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那座江汉关大楼上的钟声已敲过了十二响，但在长江中游最大的城市汉口，仍然显得十分繁华和喧嚣。那些习惯了夜生活的人们，正是处在一天中最热烈兴奋的时候。尽管激烈的战争就在距武汉不远的汀泗桥一带进行，但似乎对于这里的人们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影响。一来是因为这些年战争从来没有断过，中国人大都习惯了火药的气味和枪炮的声音，只要战争还没有达到直接威胁自己生命财产的地步，人们还得照样穿衣吃饭，安排自己的生活；二来也是因为，那些有钱的阔人们还相信吴大帅的力量，相信他从北京赶回武汉后，能够阻挡住广东军的进攻。他们听说，广东革命军内部的将心不齐，打头阵的只靠着一个独立团。而大帅调往前方的兵力，已经有了三万多人，援兵还在不断地从河北和河南那边开过来。这几天，从武胜关到刘家庙的车站上，沿途都挤满了兵车，从巩县兵工厂和汉阳兵工厂制造出来的各种枪械弹药，正源源送往前线。这些情景，真个是兵精弹足，完全可以使那些有钱的人们高枕无忧了。至于那些终日为生活劳累奔波的穷苦百姓们，却怀着急切的心情，盼望着那些革命军能早一些打到这座城市来。
为了安定民心，这些天大帅并没有下令戒严。因此市面上那些戏园子、烟馆、赌场、妓院、茶楼、酒店……都照常开门营业，生意兴隆。在后城马路从六渡桥到歆生路的这一带，是汉口最繁华热闹的区域。这里整天人群熙攘，车水马龙，吃喝玩乐，无所不有。那最有名的“新市场”大乐园，就开设在六渡桥下面不远的南洋烟草公司大楼旁边，它那像环形城堡一样的四层大厦中，有几十个剧场和游艺厅同时上演着南北各种戏剧，还有杂耍、赌博等各种名目。在这一带，除了耸立的高楼大厦和经销各种绸缎洋货、山珍海味的大商店之外，更多的是酒楼饭馆：杏花村酒楼、大三元酒家、一品香番菜馆、又一村点心馆、德利粤菜馆、味雅川菜馆，以及冠生园，普海春西餐馆、居士林素菜馆、筱陶素煨汤馆、福庆和牛肉馆……一家家都是终日宾客如云，座无虚席。再加上从后城马路两边像蜈蚣腿一样伸出去，又像蛛网般连接的数百条大街小巷内，挤满了数不清的烟馆、妓院、茶楼和赌场，这里就完全变成了一座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一个集黑社会淫秽罪恶之大成的半殖民地都市的缩影。
从歆生路往北穿过繁华的市区，再过一条铁道，就进入了荒凉和僻静的后湖地区。这一带地方由于湖泊很多，因此大都是以墩作地名的，吴大帅的讨贼联军总司令部，就在查家墩的一座大花园里。
这座花园的主人姓刘，据说原先是一个法国洋行的职员。因为在外国人发展租界的过程中，他开办了一家填土公司，帮外国人填起了沿江低洼的土地，受到外国人的嘉奖，他因此也发了大财，成为有名的“地皮大王”。这后城马路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当时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他建起的这座大花园，也就名叫刘家花园。这里湖水清碧，古树参天，奇花异草，亭台假山，点缀得十分幽静；还有不少中式和西式的楼阁院舍，错落在湖旁和浓阴中，风景别具一格。大帅素喜清静，又嗜爱花草，因此来到汉口后便选中了这个地方。从此这座花园周围戒备森严，一面代表大帅驻第标志的杏黄色大旗在门外高高升起，这里就成了工人们望而生畏的北洋十四省讨贼联军总司令部。
从终日车马喧嚣的汉口市区，进入这座仿佛世外桃源般的大花园中，确实使人会产生一种与世隔绝之感。这里既没有市区那般吵闹，也没有市区那般酷热。每当月白风清之夜，流连于水榭曲廊之间，湖光生辉，垂柳临风，确实有一种飘飘然羽化而登仙之感。在这样的时候，大帅常常诗兴勃发，同秘书长孔文周在湖畔的亭阁中饮酒唱和，吟诵一些自命风雅的诗句。
不过，今天夜晚，大帅却没有这样的雅兴。在刘家花园中，大部分房舍里的灯光都还亮着，整个刘家花园里的气氛，显得紧张而又宁静。
