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素称“吴有办法”的吴佩孚大帅，也完全乱了章法。这一次的惨败比他前年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的山海关之败更加狼狈得多：那一次虽然在前线失利了，但他的许多部队还保存着完好的建制，为他的后来东山再起留下了基础。而现在几乎所有的部队都被打得丢魂丧胆，完全失去了战斗的勇气，兵找不到官，官找不到兵，建制乱成了一团糟。按照大帅的倔犟性格，他还想凭着前后的两列铁甲车和身边的一千多卫队，在铁桥前面同广东军决一死战。但参谋长看到战场上排山倒海般涌过来的败兵，根本无法展开战斗。而且从铁桥北边也传来报告，说在车站后面也发现了广东军，正在向守卫兵站的队伍猛烈进攻。这情况使参谋长和专车上的人们都更加惊恐，他们不知道广东军又是从哪里绕到后面去的，但知道如果再将时间耽搁下去，他们退回武昌的道路被切断，那后果实在不堪设想，说不定连大帅和他们一起都要成为广东军的俘虏了。因此，参谋长一面同秘书长向大帅苦苦哀求，请大帅不要在桥头决一死战；一面急令卫队总司令胡锦川到铁甲车上去开路，督押火车司机们尽快开车。
这时候，那不到二十丈长、只有一列火车车厢宽的铁桥上，已经挤满了拼命向北面夺路奔跑的士兵。他们互相拥挤着，争夺着，怒骂着，只想逃到那铁桥的北岸就是生路。那铁桥只是铺着枕木和铁轨，并没有桥板，露着很宽的缝隙，下面就是滔滔的河水，目前正是夏季洪水季节，浑黄的河面已变得格外宽阔。由于铁桥上拥挤的士兵太多，太混乱。许多人纷纷被挤落到桥下去，北兵是大多不熟悉水性的，因此除极少的人在河水中拼命游向对岸外，大多数落水的人都被淹死了。开头那些尸体还顺着河水流了下去，后来因尸体越来越多，就在铁桥的两旁堆积起来，那密密层层的浮尸几乎快要连接到河的两岸。
大帅的专车向铁桥上开来的时候，桥上仍然挤满了争先恐后，乱成一团的败兵。
在专车的前面和后面各有一列铁甲车，这原先本来是随大帅亲临前线对付广东军的，现在成为替大帅在败兵中开辟道路向武昌方向撤退的先锋。后面的那列铁甲车，还在执行着督战队的任务，用车上的重机关枪向潮水般涌来的败兵们猛烈扫射着，但还是阻挡不住那些败兵拼命向铁桥方向涌来。行驶在专车前面的那列铁甲车，由于败兵的拥挤，开行得像蜗牛爬行一样缓慢，越接近铁桥越显得拥挤不堪，互相拥挤的败兵把道路完全堵塞住了。那位卫队总司令兼营务总执法官胡锦川，为了替大帅的专车开路，带领着几千名手执虎头大刀的刽子手，在铁甲车两旁向那些同列车争路的败兵们凶猛地砍杀着，想在人群中杀出一条道路来，后来见这办法太缓慢，而且砍倒了一些人后，他们的位置立刻又被后面挤下来的败兵们塞满，桥头上还是拥挤不堪。胡锦川又急又怒，便命令铁甲车上的机枪射手用重机关枪向铁桥上拥挤着的败兵们猛烈射击。只听见一片“哒哒哒哒”的机关枪声，败兵们的怒骂声，惨叫声，哀嚎声，成排的士兵像被砍倒的庄稼一般向两旁倒了下来，这才出现了一条能使列车向前勉强开行的道路。铁桥下的河面已经完全被尸体堆满，许多败兵们就径直从尸体上跑向对岸。当大帅的专车开到铁桥上来时，桥上还是有许多来不及避开的败兵，被碾压在列车的巨大的车轮下面，有的手足压断，有的脑浆进裂，有的肚破肠出，令人惨不忍睹。大帅的专车就终于从这堆满尸体，血肉狼藉的铁桥上开过去了。
败兵的洪流又立刻堵塞住了铁桥，桥上的尸体被混乱的败兵们踏成了肉泥，而在互相拥挤和争夺道路开枪射击中跌入河里的尸体还在不断增加。当最后奉了大帅命令抵挡一阵的刘玉春将军在仅剩的几名亲随副官和马弁的保护下，从重围中逃脱出来，到达铁桥南岸的时候，桥两旁的几千具尸体已经完全堵塞了河面，同铁桥完全连成一体了。桥上仍然拥挤不堪，刘玉春和他的随从人员只好从桥旁边的那些尸体上踏过河去。担任第三道防线总指挥的湖北军务督理兼第二十五师师长陈嘉谟，还在铁桥南岸不远的地方，面对着眼前战场大崩溃的情景束手无策，又急又怕，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当手下的亲随副官和马弁们向他报告“广东军已经打过来了”，请他赶快上轿时，他痛哭流涕地躺在自己的大轿旁边打着滚，一面求饶地哀叫着：“大帅，这不能怪我！……我没有办法呀！没有办法呀！……”
那些亲随副官和马弁们见他不肯上轿，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他从地上抱起来，让一个身躯高大的马弁背到背上，簇拥着他从河面的那些尸体上跑过铁桥的北岸去了。
