话后便同那个新兵借故离开了。
这时，万先廷又同黑牯谈起了家乡和亲人，黑牯起先还专心地听着万先廷充满感情的谈话，不时“嗯、嗯”地答应着，表示对那些内容的赞同。后来他不做声了，靠在墙上渐渐沉入了梦乡，发出了越来越响的鼾声。万先廷发现他睡着后，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站起来把旁边草铺上那条已经卷好的灰军毯打开，轻轻盖在黑牯的身上，他站在那里看着黑牯那沉睡的憨厚可爱的样子，过了好一会，才怀着留恋的心情转身走了出去。
队伍出发前的一个多钟头，李剑终于得到团长的同意，赶到了第一营。
李剑急切而坚定地请求到奋勇队参加战斗，除了因为他感到这是一次重大的历史事件，希望能亲身经历前线的生活外，还有一种更加复杂的心情。这其中最使他激动的原因就是：他心中充满着一种为齐渊和伤亡的弟兄们进行复仇的愤慨之情。
这次机会决不能再错过去了。另外，他曾向玉慧郑重表示：要在国民革命的战斗洗礼中，成为一个真正的铁血男儿，写出无愧于这个时代的伟大诗篇。
当他赶到第一营的时候，营部的气氛仍显得十分平静。李剑感到一支队伍的气质也是由指挥官的性格决定的。在齐渊担任第一营营长的时候，战斗前士兵们的情绪也都像他一样，紧张热烈，欢快活跃，充满着坚定的胜利信心；现在高洪生担任了营长以后，士兵们也似乎受到他那朴实稳重、沉默内向的性格的影响，在营区里看不到一点临战前那种紧张热烈的气氛，一切仍好像平常一样，显得安稳而沉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