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里面的人挤得满满的，中间那些木条凳上坐不下，还有许多人就在两旁和后面站立着。前面正中那个高高的大台子上，挂着一条长长的红布横幅；上头贴着“中国国民党湖南第二次全省代表大会”十几个金色大字。墙上还挂着孙中山的画像，两边是国民党的旗帜。台上坐满了好些穿西服、穿长袍马褂和穿军服的人。在演讲桌后，站着一个瘦高挑的军人，他的青灰色哔叽军服穿得很整齐，扎着斜皮带，头戴大沿军帽，马裤马靴，身体挺得很直，样子非常精神。他用左手撑在自己的腰上，右手高高地伸出来，随着演讲不停地向前挥舞着。他的声音又高又尖，口音不大好懂，大凤只听出讲话里有不少“喳、唔、唔、喳”这样的字眼，别的都不太分明。大凤暗想，这一定就是正在发表演讲的总司令蒋介石了。他讲完一段，台上就有人首先鼓掌，台下也就立刻跟着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容大川让大风和玉慧就站在后面等一会，他到主席台那边去找一找省区委负责人。
总司令蒋介石还在挥舞着手臂大声地讲着。大风看着他那慷慨激昂的样子，忍不住向玉慧低声问道：“慧姐，他讲的是什么意思？你听得懂吗？”
玉慧看着大凤，才想起她不懂得江浙那边的口音，于是便低声为她翻译道：“他夸奖湖南的工农运动办得好。他说：这一路看见湖南的党和民众的组织，佩服得了不得；广东的党部虽然发达，还不及这里。……他说他对这一点是应当感到抱愧的。”
大凤听到这些话，不禁对这位总司令产生了良好的印象，觉得他确实不愧是全体革命军的总指挥官，对工农运动的支持如此坚定。她想起那位赵云亭少爷，虽然打着总司令第一军的招牌，到乡里去作威作福，这一定是背着总司令做的。现在，大凤觉得到省城这一趟很有意义，她亲耳听见了总司令支持工农运动的演讲，她也更加坚定了惩办三公和五公这两个大劣绅的信心。
蒋介石知道，湖南的各级国民党党部都是由共产党包办的，这些共产党只是想利用国民党的名义，来达到他们实现赤化全省以至全国的目的。他蒋介石并不是阿木林，只是现在还不能揭开这块底牌。一来现在的北伐才刚刚打到湖北，离消灭吴佩孚、张作霖和孙传芳，统一全中国，还有很长一段路程，他还需要共产党和工人农民为他拼命效力；二来湖南的地盘还在唐孟潇这家伙手里，他也想利用共产党的力量来扩大自己的实力，姓唐的迟早有一天要同共产党翻脸，让他们先去拼个你死我活吧，他蒋介石最后再出来收拾局面，就可以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了。因此，在这个讲台上，反正好话不要钱买，他乐得多给共产党灌点迷魂汤，让他们听得舒舒服服的，去为他蒋某人到战场上流血拼命。对那些绅士们向他叫嚷的工农运动“过火”和“赤化”的说法，他现在不但要装作视而不见，而且还要给他们往火上加点油。他们的运动越过火，越赤化得厉害，就越会引起那些富豪出身的军官和党内元老们的不满，共产党就会越来越不得人心。到那时他蒋介石再同共产党彻底翻脸，就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那样一来，共产党在北伐中的功劳全都归到了他的手中，在那些党内元老们的眼里，他又成了护党救国的英雄。那次“中山舰事件”搞得他骑马难下，差点功亏一篑，使他从中得到重大的教训。现在，他就抓住这个机会，把像背诵教科书一样早已背熟了的那一套“赤化”理论，慷慨激昂地讲了出来：“各位同志！现在有人说湖南是赤化了，喳？这个，赤化二字，这是帝国主义拿来恐吓民众的，唵？这如同是前清革命的时候，为了要摧残革命，就以革命党三字恐吓人们一样。究竟赤化二字，是什么意思啦？喳？这个，简单的解释，赤就是指俄国。俄国的势力，是建筑在民众上面，建筑在国家利益上面，这个，赤化的意义，就是民众化。帝国主义和军阀是与民众相反的，喳，所以他们怕民众化，唔。难道我们民众也怕民众化吗？喳？这个，这样的赤化我们为什么要避免呢？喳？……”
他那尖锐高亢的最后一句话音还没有落，坐在台上的那几位共产党员们最先热烈地鼓起掌来，脸上溢满着兴奋的笑容。这掌声立刻像电波一样扩展到全台，又从台上扩展到台下，整个会场都充满了暴风雨一般的掌声。这时，坐在台上最前面一排中间的一个中等偏瘦身材的高级军官，长尖脸上戴一副两个圆镜片的茶色养目镜，年纪不到四十岁，就过早地留了两撇八字胡，这就是湘军第八军军长唐孟潇将军。
