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渊也细致地检查了各连的准备工作，一切都安排就绪了，才回到营部吃晚饭。
玉慧他们忙了一整天，只是在清早出发前吃了几个包子，后来再也没有顾得上吃饭，齐渊便请他们一同来吃。队伍在战斗前的伙食都是很好的，每人一大碗鸡汤，还有肉心包子和糖心包子。不过玉慧奔跑了一天，累得吃不下油荤的东西，她只喝了一碗伙佚班中午剩下的绿豆稀饭，又在齐渊的劝说下吃了一只糖心包子。
吃饭的时候，营部书记官来向齐渊报告：已经遵照他的指示，把于头编在了营部的通讯班，但通讯班要有分工，请示把于头派在哪里。齐渊略略沉思一下，说道：“就让他随我一起行动吧。”
听出齐渊有些异样的口气，玉慧便好奇地问于头是什么人，齐渊充满敬意地介绍了一些于头和二营营长樊金标的情况。接着十分感慨地说道，“于头对营长的感情特别深厚，觉得不尽力去完成营长的心愿，自己活在世上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玉慧听到这样的事情，惊奇地瞪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说道：“他们的感情这样深，看来真像老百姓说的是有缘分啊！”
晚饭以后，离攻城队伍出发的时间还有几个钟头，玉慧和政治部的两位同志不能随奋勇队一起行动，但因为一营留守的人员很少，齐渊希望他们就在驻地帮助照顾一下，等打开武昌城后随留守人员一起进城。他们也感到这里比南湖文科大学离武昌城更近一些，都想在奋勇队攻克武昌后能尽快跟着进城，因此便很愉快地答应了。
叶挺在晚饭后就来到第一营，听齐渊报告了各项攻城准备工作的最后完成情况。
他还带来了一面旗帜和一封信，这是在南湖文科大学总指挥部的一批参加过辛亥武舟首义的湖北籍革命元老们特地送给独立团的。他们在信中代表湖北的民众和参加过辛亥首义的同志们向独立团奋勇队全体官兵表示真诚的敬意和慰问，预祝他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那面旗帜上绣着“先烈之血，主义之花”八个大字，他们希望独立团最先攻进城内的官兵把它插到蛇山临江的黄鹤楼上。当叶挺离开一营驻地的时候，他同齐渊紧紧握手，仿佛要把对全体弟兄的深厚感情都倾注到同齐渊紧握的手上，一面沉静而坚定地说道：
“从广州出发的时候，恩来同志就以直捣武昌，饮马长江作为我们战斗的目标，这也是党和民众对我们最热烈的期望。现在，这个目标就要由你们去实现了；祝你们进攻顺利！我们在武昌城内见面！”
听着团长的话，齐渊又想起离开广州前在司后街叶家祠堂的那次会议。那天，周恩来同志代表党的广东区委向独立团全体连以上军官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至今想起来齐渊心中仍然十分激动。这时他望着团长，用宣誓般的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们一定不辜负党和民众的期望，在天亮之前奋勇攻克武昌，把革命的旗帜插到黄鹤楼上！”
叶挺深情地又说道：“战斗中有什么情况随时报告，我等候你们的胜利消息。”
“是，团长！”齐渊充满力量地回答，向叶挺庄重敬礼。
齐渊回到营部，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玉慧走进来向他关切地问道：“你忙完了吗？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去做的？”
“一切都准备好了，你们也休息一会吧。”齐渊带着轻松地语气道：“想看看书吗？”
玉慧摇摇头，怀着兴奋的心情说道：“想到今天是攻打武昌的日子，我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从广州出发才四个月，我们就打到武昌城下了，这确实是令人鼓舞的。”齐渊望着窗外道，“当李剑回来，迎接他的将是一个充满革命气氛的武昌。”
玉慧闪动着美丽的大眼，说道：“十五年前武昌响起了结束中国几千年封建专制的枪声，今天这里又将创造伟大的历史，我能赶上这个时刻，我比李剑要幸运得多。”
他们从房间里走出去，沿着树林中用青砖铺成的甬道走向后山，想望一望这座即将被攻克的历史名城。这时晚霞还未最后消失，但炎阳已退，暑热顿消。倚山而建的书院，林木很多，清爽、静谧。对于齐渊来说，打仗已经成为他从军以来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就像每天的穿衣吃饭一样司空见惯了。因此，在战斗前，他的心情除了强烈的责任感和必胜信心外，也和这周围的气氛一样平静。他知道玉慧对前线的生活还很陌生，对战斗中那些险恶的场面想象得更加可怕；就像孩子站在黑暗的洞口外面，总是会想象那里面潜藏着无数凶恶的毒蛇猛兽一样。因此，齐渊想尽量用轻松愉快的情绪，平稳她的心情。