这时，有一曲《满江红》的箫声，从湖对面一座被浓阴遮掩着的幽静院落中传出来。随着这箫声寻去，便可以看见在湖边不远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正面是一道朱漆飞檐的大门，进门有一道照壁，绕过照壁才能见到朱廊回绕的庭院。院子四周摆满了各种花草，朱廊上宽大的窗户都罩着绿色的窗纱，院子周围都是浓荫蔽日的参天古树。这箫声就来自朱廊上正房左首的那一间。从正房的中间门里进去后，便是一间古雅而宽大的小客厅，墙上悬挂着名人的字画，房间摆着几排黑漆闪光的檀木高背坐椅，中间放置着花草。从小客厅走进左首房间，便是一个布置得舒适而幽静的书房。此刻，那个吹箫的人就背着手站在一扇大纱窗前面，似乎还在细细品着那乐曲的余韵，一只手里拿着那管绿色斑竹的玉箫。这人年约五十二三岁，身躯魁梧微微发胖。他穿着一身宽大的柞茧丝的白色中式琵琶扣上衣，散裤腿的中式裤子，脚上穿一双白色丝袜和一双圆口薄底的黑布鞋。他的光头显得十分饱满，顶上微微隆起来，一张椭圆形的白皙的长脸上，两道浓眉下面是一双略为突出的锐利发亮的大眼睛。从那双大眼里射出来的光，既有那种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独裁者所固有的威严，又有一种自信固执的人所特有的专注和凝滞。在高而直的鼻梁下，有两撇垂到嘴角的黑色八字胡须。他的嘴唇和下巴部分，带着一些书生气，甚至有几分多愁善感，这和鼻梁以上的那种威风凛凛的气概仿佛很不相称。然而，那两撇下垂的八字胡却为他掩盖和弥补了这一点，使这一部分也和上面的威严勇武对称起来。
由于他脸上这种独特微妙的组合，倒恰好给他造成了与众不同的文雅清高的儒将风采。如果给他穿上一千多年前的道袍，戴上纶巾，手里再摇上一把羽扇的话，他还是很可以把自己装扮成仙风道骨的诸葛亮的。不过，在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他的那种“仙风道骨”总使人感到有些做作和滑稽。这个人，就是在这六七年中从政治舞台上崛起、曾经支配过大半个中国的政局、也给中国的土地上增添了许多痛苦和灾难的风云人物，他现在的头衔是孚威上将军、十四省讨贼联军总司令，被人们简称为“大帅”的吴佩孚。
翻开中国近代的历史，就可以发现，自从辛亥革命以后，虽然推翻了黑暗专制的清王朝封建统治，进入了共和时代，然而中国却陷入了一场更加动乱和痛苦的灾难中，这就是连续十五年的军阀混战。从社会发展的规律来看，历史的前进是必然的，但某些时候它也会出现暂时停顿甚至倒退，这种偶然性是存在的。人民固然是创造历史的动力；而一个领袖的思想和癖好所产生的影响，却又往往可以推动或者阻滞历史前进。这正像江河虽然总是向前奔流，但是由于礁石或浅滩的阻挠，也会使它产生曲折和回旋一样。名声显赫的吴大帅也正是这些礁石中的一个。
现在，在柔和的灯光中，可以看清这间书房里的一些布置：在嵌着淡黄色板壁的墙下，有几排紫檀木的玻璃书柜，里面摆满了唐宋以来各种版本的线装书。在临湖的那几扇雕花格扇窗下，有一张格外宽大的黑漆古檀木办公桌和一张古檀木靠背椅。桌上放着文房四宝：一方龙头端砚，名贵的徽黑，笔筒里插着从写斗书到蝇头小楷的各种湖州狼毫，摆着一叠吟诗作画的宣纸。桌上还有大帅经常爱读的《春秋》、《易经》和《唐诗》。由于大帅自命风雅，又总想显示自己才华过人，因此他经常喜欢在处理公务的同时坐在桌前吟诗作画。有时候，当秘书副官们站在旁边向他报告军政大事时，他也仍然是一面耳听，一面口答，一面手画，同时进行好几样事情。大帅的部下们对此钦佩得五体投地，当然谁也不敢去考究他的这些做法到底有没有弊病。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崇敬大帅为人的名流们赠送给他的条幅和字画，其中也有大帅自己画的墨竹。一张条形书案上的香炉里，终日缭绕着一缕缕檀香，因此书房里总弥漫着馥郁的香味。在那书案的上面挂着一幅字迹格外磅礴有力的对联，这是出自被人们称为“康圣人”康有为的手笔。这位“康圣人”曾经是戊戌变法的主将，至今仍只忠于皇上，对民国以来历届总统全不买账，唯独对吴大帅较为钦仰，常常以诗文对联相赠。这副对联写的是：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虽周公之材美，使骄吝不足观矣；告过则喜，闻言则拜，有诸葛之公明，集众思庶广益哉。
