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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封绝密电

红军纪律最严明,

爱护老百姓,

到处受欢迎。

公买公卖不相欺,

保护小商人;

行动钎命令,

不敢胡乱行;

说话要和气,

开口不骂人。

无产阶级、工农群众,

个个都欢迎。

《红军纪律歌》在鲁南山乡响起来了,那是罗荣桓带头唱起来的。一一五师的老底子是红一军团。许多干部是从中央苏区长征出来的,人人都会唱这支红军歌曲。队伍东进,从晋西北一路打进鲁南,有伤亡也有补充,新成份一天天增加,新队伍一天天扩充。共产党的军队不能忘记革命的宗旨,频繁的战斗又没有更多的时间坐下来休整。老规矩,新兵入伍先学《红军纪律歌》,一方面是活跃部队士气,一方面是加强纪律条文的记忆。革命歌声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潜移默化地送进了战士心坎。各支队的政委、教导员、指导员没有一个不用罗政委这法子的。

师部转移到白龙湾来了。罗荣桓住在一家孤身老农家,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旧木床,床上铺着一条缴获来的黄军毯,一床灰布被。墙上桂着的一副望远镜是战利品,屋里还有一张小饭桌,桌上放着饭盆、牛皮公文包,几条白木碴长条凳,那是开会、拟电报办公用的。罗荣桓签发了《关于进一步扩大鲁南根据地的报告》,抱犊崮根据地初步稳固下来了,但这么一小片根据地和全国抗日形势、党中央的要求是不相称的,立足是第一步,立稳足跟就得拳打脚踢,大打出手了。他在给中央的电报中说:准备在发动群众的基础上南下郯(城)码(头)平原,东进天保(山)、沂蒙,跟山东纵队会合,把鲁中、鲁南根据地连成一片,直抵滨海,打通出海门户。

机要科的译电员把电报拿走了,罗荣桓信步走到司令部去找老马夫。老马夫正在拌草料,听见罗政委喊他“向前进同志!”连忙拍净手上的草屑料沫走出来。他原名叫向发财,江西老俵,爹娘穷伤了心,给他取个吉利的名叫“发财”,然而,还是穷的连裤子也穿不上。一九三三年土匪“围剿”红区,烧了他的房,奸了他的媳妇,杀了他的独子,他简直气疯了,拿了把铡刀要跟白狗子拼命。可是没找到祸害,却反叫另一路白军抓了丁,看他年纪大,叫他当马夫,没出一个月,他就在红军攻宜黄时投了红军。红军问他能干啥,他说喂马,就这样又当了红军的马夫,他的名字是他班长给他改的,班长说:“哎!向发财多不好,革命了要向前进!”就这样,向发财变成了向前进。不过在红一军团里大伙都叫他向老爹,独有罗政委从来都是正经八百地称他“向前进同志”,这可是他最爱听的名字,一叫同志比啥都亲,甚至感觉到自己跟战士们一样年轻似的。

“政委!找我有事!”

“我听说你剃头刀使得好?”

“哎!凑合凑合!”

“给我剃剃怎么样?”罗荣桓的右手从耳朵往下巴上撩了那么一把。向前进以为是刮胡子便一口应允了。

“你先回屋,我拿了家什就来。”

那年头理发还没有什么先进工具,只有一把剪刀,一把剃刀。就这样在院子里摆开了“战场”。向前进可没想到罗荣桓会提出剃光头。

“政委,你这一脑袋头发不短不长不正好吗,干吗非剃了哩!”

“剃吧!我有用处哩!”

“我这手艺······”

“剃吧!信不过还把头交给你?”

“好!”向前进信心大增,用热水给罗政委洗了头,不一会就给刮了个净明青亮。接着又净了面,剃了须。罗荣桓摸着光头高兴地说向前进同志,咱们订个合同,从今后剃头都请你啦!”他就手带上了帽子。

“行!行!只要您满意!”向前进含着泪走了,因为自己手脚不利索给政委头上留下了一道小口子。尽管罗政委一点也不介意,他却很内疚,下决心好好练一练手艺。

向前进刚走,陈代师长就来了,大粗嗓门在门外老远的地方响了起来:“政委!政委!”他脾气率直、祖犷,进门就说:

“政委!大伙集合了,你去讲课吧!”

