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豹子手中的枪微微一抖,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挪了半步。
再说,那边洪副营长拉着武修宦的胳膊来到客房,守在武修宦父女客房的媒婆见来了穿军装拿枪的,就顺着墙根摸进茅房里躲了起来。父女俩赶忙拿起行囊包裹出门,洪副营长断后,正遇上迎面走来手牵手的张英杰、仇海山和举枪紧随的仇豹子。武修宦想让女儿先走,自己留下来再劝说劝说仇海山和张英杰,却被洪副营长强搀着从仇海山眼前走过,出了大门,登上了门外早已备好的马车。
仇海山眼巴巴地看着武修宦和武锦屏被送出仇池客舍的大门,脑袋里立马炸了营,娶不娶武锦屏是一回事,他仇海山丢面子是大事!于是厉声一喝:“豹子,你怂了?”仇豹子一个抖擞上前一步又把手枪紧顶上了张英杰的太阳穴。
张英杰看看仇海山冷笑着:“仇团长,让仇豹子开枪啊,照准我的太阳穴打啊!我知道你是丢得起一个女人丢不起脸面的人,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你的面子就收回来了!开枪吧,明天天一亮,全武都城的人都会说,武都的土条蛇乘客人之危逼婚不成,反而打死了主持公道的骑兵营长!”
仇海山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仇豹子扳叩机的手指勾成了一个圈。
门外,武修宦刚上了马车,还没坐定,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忽地跳下了车跑回仇池客舍。
武修宦经过仇池客舍长长的巷廊,跑到仇海山和张英杰跟前,拿出一布兜铜板,向着仇海山单腿跪地双手举过头顶:“仇团长,这是我父女俩的客房费,按贵客舍的定价分文不差,请如数收纳!”
仇海山一愣,跑出去仇池客舍的人,为交客房钱又回来了?嗯,还不是给张英杰来解围吗?于是低声命令仇豹子:“豹子,别松劲,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怂在谁手里?”
仇豹子把对在张英杰太阳穴的枪口顶得更紧。
张英杰皱了皱眉头瞥眼看看,武修宦还在低头举着钱兜等着仇海山收账,张英杰心想,这人真算得上一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到子弹出膛弹拉弦的时候了,还忘不了给人结清帐目。于是张英杰说:“仇团长,看到人家武掌柜了吧,这是啥?这就是人格!这么吧,你先收下钱,回头再毙我不迟。”
说话时,洪副营长叫着武掌柜追进了院子,见张英杰的太阳穴上顶着仇豹子的枪口,就忽地一下举枪顶住仇豹子的太阳穴。
仇海山说:“哄尕娃娃去吧,叫我收武修宦的钱,让你的人趁机打死我?没门儿!”
张英杰命令洪副营长:“洪副营长,别大惊小怪的,快收了你的枪,去门外车边等着去!”洪副营长还站着不动,张英杰一声厉喝:“快!”
洪副营长才不得不举着枪倒退出门。
张英杰说:“仇海山,你若是个男人就放干脆些,要么,收了客房钱,顺顺当当地给人家客商放行,要么叫仇豹子叩扳机打死我!不然,我数一二三后,这手榴弹环儿一拉咱几个都得完蛋!”
仇海山说:“你,你若诚心我就听你的!”
张英杰说:“当然有!”
“那就把手榴弹交给我!”
“你得先答应不再死缠武家父女?”
“答应就答应!”
“武掌柜、仇豹子,你们听见了吗?”
“听见了!”武修宦说。
张英杰一暴怒:“仇豹子,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仇豹子吓了一跳,极不情愿地收回了手枪,晃着酸困的手腕。
张英杰把手里攥着的手榴弹给了仇海山,仇海山说:“还有腰里的。”
张英杰撩起袍子:“全拿去吧,拿去吧!”
仇海山和仇豹子缴完了张英杰的手榴弹,小心翼翼地堆在自己的脚下,两人又仔细地摸了一遍张英杰的全身,确认连一根铁钉都没有的时候,仇海山才从武修宦手中接过钱兜,掂了掂分量撇给了仇豹子。
武修宦作揖搭拱:“谢谢营长陌路相助,谢谢团长高抬贵手!”
仇海山长释一口积气:“武掌柜,难为你啦,黑灯瞎火的连夜跑哪儿去?若信得过我,就再住一晚,明天我派人送你们回陕西。”
“人家武掌柜还怕你夜长梦多呢!”张英杰说,“武掌柜,让洪副营长带你们另外找个旅店住下,明天一早再雇车启程。”
武修宦点头称是,慌慌张张出了客舍院子。
张英杰抱拳:“仇团长,告辞啦!这些铁棒棒留下让你的弟兄练投弹去吧!”
仇海山仇豹子一愣,拿起手榴弹看,才是训练场上的练习模型,突然,仇海山抬起头来,指着张英杰哈哈大笑:“张营长,你真会开玩笑啊,我算是真服了你!走,咱喝酒去!我认你这过山猴了!”
