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镇虽然从廖乾吾的目光和语气里，明白了那包含着的意思，是支持他指定让独立团去。但是，他仍然不忍开口下达这样的命令，因为他最了解这一路上独立团勇担重任，已经作出了很大贡献和牺牲。他们在平江战役结束后又立刻出发，担任全军的前卫，攻克九岭、占领通城，理应得到几天的休整时间。但现在，又要他们立刻去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于情于理，他总觉得这样做是对不起他们的。因此，他在犹豫了一瞬后，还是用一种商量的口气向在座的军官们问道：“大家看看……哪个部队去好？”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会场上仍然只是一片沉默。
廖乾吾也等待了一瞬，终于只好明确地说道：“还是要独立团去吧！”
方维镇感激地向廖乾吾点点头，望着叶挺，声音里满含着亲切的感情说道：“希夷，你们看呢？”
叶挺平静地望着他，就像回答一句普通问话那样地点头答应道：“好，我们去。”
方维镇这才感到如释重负。他知道在叶挺的这一声简短的回答里，包含着他们独立团全部的钢铁意志和决心。
至于那两位主力师长和他们所属的几位团长，虽然也感到终于如释重负，但他们同时又出现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这心情似乎也是在生活中常有的：当那个自己所不愿担当的艰苦的任务，一旦被有勇气和毅力的人承担，他就会想到成功所带来的荣誉，为自己竟失去了这样的好机会而感到后悔、遗憾、甚至嫉妒了。
赵李桥车站，在距离湘鄂边境只有十几公里的地方，属于湖北的蒲圻县。现在变得完全混乱了：从湖南岳州那边溃逃过来的北洋军，拥挤在车站旁边那条简陋的小街和周围的山坡上，就像一群群刚被开水灌了的蚂蚁窝，到处是一片乱糟糟的。
虽然已到傍晚，但天气仍然十分炎热，车站旁不远的一条小河边上挤满了人，士兵们都脱得赤条条地在河里洗澡。在这里，毫无羞耻可言，人变得都和野兽一样，到处充满着粗野的叫骂和怒吼，从士兵们嘴里喷出来的污秽淫荡的字眼，比从他们身上洗下的汗水和污垢还要肮脏。
在狭窄的小站台上，更是混乱拥挤不堪，人多得几乎连走路也要侧着身子。受了伤的士兵：断腿的、缺胳臂的、头上包着血污纱布的……充满着一片血腥和汗臭。
更多的还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从他们那戴着像和尚帽一样的军帽和胸前挂着“佛”字徽章的服装上，可以认出这是归附了吴佩孚的湘军总司令叶开鑫的队伍。其中也有一些佩戴红底黑字袖章的北洋军，和被抓来当挑佚的农民。那几间平日里冷清清的、用红砖砌成的低矮站房，现在所有的窗户全都打掉，连窗台上也坐满了人。只有站长的那间小办公室还稍许显得清静一些，因为那里面被一位湘军的团长占据了，门外架着机关枪，谁也不准靠近。车站站长在听到岳州被革命军占领的消息后，就急忙躲起来了，怕那些溃逃下来的败兵，他们为了争先逃命是什么事情都会干出来的。车站上只留下一个看门的聋老头子，他原先是站里的杂工，已经七十多岁，驼背弯腰。这时，他正坐在站长办公室旁边的那间值班房里，半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和尚人了定一样。一位湘军的上校军官正在同他办交涉，那上校是个矮胖的红鼻子，年约五十多岁，他的鼻子红得像一坨就要溶化的蜡烛。此刻，他又急又气，脸也涨得几乎和鼻子一样红。他把手里的那柄带丝穗的东洋指挥刀在桌上敲得“嗵嗵”直响，旁边有两个勤务兵模样的士兵，用驳壳枪的枪口对着那个老头子威胁着，有一个还用枪口敲着老头子的脑壳，嘴里也不断粗野地咆哮着。但那老头子似乎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仍然无动于衷地半闭着眼坐在那里，连眉毛也不颤抖一下。靠窗户那边，一个马脸的高个子湘军军官，紧紧拿着那部值班电话机的话筒，不断地吹气，拼命叫喊着：“喂，喂！蒲圻车站！……蒲圻车站！……”但是，电话机也像那个聋老头子一样，没有一点反应。这电话机和那聋老头子，是他们在这车站上能够找到获救的最后希望。