“好的!”罗荣桓从公文皮包里取出新近从延安送到敌后来的《共产党人》杂志,那里面有毛主席写的发刊词。他召集师直干部开会,就是要结合山东的斗争形势,让大家一起认真理解加强党的建设的必要性和重大意义。

师直干部都集中在村后杨树林子里,土坎上放了一张桌子算是主席台,干部们席地而坐。许多人没戴帽子,留着长发,陈光一见又想发作。原来,政治部一些部长留着长长的分头,上行下效,连警卫员、勤务员也留起分头来了,战争时期留长发有害无利。陈光见了挺恼火,他提出大家都推光头,政治部没响应的,如今见一些同志连帽子也不戴能不生气吗!

罗荣桓叫了他一声,岔开他的注意力,走上了讲台,把帽子一摘,“哗!”全场惊了,只见罗政委露着个大光头青黝黝地发亮,要不是架着近视眼镜,可象庙里的大和尚了。

陈光一见罗政委露出光头,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可不免内疚,说:“政委,这······”

罗荣桓没理会这些,点头示意了一下就开讲了。

这一着比下一百道命令都厉害,政治部干部、战士没过夜,除了敌工干部、侦察队因深入敌后的需要没剃外,其余从部长到警卫员、伙夫、马夫都贴地皮割韭菜似的,剃成了小和尚,可把向前进累得够戗。

第二天,鲁南抗日义勇队司令、政委应召来见,见师机关焕然一新,也没敢留着长发晋见,找向前进作了些修理才跟着陈代师长去听罗政委部署工作。

抗曰义勇队是国民党鲁南专员公署辖下的十九团,是我党借敌人的番号拉起来的队伍,司令、政委都是老共产党员。张司令一九三四年就到鲁南来开辟工作,是个鲁南通:他们久闻罗荣桓大名,知道他严肃、不随便说话,而且知道他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便有点紧张。虽然陈代师长说罗政委是个热水瓶,内热外冷,可他们仍止不住心里忐忑。他们给罗荣桓敬了礼,然后接过勤务员小王端来的两碗凉水。

罗荣桓说:“冇得洗尘酒,只有洗尘水,不怕跑肚吧?我这里还有两瓣蒜。”一番不是用俏皮口气说的俏皮话,虽然没有引起笑声,却解了他二人的拘谨。

“好喽,先谈谈你们那里的情况。”

张司令汇报了他们在苏鲁边活动的情况,李政委汇报了部队组成成份及党在这支抗日队伍里的作用。

罗荣桓详细听着,用心记着,陈代师长不时插言问他们一些敌情。罗荣桓听他们汇报完,这才开腔,肯定了他们的工作成绩,然后提出了一个严肃的要求:改番号!并说:

“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军队,要独立自主打出共产党的抗日旗号,不能一切经过统一战线,不能一切经过国民党,统一战线要搞,但必须以我为主。”

张司令高兴地说:“罗政委,我举双手赞成,这些日子够憋气的了,吃人家皇粮就得受人制,不独立就没有自主权。”

李政委也完全赞同。

陈代师长说:“这是中央的指示,是关系到独立自主抗日的大事,罗政委把名儿都给起好了,改为苏鲁支队,仍由你们任支队长和政委。”

罗政委接着说:“你们在临沂以西,兖州以南要同鬼子汉奸争地盘,连结起鲁南和微山湖西。主力的任务是集中力量搞费县以西,抱犊崮以北,采取穿、插、挤的方针扩大根据地,我们的目标要把郯码平原、滨海山区都联起来。为了加强党对鲁南地区的领导,我已经向山东分局建议成立鲁南区党委和鲁南专员公署。分几个分区,由部队派人下去当分区司令、政委。主力团打到哪里,哪个分区就归主力团指挥······”罗荣桓滔滔不绝地向他们布置任务,展现前景,使他们完全改变了初始印象,确实象陈代师长说的,他外表冷内里热,充满了革命热情,一谈起工作来也是关不住话匣子的。不过,除了正经事,他很少东拉西扯。他要求苏鲁支队加强与新四军的联系和配合,都是党的军队,要不分你我,团结战斗,要求他们确保苏北到山东的交通线,因为随着斗争形势发展,将有更多的干部从延安来,经过这孔道分散到华中抗日根据地去,而各根据地也将有更多的干部到延安去学习深造,所以交通命脉不能断。末了,他又问:“听说临城、枣庄一带有一帮扒火车的?”