“不啦,我这猴子头上还有紧箍咒呢!”说着,张英杰已经走出了仇池客舍的大门。
洪副营长帮武修宦找了一家安全的旅馆,武修宦问起了张英杰遭人陷害的事,洪副营长先吞吞吐吐然后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武修宦得知张营长至今没凑够打通胡专员关节的钱,就提出要拿银两给张营长凑够贿金,他要洪副营长引路,到骑兵营去亲手交给张英杰。
洪副营长说:“你还不了解我们营长,凡是他帮过忙的人,要去登门感谢,都会被拒之门外的,更不要说收你的银子。”
武修宦又着了急,一边的武锦屏插嘴:“那还不如请洪副营长把银子转交给张营长,先不要说是我们给的。”
洪副营长犹豫了一阵:“只要你们父女信得过我,我一定把这事办成,一来尽快洗去营长的不白之冤,二来也了了你们的心愿,等关节打通,我就给营长说明这些银子的来源。”
武修宦从箱子里拿出银元用红绸子裹成五锭,交给了洪副营长,洪副营长给武修宦写了一张便条,就揣上银元道了别回营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洪副营长带来了两个牵马的士兵,让两个士兵顺着大路把武家父女送过岷州再回来。武修宦雇了辆马拉轿车,一车两马就朝北啲嘚而去。
到天快黑的时候,马车来到了一座瓦屋连片、小楼幢幢的老城,士兵说这就是岷州城。他们在南门找了一家小旅馆喂马、洗漱、吃牛肉面片一毕就趁早歇息,到第二天四人起了个大早,两个骑兵一直把武修宦父女送过野狐桥,才返身回武都不提。
由于有了武修宦的银子,再加上仇海山引见,张英杰很快打通了胡专员的关节。就这样张英杰才没有受到军法从事,保住了独立骑兵营营长的职位。
22.债务
听了张英杰的述说,秦周岐随即介绍了庞青瑄,说这就是武修宦的孝子门婿。张英杰便和庞青瑄执手问礼相拥道憾,并吩咐部下设宴款待。
宴席设在武都城中的八仙楼上,上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陇南老烧酒。主方由张英杰柳连副作陪,席间,张英杰举盏敬酒,感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庞青瑄说:“这件事我听我丈人爹说过,当时,他只不过是出了点银子,可张营长是冒着生命危险才解救他父女脱离了困境的!”
柳连副说:“听说,那位史鼎新老先生也在胡专员跟前保了你呢。”
张英杰说:“对,史老先生可真是一位高风亮节的忠仁之士啊!他老人家当时身任国军第八战区长官部高级参议,但却不忍目睹当局的暴腐政治,后来竟愤然辞官归乡了。”
柳连副插嘴:“据我所知,临洮县的豪杰王仲甲,去年在聚众讨伐搜刮民财的保安队时,史鼎新先生还为他们通风密谋过呢!”
张英杰瞪了瞪柳连副,柳连副就嘿嘿一笑起身劝酒。
庞青瑄抿了一杯酒说:“像史老先生这样的政界人士,能放得下自己的既得利益,为救国救民出力,何况挣扎在水深火热当中的苦难百姓呢?”
柳连副端起酒杯敬向张英杰:“是啊!”
席间,除秦周岐不喝酒外,其余三人都喝得酒酣耳热,一直到后半夜。
当晚,张英杰请庞青瑄到他的卧房,把封存多年的五锭银元拿出来托到庞青瑄手上,庞青瑄又把银子原盘放回张英杰的箱盖说:“其实,我丈人爹早把洪副营长写的收条烧成灰了,张营长非要给这笔钱,还不如留在你手里帮我们买麝香呢。”
张英杰顿了顿说:“也行,以后我可以在武都城找个可靠人给你收麝香。”
庞青瑄说到了他在渭水源头鸟鼠山听到的花儿,就引起了张英杰的长吁短叹:“国难当头,黎民倒悬,恨只恨我张英杰没有分身妙术啊!”
庞青瑄笑道:“营长说这话是啥意思?莫不是你想用一个身子保住骑兵营长,用另一个身子去救国救民?”
张英杰喝干了一杯酒:“救国救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日本人一来,南京的达官贵人要迁往西南找偏安,兰州的谷正伦大发国难财。马步芳和岷州军阀鲁大昌的精兵强将全用来对付老百姓和共产党。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尕营长,但求良心上得过且过,也就心安理得了。”
庞青瑄说:“张营长,恕在下直言,哪里有为虎作伥也算出于良心的道理?”
张英杰说:“可是,无论哪朝哪代,服从都是军人的天职啊!”
庞青瑄说:“如果有救国救民的正义之师打了过来,上峰命令你出马剿杀,你也只有履行天职?”
张英杰凝神望着庞青瑄尴尬地笑了笑,他想起了史鼎新老先生也曾经这样诘问他的情形。
庞青瑄低声问:“敢问营长,听说过肋巴佛吗?”