“渊哥，你在战斗之前，喜欢想些什么事情呢？”玉慧突然问道。
“想着如何能更快地胜利，想着一个指挥官的责任。”齐渊亲切地微笑道，“当你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就根本没有工夫去想自己有什么危险了。”
玉慧沉默了一瞬，又问道：“我一直还没有听到你讲起自己的过去，你是怎样从一个书生变成勇敢无畏的士兵的呢？”
齐渊笑了一下，他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才好。过了一瞬，才怀着深深的感情道：“正是那许多普通的弟兄，给了我战斗的勇气，也教会了我战胜敌人、夺取胜利的本领。那些外表朴实的士兵，当你在战斗中同他们共历艰险之后，就会发现他们有一颗多么真诚善良的心。也许李剑在信中已经向你介绍过不少这样的事情了，他来到前线后是很受感动和启发的。”
玉慧点点头道：“这次我到平江，他还向我谈了很多弟兄们对他的推动和鼓舞。谈得最多的是万连长，还有他连里的那些士兵弟兄。说到万连长，还真是很有意思。我在广州看到李剑歌颂他的诗，以为他威风凛凛、力大无穷。这次我见到了他，才认出原来我们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见面了。他当时是一个刚从湖南跑到广州的农民，在陌生的女子面前还显得那么害羞，我取笑他有孔家店思想哩！”想到当时的情景，玉慧感到格外有意思，爽朗地笑了。
齐渊也微笑着说道：“我们团里的弟兄，都是这样的人。这也正是独立团一直保持强大战斗力的原因。”
玉慧听了，又有些感到奇怪地问道：“别的军里那些弟兄，不也大多是穷苦农民投军的吗？为什么他们又不一样呢？”
“这就是革命思想的力量了。”齐渊深有感慨地说道，“只有在真理感召下觉醒的工农，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如果驱使他们去反对真理，也会非常野蛮地阻挡历史前进的。”
玉慧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是说，那些北洋军的士兵们，也大多来自他们中间？”
“是的。”齐渊深沉地说道，“贫穷和愚昧，逼迫着他们走上违背自己意愿的道路。每当我在战场上同这些敌人拼杀的时候，心里就痛苦地想：是什么力量把这些朴实的人们变成了凶恶的野兽呢？是贫穷、无知和愚昧，再加上那严酷的封建桎梏和盲目服从，就像一条无形的铁链，锁住了这些人。在中国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彻底砸碎这条铁链。”
玉慧凝神地望着齐渊，努力把这些话都记在自己的头脑里。
“几千年的历史，就是人们想要冲决封建专制的枷锁，去寻求生存和自由的历史。”齐渊怀着沉重的心情道，“在农民众多的中国，这变化尤其艰巨：贫穷使贫苦农民最迫切希望革命，而盲从却又使他们最容易曲解革命。但他们一旦把握了真理，也会特别勇敢和坚定。六连长和大凤他们一家，便是最好的证明。”
玉慧默默地思索着齐渊的话，更感到今天进行这场战斗的伟大意义。晚霞已经渐渐暗淡下去了，但落日的余光还使天空显得澄净而透明。齐渊望着明朗的天空道：“再有半个月，就是中秋节了。但愿今年中秋会有更多的家庭团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玉慧的头脑里闪过苏轼的这两句词，不禁又引起心中一阵复杂难言的伤感。为什么呢？她实在又无法说出。如果说她对渊哥的感情纯粹是兄妹之情，那是自己欺骗自己。但是当她面对渊哥那坦荡的胸襟和无私的目光时，她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羞，那些个人的情感对渊哥那美好心灵来说实在太渺小了。因此，她既十分希望常常同渊哥在一起，珍惜同渊哥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她又极其害怕同渊哥在一起；害怕自己那突然的难以抑制的感情的流露，使她会永远失去渊哥，失去这些年来他们之间那纯洁真挚的情谊，这对玉慧是无比宝贵的啊！
生活中多情的人往往怯弱，勇敢的人往往寡情。然而这二者在齐渊身上却如此和谐地统一了。李剑的温存和文雅，虽然也为玉慧所喜欢，但每当同齐渊在一起时，却有一种更强烈的吸引力，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欢快和光明的色彩。为什么别的人不能带给她这样奇异的感受呢？玉慧不愿再想下去，她知道李剑对自己一往情深，李剑那颗诗人的敏感的心，是经受不起感情的波折的。玉慧希望永远像在家乡时那样，三个人亲密无间，真诚相待。