“是的!”张司令回答。

李政委说:“他们都是本地人,从小光腚就扒车,靠吃两条线过日子。”

“两条线?”陈代师长不解地问。

“是不是指铁道?”罗荣桓也问。

“对!”

“我听说他们当中有个叫洪振海的扒飞车,从车上面搞下来了一挺机枪,十三条马盖子,有这事吗?”陈光颇感兴趣地问着。

“有!”

罗荣桓把头偏向张司令说:“我看这个办法不错,打了跑,夺了逃,符含游击战术,可以起名叫铁道游击战,老张你说是不是?”

张司令点了点头。不过他婉转地说:“他们的成份很复杂!”

李政委接着说:“他们也是受别人欺压的,洪振海夺了枪,又让国民党游击队董金岁夺去了,洪振海气得要命,跑到我们那儿找到一营教导员刘金振,想找个依靠。可没敢要,这些人中间虽然有侠义之士,但也有酗酒打架表现不好的,麻烦得很。”

“应该团结他们,只要引导得法,他们是能够成为革命力量的,他们反抗压迫和剥削,这是共同的,他们对日本鬼子的暴行不会有好感的!”

李政委领会了罗荣桓的意图,他估计罗荣桓要在这些人身上作文章。

“要团结他们,只要抗日就欢迎,想办法派人把他们组织起来,成立一支部队,在铁路线上打游击,怎么样?”

“罗政委已经给起好名啦,叫铁路大队,或者铁道游击队。我们还准备在兖州到临城这一段成立同样一支队伍,在运河上也要建立运河支队!”陈光接着罗荣桓的话补充说。

“同志哥,刚才我说了,随着根据地的开辟扩大,交通线有特殊意义,铁路是一道很重要的防线,所以敌人卡得很紧,成立这么几支队伍,就是为了打破封锁,争夺主动权,怎么样?”

“行!”张、李两位齐声赞同,意义、形势、方法都说得很透彻了,哪还有不行的道理呢!他们在心里钦佩罗政委细致的工作方法。

“好了!具体工作你们去做,派一些得力的教导员、副教导员去!目标就是要有效地控制津浦、陇海两大命脉的一个地段。”

送走了张司令、李政委,罗荣桓又去参谋处研究敌情。日寇在频繁地调兵遣将准备扫荡;顽固派却正在准备大肆抢粮;各地方的抗日游击队,山头很多,各自为政,需要做团结的工作;还有文化界名流办起来的半文半武的抗日武装“国民抗敌协会”,需要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对东北军在鲁部队又要做争取其中立的工作。此外,要扎根,建设根据地,就要考虑减轻农民沉重的赋税,实行合理负担,优待抗日军人家属,还要保卫秋收秋种。秋天就要过去了,还要想到万物萧杀的严冬到来时战士们御寒的棉衣······

各方面的工作摆在罗荣桓政委面前,千斤重担都压到了他身上,他实在是忙。然而,面对错综复杂的局面,他处理得有条不紊,游刃有余,扎扎实实,偶尔还跟卫生部长下两盘象棋,打几下克郎球哩!那是战士们的创造,小小的木头球,一人一个木锤,以打进窟窿多少计输赢。

陈代师长被拉来陪打,然而打了没几下,克郎球盘周围又成了研究工作的地方了。“老陈,湖西有报告没有?”罗政委问。

陈代师长摇了摇头。

“这个王凤鸣组织观念稀松,前些日子报告说湖西地方党要搞肃托,不知现在怎么样了,我真担心!”罗荣桓的担心是有原因的,王凤鸣念过几年书,参加革命后当宣传员,他有文化,得到了重用,一直是很顺利地过来的,因此骄气滋长,自命为布尔什维克理论家,主观得很。把他放到下面去,目的是为了让他在实际斗争中得到锻炼,严酷的斗争是会摒弃清谈之风的。这一阶段,他报喜不报忧,光凭这一点就引起罗荣桓政委的忧虑和深思。因为,最近山东纵队方面传来消息说,一些部队里,有用黑布蒙着眼行军转移的,那是抓的托派。他十分担心自己的部下在高度分散独立斗争的情况下,也会出现这些现象。为此,他下令各部检査这方面的情况。