在拥挤混乱的站台旁边，停着一列长长的军用列车。这列车总共有二十多节装运牲口和煤炭之类货物的车皮，现在每一节车皮上都挤满了一两百人，那密度就像堆罗汉一般的层层叠叠。各种武器、饭锅、水桶、抢来的女人的包裹、吱吱叫着的小猪、半死的鸡鸭……横七竖八地挂在车沿上，就像蜈蚣身上伸出来的爪子。这一列车是在革命军快要到达岳州的时候开出来的，当时，车站上的司机和司炉们都罢了工，跑地跑了，躲的躲了。只有这一辆机车，因为刚从武昌那边开到，就被队伍上扣押下来，用武力逼着司机和司炉拖着那二十几节车皮离开岳州。工友们一路上磨磨蹭蹭，走走停停，希望革命军从后面赶上来，这些敌人就一个也跑不掉了。但是，他们延宕了一天一夜，革命军却始终也没有赶上来。眼看已经进入了湖北境内，前面离蒲圻和汀泗桥都不很远了，他们的心情也感到更加着急，暗想决不能把这几千敌军送到吴佩孚正在集结队伍的咸宁汀泗桥那一带地方去。因此当火车在昨天晚上到达赵李桥后，他们便宣称机车因负载过重，出了严重故障，不能再往前开了。
这个小车站也没有修理机车的机务人员，那些北洋军除了大肆咆哮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杀了这几个工人，他们就更没有开动火车的希望了。团长又派出几名军官和士兵，骑马赶到蒲圻车站去，但他们去了已将近一天，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
也许，如果他们当初干脆放弃乘火车，步行赶路的话，可能也快要到达汀泗桥了；但现在再要放弃火车步行的话，不仅有可能被后面的南军追上，而且官兵们会陷入一片混乱，不等到达汀泗桥就将变得溃不成军。这种骑虎难下的境地，把那位团长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只好把全部的怒火和焦急都发泄到那个无动于衷的聋老头子身上了。
这时，有一个人从站台上拥挤的人群中间走了过来。他壮实的中等身材，穿一身带着弹痕和血迹的湘军士兵军服，草鞋上沾满污泥，头上没戴军帽，包着一大圈透着血迹的纱布，看样子是个受伤后跟着溃逃下来的败兵。但从他那宽阔的前额和深邃沉稳的目光中，我们可以认出来，他就是独立团第一营的三连连长高洪生。他在安平桥接受了齐渊交给他的任务后，当天深夜就赶到了粤汉铁路上的一个小车站——泪罗。在那里，他听说第八军的一个师已经占领了岳阳，但是，北洋军早已从泪罗车站北面的泪罗江防线上撤走，临走前炸毁了江上的那座大铁桥。因此，更多的革命军队伍还被阻隔在铁桥南岸的泪罗车站上，到处都挤满了广西第七军和湘军第八军的队伍。高洪生乘一条小鱼船渡过汨罗江后，又立刻沿铁路赶到了岳州。那里也是一片混乱，因为最先占领岳州的是湘军第八军的一个师，而岳州又是湖南北部濒临洞庭湖的富饶地区，因此那位湘军师长到达后，急于带兵到城内去进行各项接收工作，以免别的部队上来染指。第八军暂时也没有力量和心思去考虑向溃逃的北洋军进行追击的事。
高洪生在武昌机务段当司炉工时，经常随车来往于武昌、岳州之间，对这里车站上的情况十分熟悉。他找到车站旁边不远的一个检车工家里，那个老工人还能认出他来，不禁感到格外惊喜，连忙请他到家中坐下。那老工人早已听说了高洪生到广州投奔革命军的事，关心地问他这几年在革命军里的经历。高洪生也来不及细说，只是谈了几句刚刚随革命军打过来的话，然后便向他问起北洋军逃走时的情况。那老工人告诉高洪生，几天前听说平江被革命军打下后，这里的北洋军就开始撤退了，但因为车站上的工友和机车司机都罢了，吴佩孚只好派来几条兵舰，把湘军总司令叶开鑫和保护他的几百名亲随卫队接走了；还有一些队伍抢到一些民船，也从水路逃往湖北。大约是叶开鑫乘兵舰到汉口后，要求吴佩孚派兵从武昌押来了一辆机车，直到革命军打进岳州前的个把小时，才把挤在车上的四五千队伍拖走了。其实，革命军如果要派队伍追赶，用不了几个钟点是一定可以追赶上的，但不知为什么革命军又没有追，倒眼睁睁地放那些北洋军逃到湖北去了。
