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警们又拿棍子打,棍子擂鼓般地落到年轻学生身上,在乒乒乓乓的落棍断骨声中,庞亦然疼昏了过去。狱警们端来冷水泼醒他,还问招不招,庞亦然牙缝里挤出的还是那四个字:
“无、可、奉、告!”
刽子手们累了,喝了水抽着烟,要换个法子逼供刑讯。他们把庞亦然抬上了老虎床,绑住身子和腿,给小腿下面一块一块地加砖。不知道加了几块砖?不知道问了多少回招不招?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次“无可奉告”,就这么,一个嫩面书生被拷打得皮开肉绽筋断骨裂。
虽然“无可奉告”的声音一直在行刑室、在监房、在刽子手的耳畔响着,但是,却越来越微弱,后来变成了呻吟一直到声息全无。
3.吞刃
那天中午过后,庞亦然又一次被抬进监房,曾经的风华学子已是衣不遮体满身脓血。政治犯们看在眼里痛恨在心头,大家秘密串连,决定从次日早饭开始绝食,抗议反动鹰犬的迫害行径。
绝食不到一天时间,其他狱友也纷纷加入了这场特殊的斗争。大家站在铁监栏前,瞪着喷火的眼睛,挥动着拳头,喊着口号,强烈抗议狱方对学生的野蛮迫害,要求立即给庞亦然治伤。
绝食事件延续了两天两夜,牢头报告给上司,上司说:“还不是共产党在搞鬼?别理他们,饿死了就抬到山里喂狼去!”
狱友们不怕饿死,政治犯们也不怕喂狼。又一个两天两夜过去,绝食斗争进入了白热态势。
狱警安排伙夫抬来特制的饭菜,钻鼻的香味弥漫在污霉的空气中。伙夫把饭桶抬到各个监室门前,一边嘭嘣嘣叮当当地敲打着饭桶碗碟,一边懒洋洋地招呼:“热蒸馍,烫红苕,金黄米汤就萝卜,看着香,吃着甜,咽进肠肚筋骨暖……”但是,直到一桶桶饭菜冷透了、香味飘光了,还是没送出去一勺。
狱友仿照着政治犯的样子,都把脸转向一侧,重复着他们的抗议和要求:“停止迫害!停止酷刑!治疗刑伤!释放学生!”。
到天快黑时,监室之间悄悄传来绝食组织者的口信,要大家保持体力,一律坐下或者躺下,坚持绝食斗争。
突然,西头监室中一个干柴似的身子顺墙溜下,蹬直了腿脚晕过去,同室狱友大呼小叫着救人。这当儿又一个羸弱的躯体横在冷硬的地面上,监室里立马乱作一团。
值星狱警报告给了牢头,牢头慢腾腾地抬起大氅领子里的肥头,抖动着毒蛇信子一样的歪眉,伸手招来贴心下属附耳授计:“安排得力心腹,先以抢救的名义把人弄出来,趁夜抬到城南山根活埋!若走漏风声,老子给你吃花生豆!”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厉风凄凄夜似铅铸。鬼吟狐嗥的南山根下,地面坚不可破,活埋人的坑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挖得开的?到快三更了,四个狱卒好不容易叮叮咣咣挖了个浅浅的土坑样样,把两个气息奄奄的犯人丢到里面,给脸和胸口埋上些冰土转身就走。
这个时候,终南山上下来了一串黑影,一律庄户汉子的打扮,他们一部分人七手八脚救出坑里两个硬邦邦的犯人,另一部分人三下五除二缴枪捆人,缚住四个来不及逃跑的狱卒。山上下来的领头人见救出的人还有气息,就叫人给加套上棉衣抬上山,其余几个押上狱卒断后。
原来这一群庄户汉子打扮的人是山里共产党的游击队成员。昨天后晌,游击队接到通知,连夜派人下山参加筹备全省抗日救国会的工作,没想到半路上救了两条人命,逮了四个活埋人犯的狱卒。
从获救的犯人那里,游击队掌握了监狱里绝食斗争的情况,立马派人进城向地下党组织报告。按照西安地下党的统一部署,游击队员会同城里的一些工人和学生趁夜散发张贴传单标语和《告乡党书》,揭露暗无天日的监狱迫害。一时间西安城内内外外大街小巷,到处充满了无声的潮汐。