“哎!政委,你又走神了。”

“哦!”罗荣桓的思路才回到克郎球上来,他连忙挥锤击打,木球转的滴溜溜,就是不进那窟窿。“不来了!不来了!咱们还是下象棋。”

然而,棋盘摆开,才架当头炮,罗荣桓又问了:“广老陈,最近沈鸿烈沉默起来了,我觉得就象‘象眼’里伏着匹马!”

“你说他在酝酿新的阴谋?”

“我是这样感觉的,这种人打骨子里亲日反共,伏着不动就是准备咬人个狠的!”

陈代师长没接话,他攻卒过河。

罗荣桓政委出“车”,又接着说:“我看该打情报处长邝任农的板子了,这一阵没新情况,我们可真要成瞎马啦!”

“邝任农把看家老本都撒出去了,各部队的侦察员都在第一线,估计今明两天就会有新消息的。”

“是啊!听说他进鲁南后累瘦了七八斤,忙过这一阵,一定让他和同志们好好休息几天。”

“报告!”

罗荣桓政委听出机要员小王的声音有些异样,似乎紧张得快要窒息似的。他赶忙推开棋盘去开门。

机要员走进来了,打开电报夹,一下露出报头,电报是党中央毛主席发来的,罗荣桓扶正眼镜看去,只见报头上抄着“绝密”和表示十万火急的“AAA”。

党中央和毛主席急电令罗荣桓星夜兼程赶往湖西,那里正发生着一桩人间惨剧。

在敌、伪、顽、我四方力量犬牙交错的地域穿行,如同鹿儿行走在布满陷阱、暗器的羊肠小道,也象鱼儿游行在布满暗钩明网的水域,前方充满了莫测的凶险。

罗荣桓带着一支小小的队伍,夜行晓宿。一会儿象是向北要去尼山朝圣,一会儿又象向西要去湖边饮马,在当地游击队的引导下,他们在敌伪顽防御的夹缝里穿行着。

第二日拂晓,他们赶到了津浦路东侧张各庄,部队宿营下来,战马全都隐蔽进了老乡家,村口留下了换上便衣的岗哨。这是个基础较好的小村,虽处在山区边缘,敌人常来骚扰,这里的民众斗志却很旺,村自卫团也很有战斗力,敌人在这里没占过便宜。扫荡三回,烧了三回村子,而这里的老百姓烧了瓦屋盖草房,不屈地生存下来,敌人的屠杀,只能加深仇恨和反抗。部队一到,自卫团就散出去了,割草的割草,放羊的放羊,砍柴的砍柴,这些眼线灵着呢!一个约定的手势,砍柴人手中倒下一棵树,就将消息飞速传回村,使人们作好战斗或转移的准备,这一切都是和敌人周旋得出来的才干。

张各庄离津浦铁路还有三十来里地,是小区边缘的最后一个村子,再往前是平原。平原上大村多,据点多,敌人在铁路两侧进行了反复重点清剿,建立了联户反坐制,一户通抗日军,全村遭殃。青壮年都被强迫参加反共自卫团,每夜要到铁路两侧去巡逻。

罗荣桓布置锄奸部长去搞棉絮和麻袋片,以包裹马蹄,防止夜间过铁路发出声响。接着去检査了马匹的装具和战士们宿营的情况,见执勤人员警惕性很高,也就放心地回到了宿营点。电台已经架好,值班人员正在等通报时间。其他人都歪倒在草铺上睡着了,一夜行军困倦极了,一挨着松软而又带着山野泥土清香的草铺,瞌睡虫就爬得格外欢。罗荣桓不由得打了个哈欠,他盘腿打坐,紧随他身后的警卫员小王早已困得睁不开眼了,见罗政委坐下盘算着什么,也就依着门框坐下来抽空打个盹儿。罗荣桓开始拟电报,电报是发给湖西苏鲁豫支队四大队政委王凤鸣的,要求他汇报肃托情况。拟完交机要员加密,让他们联络通就立即发出。