高洪生又忙问他认不认得从武昌开来那辆机车上的司机和司炉，老工人说：车站上的工友当时都躲起来了，北洋军在车站上的警戒也特别森严，他们都没有看到机车上的那几位工友，他相信，要是机车上的那几位工友能同车站上的工会接上头，他们是一定要想法摆脱敌人的监视，不让那一列兵车开出去的。高洪生听到这些情况后，默默思考了一下，又拿出随身带着的一份湘鄂交界地区的军用地图仔细看了一会，便决定立即去追赶那一列满载北洋军的军车，同时想办法把这些情况尽快报告在通城那边的团长叶挺。高洪生判断：只要能追上那一列军车，他总可以认识机车上的司机或者司炉，想办法把那列军车阻滞下来，好让从通城方向插向粤汉铁路的独立团或者第四军主力把这些敌人全部消灭掉。他决定了行动方案后，便向那位检车工商量道：
“大叔，我要立刻去追上那一列军车，你能不能给我搞到一部手摇车？另外，我还想写封信，请你帮我找到一位妥当的人，送到通城那边的革命军第四军独立团去。”
那位检车工想了一下，回答道：“手摇车我想法帮你找一辆，我们一起到段上去看看，至于妥当的人……我有一个外甥是常到那边山里卖货的，他就住在铁路旁边，那些大路小路他都熟，人也是一定可靠的。”
高洪生就在小饭桌上匆匆给团长写了一封信。他报告了敌人乘火车向湖北逃窜的情况，以及他下一步的行动，并建议速派队伍在汀泗桥以南切断粤汉铁路，必能将这一股敌人全部消灭。他把信封好后，交给那位检车工道：“大叔，请你告诉那位送信的亲戚，这封信一定要交给叶团长本人。”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三块银元来，说道，“这三块钱也请你交给他，算是在路上的茶饭钱。”
那位检车工坚决不受。
后来推辞不过，只好代收了两块钱。为了高洪生路上行走方便，他又拿出一件旧工作服和一个帆布工具袋给他，装成铁路工人的样子。他们一同出来，到了段上的检车所，有些工人已回到车站上来上班，他们听那位老工人一介绍，都感到十分激动，对高洪生也特别亲切和崇敬，他们很快就找到一辆手摇压道车，略加修理后，就能用了。有两个年轻工友自告奋勇地要跟高洪生一同去，在路上当他的帮手。那位老检车工见他们的车开动后，也立刻赶去找他的那位外甥去了。
高洪生和那两个年轻工友摇着压道车，开头还很顺利，但是当他们过了城陵矶不远时，铁路上就有一座桥梁被炸坏了，阻挡了他们的前进。因此，他便告别了那两位工友，决定步行去赶敌人的军车。
高洪生以急行军的速度向前赶路，终于在赵李桥车站赶上了那一列长长的、被败兵们挤得变了形的列车。由于天气炎热，很多败兵都光着身子到车站旁边的小河里去洗澡，高洪生很容易地就弄到了一套败兵的肮脏军服，化装成一个伤兵的样子。
他在站台上的那些人群中挤来挤去，很快就弄清了情况。高洪生想如果这些敌人长时间地停留在这里，就将影响他向团长建议的消灭这些敌人的计划。因为全军的主力要集中对付防守汀泗桥的敌人，不可能再分兵回过头来为这股残余的敌人耽搁进军时间，眼下最要紧的，是立刻想办法接近机车上的这几位工友，说服他们继续把列车往前开，使敌人进入我军主力预定伏击的地区。但是，当高洪生想走到前面的机车那里时，却被一些全副武装、手持大刀的卫兵挡住。敌人恐怕机车上的那些工人逃走，警戒特别森严，连他们自己的士兵也不准靠近。高洪生经过一番思索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便决心地向着车站值班室那边大步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