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已渐渐发亮了。大雨之后，天气似乎也变得凉爽了一些，这对进攻是很有利的。
在一生戎马中，对于秦大沛将军来说，杀人也是一种快乐和享受，因此他那总是凶恶紧绷的宽大的脸上，此刻竟露出一丝洋洋得意的笑容。他穿着黄色的军礼服，头戴冲天缨军帽，手持一柄银色指挥刀，显得格外威风凛凛。
他走到方桌前面站定，祭典就算正式开始了。副官处长代替他烧了几张黄表，他把手里的指挥刀递给身后的一个亲随副官，抓起桌上的那把带红绸的虎头大刀来。
那四个剥光的俘虏被高大凶狠的北洋军架着，一个个被推到方桌前面。秦大沛举起大刀，正要向第一名俘虏的颈子上砍下去，一个参谋官从大帐篷里冲出来，神色紧张地报告道：
“总司令，费团长紧急电话，他们在古塘角受到广东军进攻！……只说了两句话，再问他们的情况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秦大沛怔了一下，他举起的大刀不觉僵在了半空中，厉声说道：“胡说！他们一定是同大帅的援兵发生了误会。要他们立刻查明情况，再谎报军情就给我军法处置！”
那个参谋官还想说什么，但看见秦大沛将军一脸杀气，吓得没敢说出来。站在旁边的参谋长余荫森，头脑稍稍清醒一些，他知道广东军善于出奇制胜，在平江就是因为攻进了防御薄弱的北门，才使鲍酆将军全军覆没的。现在他虽然还不知道这支广东军从哪里绕到了古塘角，但他们打起仗来神出鬼没，发生这样的事情也绝不是不可能的。因此，他立刻显得深谋远虑地向秦大沛将军提醒道：“总司令，费团长精明干练，不会错判情况。只是要查明这些广东军到底从何而来？我看，即便他们真能绕到古塘角，也绝不会是大队人马，一定只是一些谍报人员，只要把他们全部包围消灭，就不会酿成大患。”
秦大沛点点头，向那参谋官命令道：“你马上命令费团长，把那些广东军全部消灭！跑掉一个，我要他的脑袋！……”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一匹栗青马沿着铁路旁边发疯一般的跑过来，马上的一个军官衣歪帽斜，丧魂失胆，脸上混合着汗水和血污。他也顾不得害怕秦大沛将军的威严，让马一直冲到大帐篷外面设置的香案旁边，他从狂叫着的马上滚了下来，用一种惊惶恐怖的声音激动地叫道：
“总司令，后面是广东军的主力！他们个个都像敢死队，怎么打也挡不住！我们一个团都完了，费团长重伤被俘，我是装死躺下后，趁他们没注意才上马跑出来的！……”
这时远处已传来越来越清晰而激烈的枪声，离这里至多不过四五里路，秦大沛将军这时才真正感到了局势的严重，但他仍然没有显出丝毫的慌张，只是凶狠地大声喝道：
“你们这些无用的家伙，临阵脱逃，坏我大事！我先将你斩首号令，以做效尤；再亲自带兵去消灭广东军！”
秦大沛说完，抓住那个军官手起刀落，将他的头砍了下来。旁边侍立的卫士立刻将那颗血流如注的人头提起来，用铁丝拴着挂到那旗杆中间的铁钩上去了。
秦大沛将军杀了那逃跑下来的军官，向余荫森说道：“我带领第二旅去消灭古塘角那边的广东军。你先去桥头，务必稳定军心，等我转回来以后再开始反攻！”
余荫森连忙答应着，又用商量的口气说道：“现在腹背受敌，将军是否居中坐镇，让我带兵去消灭后面的敌军？”
“不！”秦大沛执拗地说道，“我要亲自去杀光那些广东佬！要让他们跟这几个俘虏一样，一起作我反攻南方的祭礼！”这时，他把对广东军的一切怒火，都集中到了面前这四个俘虏身上，他要发泄了自己嗜血的欲望以后，再去指挥打仗。那些刽子手们已把那四个剥光的俘虏依次排列在秦大沛面前，将他们按下跪倒在地上，秦大沛两眼通红，挥起大刀像砍庄稼一般的接连砍去，四颗人头立刻滚落到地上，殷红的鲜血从倒下去的尸体颈腔里喷射出好远。秦大沛丢下鲜血淋淋的大刀，接过一个亲随副官递过来的白手巾擦了擦手，随手扔掉了手巾，就像刚刚只是屠宰了几只鸡犬似的。出征仪式也就此宣告结束。秦大沛一面让卫士带马；一面让参谋官通知集结在总司令部附近的第二旅立刻集合，听候命令。
不过，从古塘角方向杀过来的那支广东军，进展的神速远远超过了秦大沛将军的预料。当他的第二旅刚刚全副武装地在铁路两侧集合起来时，那支广东军的前锋就距总司令部不到五百米了。秦大沛将军只好命令第二旅旅长就地展开兵力，在铁路两侧据险抵抗，并且向那旅长下了死命令：“谁敢后退，就地正法！”