这道铁桥虽然同咸宁那边一样，是通往贺胜桥车站的唯一孔道，地势也十分险要，但现在两边的河面都已经被败兵们的尸体填满，险要的铁桥已经变得不那么险要了。吴佩孚的专车退过铁桥后，停靠在贺胜桥车站上，首先将比他先退到铁桥北面来的一名旅长和两名团长抓来正了法，号令枭首示众。然后又命参谋长调集在贺胜桥车站以北的队伍，在铁桥两边部署防御阵地，阻挡广东军渡河前进。但是他的命令刚刚下达，被调来担任阻击的队伍还没有到达河边，卫队总司令胡锦川就来报告广东军的先头部队已经过了河，铁桥两岸的河边一片混乱，根本无法进行防御，而且铁路两旁发现有广东军的便衣队伍，企图破坏路轨，看来此处不可久留。歇克顾问也认为这里已不是设防之地，不如立即退往纸坊，再整顿队伍，进行阻击，正当大帅还在犹豫之际，秘书长孔文周占了一卦，说是“南方丙丁火”，南军乃赤化之尤，本性属火，而纸坊前有乌龙泉，后有余家湾，正应了以水克火之兆，实乃理想的战胜广东军的地点。这样一说，大帅的心中才活动起来，下令专车立即退往纸坊，所有的队伍也都赶到纸坊以南集结。
不过，当大帅的专车刚刚开走不久，担任独立团先头营的第一营就立刻追到了贺胜桥车站。没有来得及逃跑的一千多名惊魂未定的北洋军，只进行了一阵十分无力的抵抗，使全部成为了革命军的俘虏。叶挺在车站上向几名俘虏军官讯问了前面的情况后，便决定第一营继续毫不耽搁地向武昌方向追击，使北洋军来不及整顿溃退的队伍，将他们全部消灭在逃跑的路上，以减少进攻武昌的困难。同时让后面过来的二营和三营，也都紧跟在一营后面前进，并随时作好在沿途进行战斗的准备。
这时，高洪生也带着省城党组织派来的特派员和咸宁支部的负责同志来见团长，他们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见到叶挺格外亲热激动，表示了民众对革命军的敬仰和欢迎。叶挺在向他们询问了前面沿途的一些情况后，立即提出请他们给每个营派一名熟悉武昌方向道路的向导，同时还请他们帮助动员一些农友和团部的担架队一起，尽快收容抢救彩号，掩埋牺牲的弟兄，并尽可能从周围的农家购买一些棺木，使牺牲的弟兄装殓人土。那位特派员和支部的负责同志当即满口答应，迅速去分头办理了。
万先廷在带领第二营攻上印斗山后，转头向铁路桥方向追击的时候，急忙赶到营长受伤的地方，看望樊金标的伤势和抢救情况。但在那里什么也没有看见，于头和张小鹏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后来碰上团部担架队的几个人，才知道重伤的樊金标已经被担架抬去抢救，恐怕会随着团部的进展到了铁桥北面，于头和张小鹏也都跟随在营长身边。万先廷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了下来。营长虽然是重伤，但总是有救的了。他更加振奋和勇猛地投入战斗。带领全营的弟兄们追击溃逃的敌人，很快冲过铁桥，到达了贺胜桥车站，便立刻去找营长治伤的地方，报告战斗情况。
但是，他在车站前面不远见到了团部的一位副官，那副官告诉他，樊营长因为受伤太重，抬下来就已经牺牲了，现在停在车站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团长也在那个地方，心情十分难过，正在为樊营长料理后事。
这真正是一声晴天霹雳，使万先廷顿时呆了，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事，急忙向着副官指点的那个地方跑去。他跑到车站旁边的一间平房，那里站着不少的人，神情都很黯然，看见万先廷来，默默闪到一边。万先廷冲进门去，看见身穿军服的樊金标的遗体，躺在一张用长凳架起来的门板上，他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走上前去激动地喊了一声：“营长！”就像营长还活着一样，他庄严地立正站着，举起手来向营长敬礼。
于头和张小鹏的眼睛都已经哭红了，这时看见万先廷，又都流出了眼泪。平时总是乐乐和和，仿佛不知道忧愁痛苦的于头，现在完全变了样子，像个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地哭着，一面向万先廷说道：“万连长，营长咽气的时候，那只手还一直朝前面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了，可他那眼睛里的神色我全看得出来，他是在心里还惦记着战斗，惦记着你和全营的弟兄们啊！……”