但是，此刻当她面对着齐渊那兄长般的笑容和那双坦诚照人的眼睛时，又不禁为自己内心的那些想法感到羞愧。她想起了同齐渊在贺胜桥战斗前的那次谈话，那才是一个真正的战士所应具有的高尚情感。人之所以能成为主宰世界的万物之灵，是因为他们除了感情之外还有理智；人之所以能创造伟大的事业，也正是因为他们具有最丰富最崇高的感情。她想起齐渊刚才引用但丁说过的话，人比神更伟大，因为神不懂得痛苦。她知道齐渊的内心也绝不是平静的。但她从齐渊的行为中，已经明确了自己应当怎样去做：当你投身到伟大的斗争中的时候，你就会忘掉个人的痛苦，产生出战胜一切的勇气和决心。
这时，他们已走到山顶上，齐渊怀着愉快的心情道：“‘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要是李剑在这里，这个时候吹几支曲子，那该是多么有意境啊！”
玉慧受到他情绪的感染，也笑道：“从他信上看，说不定这几天就会赶回前线来，今年我们可以同你一起过一个最有意义的中秋节了。”
“是的，这次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好好过一个中秋节的。”齐渊高兴地说道，“如果是在武昌的话，我们就一起到黄鹤楼去登楼望月，那一定会激发李剑的诗兴，为我们朗诵他的新作了。”
“他也一直希望着这一天。”玉慧兴奋地点点头，又望着齐渊问道：“你也没有到过武昌吗？”
“没有。”齐渊微笑着答道，“不过从许多古诗里早已神游过这个地方了。特别是崔颢的那首《黄鹤楼》诗，更使人对这座历史名城产生了美好的印象。还有李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那意境也是令人向往的。只要攻克了武昌，消灭孙传芳的军队也指日可待。也许到明年烟花三月的时候，你真的可以乘船西辞黄鹤楼，经过南京、扬州和上海，回去探望久别的故乡了。”
齐渊的话，不禁引起了玉慧的乡思，对家庭那牢笼般的生活虽然仍使她感到气愤，但故乡那美丽的海滨景色和儿时的幻梦还深深留在她的记忆里。而且，在她生活过的那些客厅、花园和书房中，曾经是她同齐渊和李剑初次相识、并一同度过许多美好时光的地方，给她带来过憧憬、幸福和希望，这一切，对一个情感丰富的少女，是永生难忘的啊！她这时怀着十分愉快的心情说道：“也许，明年的中秋节，我们会一起在故乡的海滨度过。我特别喜欢那月光下的碧波粼粼的大海，多少次我都在梦里梦见过她，我不再是那牢笼中被囚禁的小鸟，而是自由自在的、经过暴风雨洗礼的海燕！这一天终于就要到来了，那时我们就可以欢乐地过一个团圆节了！渊哥，你能够答应我的这个要求吗？”
齐渊也高兴地说道：“我当然是非常希望有这样一天的。不过，也许消灭了孙传芳的军队之后，又要继续进军关外，直捣幽燕，消灭奉系军阀张作霖。那我们明年也可能要在古老的长城上去过中秋节了。”
“你要是到长城，我和李剑也同你在一起！”玉慧仿佛看到了当时的情景，心情激动地说道，“月光照着雄伟的城堞，那是我们伟大中华民族的象征，也是我和李剑一直梦想过要去的地方。不过，你还是一定要答应我，北伐胜利后，要到我们家乡去一起过一个中秋节。”
齐渊依从地说道：“好，我答应。”
集合的号声响了。各连的队伍整齐地排列在书院的场坪上。各连的军官们向齐渊报告了“全体准备完毕”；齐渊再一次要他们逐个检查了每个士兵的武器装备和攻城携带的用具，直到一切都完全符合规定之后，齐渊才下达了“出发”的命令。
队伍在黑暗中向武昌城的方向出发了，最前面是由四个士兵抬着的两挺带铁轮的马克沁重机关枪。每个连的前面，有两挺轻机关枪，后面是抬着云梯，带着手枪、炸弹、斧头，臂上缠着一条白手巾的奋勇队士兵。
“好吧，我们走了。”齐渊声音平静然而充满信心地说着：“到武昌城里再见。”
一面向玉慧伸出手来。
“渊哥！……”玉慧紧紧握着齐渊的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她强忍住泪水，说道：“渊哥，我、我祝你们胜利！”
齐渊亲切地含笑向她点了点头，然后就像他平时每次离开营部那样沉着而敏捷地大步向前面走去了。勤务兵小杨、区副官和营部的一些官兵们都跟着他离去。他们的身影很快变得朦胧，完全消失在夜色中。
玉慧还站在那里，向他们走去的黑暗中望着。她想起七年前那个月光皎洁的深夜，齐渊站在海滩上送别她和李剑时的情景……她的眼睛模糊了。她偷偷拭去那不听话的泪水，久久伫立在那里。
攻城的队伍出发以后，是一阵令人感到难耐的沉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