干草散发的原野的芬芳有很大的诱惑力,他一坐下就不想起来了,他往战士们身边挤了挤想躺下去,忽见警卫员小王倚着门框睡着了,想把小家伙搬过来分享大自然的温暖和芬芳。不过,他没有唤他起来,他怕惊动了小王香甜的梦,只是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地披在小王的身上,看着小家伙口水一拉老长微笑着,就轻手轻脚回到了草铺上,悄悄钻进了战士的被窝筒。他没有立即闭眼睡去,叉起手指,曲起胳膊让两手掌垫在脑后作枕头。透过没有窗户纸的窗棂,他看见月光在逐渐枯黄的树叶上涂着一层银色,他不由得想起故乡来。

故乡!故乡的秋景很美:衡山为南岳,名山秀川风景如画。故乡南湾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盆地,那里不仅是鱼米之乡,而且山清水秀,南湾有八大景呢!什么“金觉神碑”、“锡岩仙洞”、“双流拱璧”、“五马腾云”;什么“雷坡晓霞”、“虎邱夕照”、“塞塘秋月”、“麻姑醴泉”,他小时候都去过,都是奇秀山川。不过,他最喜爱的还是山上的红枫,秋来时色彩绚丽斑斓,红枫简直象火样热烈地燃烧。秋天的黄色,使人想到青春的枯萎,而衡山的红枫,却使人感觉到生命的无穷热力。

······啊!那是慈祥的父亲,从来不见他有过多少轻松的笑脸,而当他听到儿子要进京赶考,却美美地露出了无尽的笑意。

“荣桓到北平上大学,是为了给罗家门第争辉,光宗耀祖!”爹有着期望儿辈踏上仕途,振兴家业的雄心,向全家人宣布他的决定。

小弟罗湘藏在母亲的怀里,睁大着两只探询的眼睛,看着家里人为五哥出门而忙碌。

要不是乡里罗氏宗祠答应供他进京赶考,说不定至今足迹仍锁在衡山脚下那小盆地里呢!

北平是要比衡山南湾大得多。帝王的禁宫,巍蛾的紫禁城,远远望去总那么金碧辉煌······前门外骡马市大街烂熳胡同那湖南会馆,招留了许多象他这样的弟子。湖南会馆红漆大门,门里有影壁墙,院子里还有戏台,这里离前门不远,由于小巷幽深到也闹中取静,据说当年谭嗣同就诞生在这里,而他的就义处离这里也不远,出胡同北口往东便是菜市口。他恨崇敬这位先哲,很想效法他寻求救国之路。

祠堂微薄的补贴只够进京的路费,凭什么上大学?学费!哪来白花花的银子呢?燕京大学他曾去过,但那是替別人去应试,考是考中了,榜上是别人的名,眼睁睁看着别人喜气洋洋坐着洋车去了。真傻!旁听吧!跟同乡在一起,星期日去打工,挣点饭钱,七八个同乡轮流在会馆做饭,晚上回到会馆还要挑灯夜读。······凄凉啊!

············

“荣桓同学!你英语说得不坏,怎么不去考一考官费留学生?”

“是啊!政府招考一批学生去美国留学呢!你英文好,去试试嘛!”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劝自己,是啊!英语会话和笔译是在长沙协均中学跟老师学的,那儿的老师都是教会学校雅礼大学的毕业生。

当时的志愿是学土木建筑。有老师问:“荣桓同学,你为什么要学土木建筑呢?是不是从杜工部诗里来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倶欢颜!”

是的,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而家乡的农舍为水鬼旱魃所破,多少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啊!一处地窝一处茅寮便是栖身之处,原始人的生活也远比当今的子民阔绰啊!从学《幼学琼林》那时起,他便开始接触李、杜的诗词,造广厦是他幼年立下的理想······然而,老师对自己说茅屋所破不在风,在于社会黑暗,军阀混战。”那位叫柳直荀的先生给自己《新湖南》、《湘江评论》读,正是从那里面他沐浴于一股清新的潮流之中。

“我即便去了美国,学成了,回国又能对这个腐朽黑暗的社会起什么作用呢?土木建筑的笔和尺,能够改造这个病入膏肓的国度吗?不!不能!”