这无声潮汐胜过秦岭峰涌、渭河浪涛,胜过云水发怒风雷激荡,冲击着古老的城堡楼阙。
没过几天,西安城召开大会,成立陕西省工友抗日救国会,从民乐园大会会场开始,满城飘撒着红红绿绿的传单,像一只只彩妆的信鸽,传达着一致抗日的民心民声,同时,以铁一般的事实和人证物证,揭露宪警和监狱的种种罪行,强烈要求释放在押学生和政治案犯,保护工农商学的爱国行为,维护一致抗日的救国大局。
监狱里的抗议和监狱外的斗争遥相呼应,惊动了国民党陕西省党部,官僚们怕闹出更大乱子,指示狱方赶快安排狱医给庞亦然治疗刑伤。牢头极不情愿地把庞亦然搬进单人号子,支派了一位老狱医来到庞亦然的监房。
这位老狱医满头鹤发两道皓眉一身道骨侠风,见眼前的学生娃被打得浑身找不到一块好肉,心里直骂那帮豺狼虎豹。他戴上花镜,用纱布和刮脓刀清理了学生身上的血污,从药箱夹层里取出黄色土布包着的药面,轻轻地撒在肉腐骨损的伤口上。老狱医悄声说:
“娃呀,别害怕,用上爷这药面面,小伤隔夜能合上口子,大伤三几天就长出新肉啦。”
老狱医给庞亦然治伤不舍昼夜,他白天敷药换药,夜阑人静时,还给带来一点吃的东西。几天以后这一老一少就成了忘年之交,只要一见面就低语窃谈,半宿不止。
经过老狱医的倾心疗护,没出十天,庞亦然全身的脓血退尽、伤口结痂,半个月后,竟能站起来扶墙走路。临监的狱友们都为老狱医的慈心妙术咋舌慨叹、交口称奇。
一天三更时分,老狱医又悄悄来到庞亦然的监室。庞亦然和老人谈到了前一阵的反“清乡”游行,也谈到了他的同学萧莹莹清洌洌的眼神和一片琴心剑胆。听到萧莹莹被残忍地割舌,老狱医即遭五雷轰顶,坐着的身子直愣愣地栽倒在了地铺上。
庞亦然慌忙扶起老人,一问才知道萧莹莹竟是老人的孙女,萧莹莹前两天来看望过爷爷,临走时还向爷爷要了一小包药面,说是万一那位学长有个破伤,也好救急。如今孙女惨遭割舌生死不明,老人怎能不心痛如割?
那一夜,萧狱医和庞亦然低语阔叹到黎明,好像是心口受诚,又好像在以命相托。狱内铐镣哗哗窗外老鸹嚣巢,老人强忍满腔悲愤,颤抖满头银丝,把手头剩余的药面全部分给狱友们,明天一早,老人要利用购买药材的机会去寻找孙女萧莹莹的下落。
萧狱医给庞亦然治伤以来,牢头看到那么惨重的刑伤天天见好,心里直犯疑惑,想这老头用的药面肯定不是一般疮药棒膏,就派一狱卒去找萧狱医。狱卒在监狱门口拦住了将要上街的狱医,带给了牢头。
牢头:“萧先生,你给庞亦然治伤用的是啥药?”
萧狱医:“棒疮药!”
牢头:“棒疮药?棒疮药我见得多了,哪里有这么见效?”
“得是你见到的都不是良心药。”
“良心药?”牢头翻翻血红的眼睛,“好得很,你就把良心药的药方给我用用吧!”
萧狱医轻叹一声:“这良心药的方子嘛,天底下的家家户户都该有的,每家每户的祖上都该给后人传真方子的!它就在每个人的良心缝缝里藏着呢。长官为啥不在自己的良心里头去找找?”
牢头禁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但马上意识到这老汉在热潮冷讽,就强忍着性子不马上发作,仍旧好话连连封官许愿,可老狱医还是那句老话不变。
牢头暴躁起来,把萧狱医带进行刑室交给了刽子手们。刽子手对老人动用大刑逼要药方,棍棒打破了萧狱医的头,老虎床折断了老人家的腿,可得到的却总是无招无供。审讯不断升级,酷刑变本加利,刽子手步步追索着“良心药”的药方子。老人家浑身上下没有了一块好骨头好肉,只剩下了一颗跳动不息的心。他怕自己熬刑不过,说漏了祖上的传家验记,有负于上千年祖灵,就嚼烂了自己的舌头,呸地一下吐到牢头的脸上。牢头气成了一条疯狗,跳得有三尺多高:
“共党,共党!共党的卧底子!给我关,关进死牢!”
在月至中天、皓临铁窗之时,老人家长卧监室,默念着孙女莹莹的名字,把那把陪伴了一生的刮疮尖刀吞进肚子,饮恨而亡悲壮殉节!