张英杰说:“他是我非常敬仰的寺院活佛。”
“是不是活佛也当了共产党?”庞青瑄小声问。
张英杰机警地:“现在还不是,但他相信共产党,我看,迟早会是的!听史老先生说,肋巴佛经常紧闭双目,合着双手念叨这样的话,‘中国!中国!你是我的故乡,在我们的肩上,负有无穷无尽的债务,这个债务我们一定要清偿!哪怕付出我们的头颅。’”
后面几句是庞青瑄应和上读完的,因为,他曾经在西安上秘密党课的时候,和同志们熟读过这首维吾尔革命诗人鲁提甫拉·穆塔里甫发自心底的歌唱。
张英杰沉吟:“那,这位维吾尔诗人是不是共产党?”
庞青瑄说:“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张英杰自言自语:“清偿债务,付出头颅?”
庞青瑄站起来,踱到张英杰的刀枪架前:“你们这些国军军官手中有枪,手下有兵,要么向祖国和人民欠债,要么向他们还债。我想营长深明大义,该不会无所适从吧?”
张英杰若有所思,望着窗外夜幕下的山城沉思了很久,庞青瑄上前给他披上了大氅,张英杰突然转过身:“庞掌柜,你该不是从延安来的共产党吧?”
庞青瑄嘿嘿一笑:“你看像吗?”
“我看像!”
“我是来找肋巴佛购买麝香的西安商人,你看我像不像?”
张英杰松了一口气:“那好吧,明天我亲自带人,陪送你去康多,何况我早就想拜拜肋巴佛爷呢。”
23.肋巴活佛
康多是洮州藏区的一个藏语地名,汉语叫水磨川,据说是因为河上的一座古老水磨而得名。地处洮州北山地区的康多,山大沟深少受尘扰,山光水色掩映着宁静的佛光塔影,绿山环绕着肥沃的河坝,一条小河在川道间闪耀着粼粼的波光,从郁郁苍苍的东山流进麋鹿呦呦香獐出没的西南方峡谷。雄浑肃穆富丽堂皇的康多寺就屹立在开满格桑花的西山上。
夏日的暮色下,几只失群的孤鸦在空中盘旋哀鸣。康多寺东山洼的一条小径上,走来了一群穿着各式破烂衣袍的男女逃难者,他们多族相杂,老幼互携。衣着龌龊的藏族小伙才巴加布也夹杂在其中。
一个汉族打扮的小姑娘搀扶着一位藏族老奶奶,老奶奶走累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姑娘说:“外婆,你再忍忍,康多寺就在前头呢!”
藏族老奶奶喃喃絮语:“狗日的鲁大昌吃了红军的苦头,在穷人身上出气,又是烧藏家寺院又是毁清真寺,抢了牛羊还要抓壮丁,逼得人人没了活路啊!”
才巴加布对着老奶奶:“一把老骨头还舍不得扔,逃难路上老是拖累别人。”
老奶奶伸出双手伏在地上等身长跪,嘴里喃喃祈祷:“佛爷大慈大悲,救苦救灾……”
后头走上来一位拄着树枝的藏族老头,对着老奶奶唠叨着:“走吧,康多寺里有穷人的阿拉合(佛爷),金巴·嘉木措,施舍的海洋啊!”
老奶奶似有振作,略一挣扎却昏厥了过去。小姑娘惊叫一声,人们一下子围拢过来,而才巴加布早已向寺院蹒跚而去。
忽然有人说:“金巴·嘉木措就是肋巴佛,他乐善好施。走,找他去。”大家看时,一位打扮似蒙似藏又似汉、似僧似俗又似商的小伙子已经背起了藏族老奶奶,朝着寺院方向走。这个小伙子叫宋海林,蒙古族,是洮州阎家寺护国禅师喇嘛宋堪布的干孙子,他仰慕肋巴佛深邃的佛学造诣,是徒步跋涉专程来拜见肋巴佛的。于是这支褴褛而庞杂的队伍,向康多寺拖去,只有空中孤鸦的哀鸣为他们伴行。
已经是三更时分,康多寺诵经房的灯火还未熄灭,酥油灯盏发散着柔和的黄晕,满屋僧俗围拢在散发着酥油香味的灯光周围。肋巴佛身披金黄色的袈裟,佩挂丹砂色佛珠,沉吟着、走动着、和大家交谈着,双手合十,魁梧的身影缓缓地从板壁上、佛龛上、壁画上、经卷上掠过……
板壁上展示着关于轮回转世的五彩壁图:极乐世界里的常青不老树,树上挂满红彤彤的硕大甜蜜果,还有盘腿而坐皓眉阔额的老仙翁和载歌载舞的升平景象;而十八层地狱的惨状却真切而顽固的牵住了人们的目光,那些瘦骨嶙峋的饿死鬼和凶神恶煞的罪孽灵魂在火海里熬煎、在蛇窟中躲闪、在刀山上苦苦地挣扎……
板壁下方,一条长长几案的围帘上莲花朵朵,四角分布着吉祥四兽——玉龙宝马麒麟大象。几案上摆放着黄绢包着的藏经。
“其实,我金巴·嘉木措和大家一样,也逃过荒要过饭。唉,谁叫我们生活在这个不公平的世道上呢?”说话人正是肋巴佛。
才巴加布听着,很是有点不以为然,心里直犯嘀咕,羚羊生来就有吉祥伴随,你肋巴佛这样的金身玉体,哪里来的饥荒和贫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