“那你留在国内就······”同学不解地问。

“探索吧!”

“探索?”

“吾将上下而求索,学生运动正在向沸点蒸腾,从他们那里或许能找到理想的支柱。为了理想之塔,我要寻找救国救民的办法!”

“学谭嗣同?”

“对!”

“那可是······”

“或许要付出血的代价,可我愿意作第一块垫脚石。”

柳直荀先生一九三二年就殉了道,他是为救国救民而牺牲的共产党员,是一位革命先驱。

真理的吸引力是无与伦比的,如同月球的引力涌起了大洋的海潮一样,共产党倡导的主义深深吸引了罗荣桓的心······

青岛。

青岛大学的校园虽然美丽,青岛海边外国老板的洋楼虽然别致,然而,青岛的民众与其他地方的民众一样,受尽三座大山的压榨和凌辱,招摇过市的木笼囚车,杀气腾腾的斩标;趾高气扬的洋人,充斥市场的洋货!横冲直撞的日本军舰······这一切,使人无法安心读书。青年的血是热的,为了抵制日货,他跟同学一起开办了“三民实业社”,居然造出了药棉、纱布和肥皂。产品一出世,他从邮局寄了一大包肥皂到南湾,让父亲和兄长们看看自己制造的肥皂,要他们不要再把它叫做“洋碱”。实业救国的梦不过象肥皂泡,一九二五年五月,日本海军陆战队勾结军阀张宗昌镇压青岛工人的罢工,制造了惨案,他受青岛大学学生会委托,到上海宣传,揭露青岛惨案真象,斗争的烈火烧红了他的心,也照亮了他的眼。中国要奋起,需要跟军阀、帝国主义作殊死斗争!他想起了他在武昌中山大学的怀抱里举起拳头宣誓入党的情形。那时蒋介石发动“四bull;一二”大屠杀,千万人头落地,但他不顾白色恐怖,进行着红色宣誓!

············

秋风飒飒,黄叶飘零。那是在浏阳文家市,一位同志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喂!罗荣桓同志,你的眼镜多少度?冇一千也有八百吧?”

“你是?”

“毛泽东!”

“喔!润之先生!我是柳直荀的学生,我读过您的文章,‘诸君!诸君!我们总要努力!我们总要拼命的向前!我们黄金的世界,光华灿烂的世界,就在前面!’”

“嗬!好记性!”

“你的《民众的大联合》,我们中山大学许多同学都演说过。”

“是啊!今天我们就是联合起来了。”

“润之先生······”

“哎!称同志,我们是同志加战友了嘛!”

“润之同志,我带的通崇、崇阳农民自卫军,暴动以后,冇追上南昌起义的队伍,让敌人打散了,你说,我们怎么办?长沙还打不打?”

“眼镜同志,敌强我弱,我们处在敌人的包围之中,现在看来打长沙条件还不成熟,橘子不熟,硬啃是酸涩苦嘴的。我想革命的重心应该从城市转移到农村,发动农民分地主的土地,搞武装,搞土地革命,发展革命力量。你说呢?”

这个仅比自己大六七岁的人,不知哪来的智慧和谋略,不知谁授的魄力和勇毅。永新三湾,毛润之大刀阔斧改编了部队,拿出了许许多多新套套:在部队中建立了共产党的组织;建立了士兵委员会,官兵平等的民主制度;纠正军阀的不良习气,强调党指挥枪。就是那个额头宽宽,眼睛大大,下巴长着豆痣的毛润之,赋予了红军一个灵魂,使一盘散沙凝聚成了铁的拳头。他不知不觉成了崇拜者,政治工作那种神奇的力量使他入迷。这种信任和尊崇不但没有因岁月推移而削弱,反而在斗争实践中日益得到了加强。从毛润之那里师法来的法宝,从长征到东进鲁南,可以说是屡用屡验的。毛润之那深邃的思想,宽阔的胸怀,坚定的意志,成了他生活和斗争的楷模。