他命令军法处长带领督战执法队跟随在作战的队伍后面，对作战不力和临阵脱逃者，无论军官士兵，一律格杀勿论。秦大沛将军跟随大帅南征北战，懂得这种在战场上的严酷手段，也是大帅当年取得“常胜将军”称号的诀窍之一。大帅在五年前的汀泗桥防御阵地上，也是靠了督战队的大刀发生威力，才得以击败拼死进攻的湘军，一举名扬全国的。
参谋长余荫森带领一群副官、参谋官和卫士赶往桥头去了。秦大沛将军不顾周围的劝阻，决定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观察情况，尽快将这股偷袭的广东军全部消灭。现在，激战的前线已离他的总司令部如此之近，因此也不需要再骑马了，实际上，他只要走上总司令部旁边稍为高一些的地方，可以连望远镜都不用，就能看清前线的战斗情况。
从汀泗桥到古塘角，沿铁路两旁都是起伏的丘陵，最高的地方也不过一百多米。
但这些丘陵两边地形复杂，到处布满了水塘和竹林，这给进攻和防守的队伍都带来很多困难。那些广东军士兵却极会利用地形，动作又十分敏捷；他们那穿插前进的速度仿佛比子弹还要快些，而他们射出的子弹却又能极其准确地击中从战壕里刚刚露头的士兵。因此第二旅调上去的队伍，虽然很快布置了密集的防线，但也阻挡不住那些广东军士兵们的冲锋，很快就向后面垮了下来。督战队的刽子手们虽然连续用大刀砍死了四、五个营连排长，也制止不了士兵们的后退。秦大沛将军看到这样的情景，更加怒不可遏。他一面令督战队在后面架设了几挺重机关枪，堵截逃下来的士兵；一面限令第二旅旅长亲自指挥队伍去夺回失去的阵地，否则就立即将他军法处置。
第二旅旅长挑选了全旅的数百名精锐，急急忙忙地冲杀上去了。不到五分钟，就传来了激烈的枪声、冲锋号声和喊杀声，连周围的山野也为之震动。秦大沛将军站在不远的一处高地上，用望远镜观察着前面的战斗情况：那些广东军在密集的炮火和枪弹中，丝毫没有减少冲锋的勇气；几十把冲锋号在队伍中前后呼应着，士兵们冒着炮火和枪弹冲上第二旅刚刚建立的又一道防御阵地，用刺刀开始了拼死的肉搏。秦大沛将军虽然身经百战，在南方和北方同湘军、桂军、皖军、奉军和国民军都打过不少硬仗，但从来还未见到过这样可怕的士兵。他们在前面的敢死队冲上阵地后，后面的队伍也很快跟了上来，在几百米长的阵地上血肉横飞、一片杀声。第二旅的士兵们终于抵挡不住了，又一次纷纷向后面退下来，虽然督战队用机关枪向败退的士兵们扫射，但仍挡不住像山崩一般的溃退。眼看败兵们向秦大沛将军站立的高地这边跑过来，广东军射击的枪弹也在周围飞蝗般地掠过，喊杀声也越来越近，周围的军官们都劝秦大沛将军回到总司令部去，另谋良策。但秦大沛将军愤怒地咆哮着，他要军法处长立即将第二旅旅长抓住正法；一面命令卫队团长将总司令部的所有预备队都调上来，他要亲自带领指挥，在这里同广东军决一死战。
正在这时，参谋长余荫森也在一群军官卫士簇拥下骑着马从桥头那边跑过来。
原来铁桥南岸的广东军在听到这边响起的激烈枪声后，也立刻发起了连续的猛烈冲锋，他们同时还向桥头的防御部队大声喊叫着：“你们的后路已经被抄了，再也跑不了啦！”这使军心产生了很大影响。广东军投入了比昨天多几倍的兵力，前头倒下一批，后头又接着上，一直不停止冲锋，最后终于被他们冲过桥来了。黄旅长立刻亲自带队伍到桥头去同广东军展开了肉搏战，但也挡不住从那边冲过来的敌人，黄旅长中弹阵亡，铁路两边的山头都被广东军占领了。余荫森痛苦地向秦大沛道：“总司令，现在已两面受敌，危局实难挽回。我们不能在此坐守待毙；还是要尽快冲出去，再集结队伍来夺回阵地。”
秦大沛听着余荫森的话，眼看从古塘角过来的这股广东军已越冲越近，立刻就要到短兵相接的地步了；按照他自己的心情，是要在这里同广东军决一死战，与阵地共存亡的。但他也知道这已根本挽回不了败局，纵然拼死，他也杀不了几个广东军，仍难解心头的愤恨。因此在听了余荫森的话后，感到也符合他自己的心意：先突破眼前的包围，再到咸宁那边的路上去集结兵力，趁广东军立足未稳把汀泗桥夺同来，这样做对大帅的进攻计划也仍然是没有多少影响的。更主要的是他一定要亲手消灭从古塘角杀过来的这股广东军，以报今天的失败之仇，稍解心中的愤恨。这一瞬间他决定下来，立即让参谋官展开地图，向余荫森问：“你看从哪个方向突围？”