万先廷透过泪水模糊的眼睛，看着躺在门板上的樊金标：他的脸色仍然显得有点气呼呼的，两眼还微微张开着，但是脸上的硝烟和血迹都已经擦得干干净净，下巴上的络腮胡子也没有了，这一定是于头替营长刮了脸。这个同樊金标亲如手足的勤务兵，在这样的时候还没忘了给营长刮最后的一次脸啊！他不觉想起那次在汀泗桥战斗前的间隙里，看到于头为营长愉快地刮脸时的情景，樊金标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一面满意地笑着，一面高兴地说道：
“行啊，可以对付到打进武昌了！不过，要举行人城欢迎式，恐怕还得刮一回哩，不能让民众看着革命军都是邋邋遢遢的！”
现在，他终于在距离武昌只有几十公里的地方倒下了，他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开拓了通向武昌的道路。虽然他生前并没有说过什么豪言壮语，死后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但他那用手指着前进方向的姿势，将会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将会永远鼓舞弟兄们向着革命的目标前进。
由于天气炎热，队伍又要尽快向武昌追击，樊金标的遗体也要立即安葬。担架队已经在车站后面的一个小山包上挖好了墓穴，叶挺、万先廷和四连长卢德明、五连长鲁北生把樊金标的遗体抬进了一具刚刚买来的、没有油漆的棺材中，于头把营长的遗物——一只旧怀表、一个皮挎包、一个军用水壶放到营长的身边。这就是一个行伍军人的全部财产了。他那床单人的高要凉席垫在下面，那条灰色军毯还是盖在身上，就像让他在紧张频繁的战斗之后安静地休息一样。但是，当几个人抬起棺材盖来要合上时，于头却突然伏到营长的身上号啕大哭起来，万先廷和张小鹏含着泪拉开了他。但是万先廷自己也万分留恋地望着躺在棺材中的樊金标，他想起樊金标那总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和表达感情时的粗野的笑骂，甚至就连这一切他也感到是极其亲切和可贵的了。
人们把棺材抬到了墓地。在下葬的时候，于头含着眼泪特别郑重地坚持：要让营长的脚朝着武昌，这是他从广州出发时就决心要达到的目标，虽然营长临死没留下这样的话，但他的心事于头是最清楚的。人们都完全尊重于头的意见，叶挺仍然默默不语，但万先廷在炽热的阳光中，却看见团长那严峻的双眼里闪动着两颗明亮的泪珠。万先廷知道团长是个感情极少外露的人：他严厉，但决非冷酷；他对部下要求十分严格，但内心充满着深挚的爱。对樊金标虽然也有过严肃的批评，但更多的却是对他身上发生的每一次新的变化而感到衷心喜悦。在盖土之前，团长脱下军帽，恭恭敬敬地向墓穴中的樊金标行了三鞠躬礼，万先廷和旁边所有的人们，也都像团长那样，脱下军帽向营长鞠躬致敬，也是最后的告别。
没有任何隆重的葬仪，也没有花圈和悼词，只是在山包上堆起了一个不高的土丘。也许过若干年后，这个土丘也会消失，谁也不会想到在这里曾经埋葬过一个为北伐革命流血牺牲的军人。那些书写历史的人们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名字。但是，他们曾为祖国的命运而战斗，他们把自己的青春、爱情和一切个人的幸福都献给了多灾多难的祖国；他们把对同代人和后代子孙的最深挚的爱，贯穿到自己全部的生命中。
安葬了樊金标后，团部和第二营立即继续向前追击。这时，接到齐渊派人从前面送回的报告：第一营和第三营现已追过距贺胜桥以北十四华里的山坡车站，并正继续沿铁路两侧向前推进，沿途敌军十分混乱，虽有小的抵抗，但均已丧失斗志，如果后续部队能以尽快速度跟上，今晚定可到达武昌城下，并趁溃退敌人纷纷入城的混乱之机一举攻占武昌。叶挺让参谋长立即将这份报告转送给后面的代军长方维镇，同时下令第二营和团部直属各连以急行军速度尽快向前推进。
从贺胜桥车站到山坡车站的十几华里铁路线上，沿途堆满了各种枪支、弹药箱、粮食、蔬菜和成箱的饼干、罐头食品。有的像小山一样堆在路旁，有的还堆在火车厢上没有卸下，当北洋军溃败时，那些火车司机都已经逃跑了，车上的物资连同火车一起就都留在原地了。这些物资都是大帅准备向南方反攻而催促后方调运来的，是大帅东山再起之后积累多时的血本，想不到还没来得及从车上卸下，就在顷刻间成为广东军的战利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