高天传来阵阵雁叫,不用出去看,就琦以想象那是排成“一”字或者“人”字的雁阵。

他的思绪被大雁的鸣叫打乱了,很自然地想起令人赞美的雁阵,多么高度自觉的纪律性啊!雁的首领率领自己的家族向着温暧的南方迁徙,去寻觅水美草肥的好地方。历代文人对此自有褒贬,赞美者强调军纪严明;贬抑者说它贪恋舒适,南来北去不过是为了一方丰美的水草。而他有自己的看法,丹枫绵树三秋丽,白雁黄云万里来。北雁南飞需要历长途跋涉之苦,经风暴雷电之险,征程万里虽是为了温饱,无论如何比寒号鸟躺在窝里喊“阳疙坳坳里暖和”受冻饿而死要强千倍。搏击风云是它们的事业,丰美的水草不过是自然对它们奋斗的赏赐。如果我是雁······他这样默默地畅想着,朦朦胧胧地进入了一种超凡的意境,仿佛自己也生出了一双强劲的翅膀,独自翱翔在宁静的原野上空,为大队寻觅飞翔的路。当他发现前方美好的净土时,他扑打着翅羽大声呼唤着朋友们。然而,雁阵歇翅的麦地已经乱套了,那里刚刚经历了一阵血腥的大战,谁也搞不清是谁偷袭了谁,有的头被扭去了,有的胸脯滴着血,羽毛纷飞,一片惨景。

“罗政委救救我!罗政委救救我!”

他一下惊醒了,发觉做了一个短暂而恐怖的梦。

电台值守调整着频率旋纽,专心致志工作,没发现梦里惊醒的他。

警卫员小王已经离开门框了,他香甜地躺在值守的旁边,正微微地打着鼾。小家伙睡觉不老实,满头沾了草屑。

罗荣桓侧过身来,伸展了下压麻木的双臂,等麻木劲过去,这才将左手撑在左脸腮下,闭目养神。然而刚才梦中那凄楚的呼救声久久不绝地在脑际萦回。

“是王东保吗?”他在问脑海里的自己。

“是的!是那个红小鬼。”

“那不是一九三〇年的事情了吗?”

“是的!那阵你刚从前委开会回到驻地。”

“对!四军攻占吉安以后,移师赣江以东,住在邵坪坝正准备对付敌人的‘围剿’嘛!”

“那天你回邵坪坝已经很晚了,林彪军长已经睡了,他的门前放了双岗,屋里点着灯。”

“是啊!我以为他没睡,走拢去,卫兵说:军长早已睡了。我问怎么还点着灯,不费油吗

“卫兵说:最近闹AB团闹的很凶,专门搞暗杀,军长点灯那是为了······他不说下去你心里也明白是为了壮胆。卫兵告诉你,政治部出了许多AB团分子。好几个人砍了脑壳啦!”

“这消息使我大吃一惊。怎么AB团来势这么猛呢?”

“是啊,你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些同志来到革命队伍里以后,情况大家都是了解的,怎么一下子成了AB团了呢?卫兵说,‘他们挨打了,咬出不少人呢,要叫我,也抗不了那鞭子、杠子,抗不了剥皮抽筋地打······’”

“你问过军长,肉刑得来的口供能准吗?他说AB团很凶、很狡猾,麻痹不得,宁可左一点不能放过一个。你对他说AB团是狡猾的,这个反革命组织到处挑拨离间,暗杀破坏。可是我们应该实事求是重证据!他却一甩手,交给你这政治委员去管。”

“是啊!虽然我是红四军代理政委,这也是义不容辞的责任。那个小孩子的喊声就是那时候听到的,他被行刑队押去砍脑壳。”

“你快步追上,让他们刀下留人!”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砍小勤务员的脑壳!”

“他们说,上级说他是AB团的联络员。荒唐不荒唐嘛,一个十四五岁的伢子也是AB团!你要他们松绑,押回去重新审问。”

“王东保大喊冤枉,跪在我面前!他说:罗主任,我帮十一师宣传队的同志打一壶老酒,买半斤花生,我去敲了半天门,老板才开。回来路上让他们捉住,说我半夜三更出去半日,是跟AB团联络,要带人来搞暗杀,我冤枉啊!”