余荫森指着地图道：“往南打过铁桥已不可能，左翼古塘角方向也难以突破；现在只有右翼方向的敌军进展缓慢，看来力量比较薄弱，最好集中兵力突破这边。”
秦大沛果断地说道：“命令卫队团在前面开路，第三旅殿后掩护，其他各部在中间跟进，立刻开始向右翼突击！”
这时，从古塘角方向过来的广东军已经向高地上面冲杀而来。卫士们急忙保护着秦大沛和余荫森，向总司令部驻扎的地方且战且退。秦大沛命令将绑到的第二旅旅长和两名团长在阵地上就地正法，为临阵不力者戒；然后将另一名团长晋升为旅长，督率第二旅残部在总司令部所在的高地上继续抵抗，他自己便匆匆向后逃去了。
当叶挺指挥独立团打到秦大沛的汀泗桥前敌总司令部时，只见那里到处堆积着武器弹药和粮食给养，从俘虏的嘴里，得知秦大沛已率领残部突破右翼第十师的包围，向咸宁方向逃跑了。叶挺看着地图思考了一下，感到如不乘胜追击，让残余的敌人同吴佩孚的主力会合后，经过整顿，又可能变成强大的战斗力，增加直捣武昌的困难，因此，他便立即下令，仍以第二营为前卫，用急行军速度继续沿铁路向咸宁追击，务必将残余的敌人全部消灭。
半个多小时后，第十二师师长潘振山和他的参谋长也到达了北洋军前敌总司令部驻扎的地方。在三十六团终于冲过铁桥后，潘振山和参谋长也随即走过铁桥，登上了铁路右侧那陡峭的山头，他踏过那些硝烟还未消散的敌军防御阵地，心中充满了一种征服者的得意和骄傲。他的三十六团终于为他争得了这口气，最先冲过了汀泗桥天险，打开了通向武昌的道路。将来在北伐战争的历史上，不，甚至在中国和世界的战争史上，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七日北伐战场上国民革命军攻克汀泗桥天险的战役，也将占有十分重要的一页，而他潘振山，作为这次战役的直接指挥者，当然也会成为千古传颂的英雄了。这种心情，抵消了他这些天来的一切劳累、疲乏、愤怒和因官兵伤亡惨重的痛苦；他完全陶醉在胜利者的幸福之中。
不过，那位老参谋长还没有完全被胜利所陶醉，他想着独立团还一直没有消息，心中总觉得不安稳。他倒不是担心独立团会被敌人消灭掉，他只是担心独立团又会做出什么使人意料不到的行动，为他们在这次战役中又夺去一份头功。因此，他便含蓄地提醒潘振山道：
“师长，刚才古塘角方面枪声一直非常激烈，看来独立团的进展很快，可是为什么现在反倒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了呢？独立团是配属给我们师指挥的，对他们的情况，我们还是要更多地关心一些才是。”
潘振山听懂了参谋长这些话的意思，他点点头，便让两名副官分头去请来了三十五团团长缪培南和三十六团团长黄琪翔。潘振山当面命令他们，把桥头搜索残敌和清理战场的任务交给三十五团负责，三十六团立刻集结整理队伍，作好向前方追击的准备。布置已毕，他便和参谋长带着师部的副官、参谋官和一连卫士，赶到敌人的前敌总司令部驻地来了。
但是，独立团早已经离开了那里。只有一个军需团副带着十几名官兵在那些帐篷外面清点俘虏和武器弹药。他向潘振山报告：由于一部分敌人突破右翼包围向咸宁逃跑，叶团长已经带领队伍向前面继续追击去了。
参谋长证实了自己的担心，他显得对独立团的安危十分关切地说道：“师长，咸宁一带吴佩孚的大军云集，独立团孤军深入，恐怕会遭到敌人暗算。如果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军部反会怪我们对他们的关心太不够了。”
听到这番话，潘振山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愤愤地说道：“他们总是要把自己看成独立的。马上派个副官去通知他们：追击敌人，不准超过距离汀泗桥十五华里！”
参谋长又小心地说道：“师长，先派人去传达口头命令，恐怕叶团长根本就不会听。最好你亲笔写个命令，派人以十万火急的信件送给叶团长，这样他就不得不听了。”
潘振山想了一下，点头道：“好。”
后边一个副官立刻从随身背着的皮包里拿出信封和信纸，潘振山从一个参谋官手里拿过一支红蓝铅笔，就将信纸搁在副官捧起的皮包上，用蓝的那一头迅速而潦草地写了几行字：
叶团长：
主力离此尚远，不可孤军深入。追击请勿超过汀泗桥十五华里。
潘振山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