到底是一代名儒的手笔，确实不凡。这副对联不仅文思独特，对仗工整，辞藻古朴，立论得当；而且言简意赅，颂扬中隐喻劝诫，两者都恰到好处。不过，当“康圣人”送这副对联的时候，大帅正被自己创建的勋业陶醉得昏昏然，更多的只是去赞赏了这副对联的书法和文采，而对它的内容，大约只注意到了所颂扬的那一面，而忽视了那另一面的劝诫。直到后来大帅遭遇了山海关之战的失败，漂流到岳阳楼下静待时机的那些赋闲的日子里，他才回想起了这副对联的内容，感到那一次的失败确实是由于过分“骄吝”所造成的，竟至使武力统一中国的大业毁于一旦。因此，当他这次东山再起，来到武汉就任十四省讨贼联军总司令后，他就把这副对联挂在自己书房里醒目的地方，经常用它来告诫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这便是当他收到秦大沛从汀泗桥前线发来的告捷电后，还要派参谋长景富戎到那里去一面慰勉授勋；一面实地察看一番前线情形的原因。现在，据景富戎从前线来电说，那里的一切情况都如同秦大沛所说的一样，给了广东军以惨重的打击，敌人连续十多次的冲锋都遭到了失败，桥下积尸不可胜数。看来反攻的时机正在成熟，秦大沛将军所制订的反攻战斗方案也是十分周密，令人满意的，因此请大帅完全可以放心，一切照预定计划进行。他将立即赶回武汉，当面向大帅报告秦大沛将军的反攻方案。
得到参谋长的电报后，大帅的心情才略感轻松一些，他一面令总司令部各高级官员做好随他出征的准备；一面要参谋处电促各路开赴前线的人马尽快向贺胜桥和咸宁一带集中。八年前他率领北洋第三师南下湘鄂边境，一举击败湖南和两广的护法联军，稳定了南方局势，为他后来的事业奠定了基础。想起这些情形，大帅不禁又充满了当年那种征服者的力量和雄心。因此他便拿起玉箫，吹了一曲他最喜欢的那首《满江红》，借以抒发他此刻出征前的豪情。
看来，秦大沛将军没有辜负他的重托，这一点也是使他感到安慰的。原先是他曾经寄予了很大希望的两员大将：孙传芳和靳云鹗，前者由于羽翼丰满，在江东独树一帜，做起了“五省联军总司令”，大有另立门户、不听他这位“十四省联军总司令”指挥的样子了；而后者因为反对“联奉反冯”的方针，被解除兵权后，一直在鸡公山上闭门读书，不肯下山。当湖南战局开始紧张时，他曾把扭转战局的重任，交给镇守平江的鲍酆将军。但不想这个鲍酆玩忽职守，贻误戎机，弄得全军覆没，使整个泪罗江防线全部崩溃，广东军长驱直入湖北。大帅原先认为，鲍酆还是颇有谋略的，他的部队在北洋直系各军中也堪称劲旅，后来才听说他这些年抽起了大烟，而且当广东军攻进平江城时他还在同一些女人们打麻将。实在是荒唐之极！大帅为了使自己将来名垂青史，立志坚持“三不”主义，不抽大烟，不娶姨太太，不住租界。因此他认为这鲍酆将军打牌情有可原，抽大烟就其罪难恕了。对于秦大沛将军，大帅原先对他的看法是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因此在从北京南下的专车上，大帅向他面授机宜时，就特地提醒他要严防广东军的狡诈，务必思虑周到，使他们的一切诡计都不能得逞。看来这些提醒还是很有效力的，前线的胜利完全证明了这一点。
现在，秦大沛将军在汀泗桥已经达到了大帅预定要他达到的目的：将广东军阻挡在汀泗桥南面，大量消耗他们的实力，为大帅调集军队，准备反攻赢得时间。
为了进行这次对统一南方各省有决定意义的大反攻，大帅也进行了周密的筹划，并且决心亲临前线指挥督战。他挑选了手下的两员大将，随同他进行这次平定南方的“御驾亲征”。一员是湖北军务督理兼第二十五师师长陈嘉谟；一员是第八师师长刘玉春。这陈嘉谟为人忠厚，善于筹划，他是尽心尽力为大帅的事业而操劳。当大帅重新出山，从岳州来到武汉的时候，当时的湖北军务督理肖耀南还心存观望，对大帅并非全心欢迎。而陈嘉谟即以大义相责，并表示自己的队伍唯大帅之命是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