“你问审讯他的人,行刑的人,都知道为了一壶老酒,半斤花生,因为宣传队那几个人被怀疑是AB团砍了脑壳,王东保便也牵连成了联络员,凭想当然行事,真是草菅人命啊!”

“王东保是个苦孩子,十四岁为了报仇雪恨才投了红军,怎么可能跟杀害他亲人的白匪勾结当AB团呢?天天跟着政治部行动,送信、打杂什么都干,连这样贴身的苦孩子都信不过,不成了孤家寡人了吗?凭那一盏孤灯点个通宵壮胆行吗?不!只有依靠千千万万齐心闹革命的同志!”

············

罗荣桓在心里自问自答自商量着,思绪一下子从AB团跳到了中央那电头上带三个“A”字的特级亲阅密电上。他细细咀嚼回味电文里说的每一个字!丰、沛、肖、砀(山)地区肃托似有溢捕滥杀倾向,请即着罗荣桓查处!

仅仅这字面上的几行字就够触目惊心的了,从AB团想到眼下的肃托,他的心象被谁抓了一把似地悬在空中,他仿佛听见了那刑讯声,惨叫声,抓AB团杀掉了许多好干部,经过他査证落实绝大部分是无凭无据,从乌有乡来的情报,捕风捉影,完全是神经质。(真正的AB团是有的,中央根据地瑞金西部东固区委书记罗焕南就是一个。罗焕南本来是兴囯崇贤一带的靖卫团长,他在屡遭红军打击的情况下,接受了国民党的重金收买,用假投诚的办法钻进革命队伍,成了红军,接着以肃反为名,大肆捕杀革命同志,进行阶级报复。本来他自己就是AB团的头目,却反诬许多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工农贫苦分子是AB团分子,搅浑水杀了许多人,后来是毛泽东派毛泽覃去调查处理,搞清真相后杀了元凶。)经过努力虽然挽救了一大批人,可有一些却变成冤魂再也不能复生了,那都是些经过无数次战斗考验的红军骨干啊!就是那个王东保现在也已成长成了英雄营长(后成为一名战将,担任军长),难道历史又要重现吗?难道丧失理智的极端主义又要来毁坏许多人用鲜血开辟出来的抗日根据地吗?湖西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王凤鸣在那里做了些什么?可怕就可怕在王凤鸣会不会隐瞒了真情!

当初,他流着泪替受冤枉的红军战士一个一个松去绑绳的时候,他陪着大家哭,内疚地对大家说一声:我这个代政委对不起大家。如今,难道真又要让他来说一声:我这个政委又对不起大家吗?他真不明白为什么极端主义这个东西在我们队伍里这么容易占有市场。六中全会时他和周恩来副主席坐在一起,恩来副主席跟他谈起过抓AB团的教训,还谈到过托派问题,恩来说:“象彭述之、罗汉那样的托派是应该开除出党的,对骨干一律要淸除,对一般分子主要是教育,争取他们放弃托派观点,回到马克思主义立场上来。”可党内的一些同志却往往走极端······

他躺不住了,一刻也躺不住了。这时耳边响起了电台联络的滴答声,他猛地跃起身喊了一声:“等等!”

屋里的人们被他的喊声惊醒了,警卫员小王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他们看见罗政委严峻而愤怒的神情十分诧异,不免有些怅惘和疑虑。

罗荣桓从值守人员手里要过电报,缓缓地把它撕碎,要王凤鸣“汇报”,这样的措词实在太轻松,太轻松了啊!他回头向同志们歉意地点了点头说:“惊醒大家了,没什么愦况,睡吧!睡吧!”

他的手有些微微地震颤,几乎拿不住这支沉重的笔,忧心如焚,使他无法自制,他本来是个很有自制力的将军,然而血的记忆,使他的心痛得颤抖,现实可能出现的凶险又使他气愤难平。他草拟了一份电报,命令湖西四大队王凤鸣,要他立即停止肃托,不准捕人、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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