他虽然也跟随大家一起在鼓着掌，但脸上却流露出一种莫测高深的冷嘲神情。如果此刻谁能冒昧取下他那副茶色养目镜，就可以看到他那对总是有些阴沉的眼睛很轻蔑地瞟了坐在他两旁起劲鼓着掌的、几个年轻的共产党员一眼，那目光仿佛是在嘲笑地说道：
“你们真信了蒋某人的话？恐怕有一天自己的头还不知是怎么掉的啦！”
大凤也在真诚热烈地鼓着掌。她听到玉慧翻译过来的总司令那段演讲后，真感到他说得实在是太好了。这些话扫清了她从安平桥来到省城时心上笼罩的阴云，既然连革命军的总司令都如此赞同“赤化”，那么还有谁敢来反对打倒土豪劣绅呢？至于像赵云亭和湘军王营长这样的革命军官，更不敢违反总司令的命令了。大凤这样兴奋地想着，只听总司令又用那尖锐的声音讲了起来，她已经可以费力地听出一些这样的话来了：
“唔，这次，兄弟奉国民政府命令，当北伐总司令，喳？兄弟自以为，这个，不过是国民党中一个党员，唔，希望各位，这个，不要把我当总司令看待，唔，而要看作一个家庭中的兄弟一样，喳？党是我们的大家庭，各位同志都是家庭中的一员，这个，各位同志把我当做兄弟一样，有不是的地方就当面忠告我、督促我。兄弟明天就要出发去岳州。唔，以上这个，是兄弟的个人经验，今天贡献给各位。希望各位，唔，这个，把兄弟当作各位同志中一个最亲爱的同志，加以指导和批评。唵？……”
又是一阵像暴风雨一般的热烈掌声，人们为总司令的这种十分谦虚和亲密的态度所感动了。蒋介石就像一个博得了满堂彩的演员，满面红光，被自己的成功所激动和陶醉着，高举起紧握拳头的右手带头呼起了口号：“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北洋军阀！‘国民革命万岁！”
大凤和玉慧正在兴奋地呼喊着口号，容大川又挤回了她们身边，他告诉大凤：他已经找到了郭亮同志，把安平桥的情况告诉了他。郭亮同志听了也很气愤，认为区农协的决议是完全正确的，这样劣迹昭著的土豪劣绅必须严办，如果驻在当地的湘军方面要人，就让他们先到省城里来交涉，要有省党部的正式公文。容大川还告诉大凤，省区委可能不久就要派一批农运特派员到全省各地去指导工作，农协的活动就应当像他们安平桥那样号召农友们起来勇猛坚定地同土豪劣绅斗争。大凤听到这些指示后，心情更加振奋，决定立刻赶回安平桥去。容大川建议大凤也和玉慧一起乘火车到泪罗，从那里乘船到平江县城，再从县城回安平桥，这样可以少走不少路，时间还可能快些，而且路上也安全。玉慧听了，当然格外高兴，极力劝说大凤一同乘火车走，大风也希望同玉慧多说说话，便立刻表示同意了。
当他们走出大门的时候，大风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肥胖的圆脸，细眯的眼睛，两撇漆黑的八字胡。这不是赵四公么？他为什么也来参加这样的大会呢？当她把疑惑的心情告诉容大川时，容大川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说：“这个会场里什么人没有呢？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头脑要清醒。革命还在向前发展，不可能总会是一帆风顺的。”
当大风再用目光寻找时，那赵四公已经坐上一辆崭新的黄包车，在人群中响着叮叮当当的铃声很快向远处跑去了。大凤想着容大川说的话，心情十分复杂；赵四公的出现和总司令的那些讲话怎么也连不到一起，她到底应当怎样来看待眼前发生的事情呢？在赶往火车站的路上，她心中不由又罩上了一层阴影。
得到容大川的帮助，她们很快就搭上了一列开往岳州方面的火车。这是湘军第八军的一列军用车，十几节车皮大都装载的是一捆一捆的新做出的军衣军帽，因为第八军自从归附广东革命政府以后，还一直穿的是过去北洋时代的湘军军服。这回占领省城以后，也就可以大大地阔气一下，很快把新军服赶做了出来，而且军官们的衣料都是很讲究的青灰色细哔叽。现在第八军的队伍大都开到了岳州一带，这些军服就是要运到那里去发放的。押车的是一个少校军需官，他带了一排士兵随车保护，因此在那些装满衣包的敞车后面，挂了一节三等客车。不过当大凤和玉慧进到车厢里时，座位已经被那些同她们一样搭车赶往前方的官兵们挤满了，幸好那位少校军需官还在车厢中间保留着几个座位，他很慷慨地邀请玉慧和大凤坐到他的对面。
列车开动以后，那位少校军需官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硬纸精装的强盗牌香烟来。
顺便还问了问玉慧和大凤抽不抽；大约他所接触的女人，有许多是会抽烟的。他见玉慧和大凤都不吸烟，便自己点燃了一支。抽过了几口烟后，开始同玉慧和大凤说话，问她们到岳州以后还要向哪里去。
玉慧告诉他，自己还要继续赶往前线，一面向他打听：“汀泗桥那边的战斗情况到底怎么样？”
“不好得很啦！”那军需官连连摇着头说，“第四军这回碰到钉子上了！他们总是以为自己能打，把别的军都不放在眼里，好像湖南就都是他们打下来的！这不呢，听说一个团已经打得剩不下多少人啦！”他的语气里既充满惋惜，又隐隐带着一些嘲笑和幸灾乐祸的成分。
听到这样的消息，玉慧和大凤的心中都感到更加焦急。那位军需官还不停地涎着脸向她们献殷勤，找些话题来拉家常。玉慧心中对他虽然并无好感，但看到他也是革命军，便热情地回答着他的话，同时也希望多从他嘴里打听出一些前线的消息来。大凤终究在外经历的事多，知道第八军就是原来的湘军，不少官兵的军纪也是很坏的，便悄悄向玉慧示意，让她留心这样的人，不要热情轻信。
生活中，有一种奇异有趣的现象。当你仔细观察一下，就可以发现：许多人的外貌或性格，都和某一种动物有着惟妙惟肖的相似之处。有的人像狗脸，有的人像狼脸；有些人像狐狸，有些人像猴狲；也有的人似狮、似虎、似牛、似马、似猪、似猫……总之，有些是神似，有些是形似，有些是形神皆似。现在玉慧看着这位湘军的少校军需官，就生着一副狗脸；模样神态都像一只贪婪的狗。他见玉慧态度热情，便说出些挑逗的话来，玉慧便气得不再理他了。
当少校军需官发现她们都不想多说以后，他也就无聊地靠到座位上，很快就耷拉着脑袋睡着了。玉慧和大凤唯恐把他惊醒，又带来新的烦扰，便也都不敢开口说话。她们的心里默默地为历尽艰险的独立团和她们自己的亲人感到担心。
列车开过一个小车站的时候，玉慧和大风从窗口看见站台旁边停着一列装运伤兵的列车。那列伤兵车上的车门都敞开着，从门口那些士兵们身上穿的被炮火毁坏的军衣上看，前线的战斗确实是非常残酷和激烈的。那些士兵们左臂缝着的一块方形白布，臂章上的蓝框中，都印着代表第四军番号的“4A”两个蓝色的字，独立团的官兵们臂上也都是带着这样的符号。玉慧和大风看到这一切，心情更加焦急，她们真想立刻从车上跳下去，向对面列车上的士兵们详细打听一下前线的战斗情况。
但是，她们乘坐的列车并没有减慢速度，很快就从这个小车站上开过去了。
大约开行了两个多小时，列车到达了泪罗车站，这一带是传说中楚国大诗人屈原投江自尽的地方。现在也是兵荒马乱，驻扎着不少第八军的队伍，因此列车要停在这里卸一些军衣包下来。大凤也正好要在这里下车，沿着泪罗江一直往东走，便可以回到平江去。不过，此刻在大凤的心里，更多的却是牵挂着前线；她多么希望能和玉慧一同飞向前方，飞到那炮火纷纷的战场上，去同自己的亲人一起共同战斗，甚至代替他去经受艰险和厄运。但是，家乡的斗争形势却不容许她再往前走了，她需要尽快赶回安平桥去，把省区委的指示告诉农友们，这是关系到农协命运的大事。
于是，她怀着留恋难舍的心情，在泪罗同玉慧分手了。玉慧想要下车陪大凤到河边去找船，但大风坚持不让她下去，因为列车可能很快就会开行，怕她耽搁了车。她们就只好在车厢里分手了，大凤再三叮嘱玉慧，等将来北伐革命成功以后，一定再到安平桥来。同时她又让玉慧放心，李副官在安平桥养伤，农友们会像待自己家里的亲人一样照护他，会使他的身体很快复原的。玉慧只是感激地点着头，对这个美丽朴实的少女，她感到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格外留恋。当然，她们都没有提起对前线的担忧，因为她们都不希望这些消息成为真实的，更不想使自己的担忧影响对方的情绪。为了不让玉慧看到自己的眼泪，大凤很快提着自己那个蓝布包袱急忙下车去了。
大凤刚走下去，就有一些流里流气的士兵看着她大惊小怪地叫嚷：“喂，从哪里变出来一个活观音？好漂亮的小大姐哟！”
有的士兵嬉皮笑脸地唱着：
桃花江是美人窝，
桃花千万朵。……
一个暴牙齿的家伙还在旁边向大凤问道：“大姐，你是从桃花江来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