牢头搜遍了老狱医的住处和衣物,没找到神奇药面的配方,又派密探去老狱医的老家蓝山玉泉村寻根问底。密探找到当地乡保,打问到萧家的情况,才知这萧狱医无妻无后、形单影只、来去无定,后来收养了一个孙女,名叫萧莹莹,在省城里上学,为了陪伴孙女读书,才在监狱谋了一份狱医的差事;近来听说孙女莹莹带头闹学潮,叫宪兵们给割舌害死了。
牢头仰头喟叹:“祖孙赤党,顽梗不化!自作自受,活该绝户!”。
庞亦然和其它进步学生的被捕,引起了西安地下党的高度重视,党组织成立了一个秘密营救小组,其中一位成员就是庞亦然的历史先生。营救小组通过陕西省工友抗日救国会,从当局军界和政界内部打通关节,艰难地解救着被关押的学生。八个月后,终于开始有学生被释放出狱。到在监狱里过完第二个春节的时候,庞亦然才最后一个走出了阴森冰冷的铁监门。
脱离牢笼的庞亦然,回到阔别的同学和先生中间,头一件事就是寻找萧莹莹的下落。提到萧莹莹,学友们只有眼含热泪低头默哀。庞亦然断定萧莹莹已经为壮丽信念献出了美丽韶华,他怀抱一束野花,来到那座废危的教工宿舍阁楼间,房子的门窗已经被人挖走,藏油印机的墙洞里也空无一物。他把鲜花插到窗洞口,面对岌岌可危的土木房子,似乎又看到了萧莹莹那清洌洌的眼神、飘逸的毛辫子和金黄色围脖,还有那轻盈的身影,听到了她慷慨激昂的口号和怒发冲冠的歌声。庞亦然轻轻地呼唤着战友名字,不禁慨然泪下:灰色的西安城啊,你算什么十三朝故都?你容不下一位热肠少女,放不下一张小小书桌,你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阴霾,展现慈母的笑颜?
庞亦然决定放弃学业,把全部身心投入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他主动向组织申请,要到革命工作最需要的地方去。鉴于庞亦然已经在西安暴露了身份,组织上批准了他的申请,派他前往终南山九间房参与秘密交通站的工作。
4.潇潇雨未歇
在过去的那个细雨濛濛浓雾笼罩的傍晚,庞亦然藏在卖完木炭的空车板厢上的粗布帐子什物下面,以招魂公鸡为掩护,潜出了西安城。车子在路上颠簸了一个晚上又多半个白天,庞亦然在秦腔乱弹声中魂牵梦绕,在车轮的颠簸下振奋难已,他明白偏僻深山的交通工作是极端危险艰苦单调孤寂的,但对革命大局的意义却非常重大,他要让自己年轻的生命在九间房闪光。
到第二天正午时分,斜风依旧拂面细雨却已止住,太阳照上了山梁,照在了马拉车上把式叔和庞亦然身上。在黑马间或的长嘶声中,把式叔的《混元金斗》还在唱着:
杨二郎他凭的七十二变,
李哪吒足蹬的乾坤二圈,
雷震子展双翅空中鏖战,
龙须虎抓石块推倒泰山……
三霄妹啊,啊噢啊、啊——
三妹妹啊——
啊哎,噢啊噢啊、啊噢啊,咹……
车子又过了一条小河,翻了两座大山,穿越了一片松杉林子,就到了毛盖峰下。毛盖峰由好几座高耸入云的大山组成,在那白云缭绕的主峰顶上,一棵高大的松树屹立在悬崖边沿,随风摇曳好不自在洒脱,活像妙龄女子飘然摆动着的“毛盖儿”。
在一棵大约被雷殛弯的柏树旁边,庞亦然下了车。马车随着把式叔的一个响鞭一声吆喝,在毛盖峰脚下拐过弯儿就不见了,只留下了几声荡人心旌的秦腔乱弹和啸啸马鸣。
按照组织的安排,毛盖峰下会有一位背背篼的采药人来接应庞亦然。接头暗号是把唐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中的“沧海月明”和“蓝田日暖”提出来,采药人出“沧海月明”,庞亦然对“蓝田日暖”。庞亦然拉了拉背包带子,举目四望山水茫茫,视野之内并没有一个人影?
突然,石岩旁边传来石头碰撞的声响,庞亦然循声看去草坡下一个背着背篼的瘦小身躯,面朝石崖的坡壁站着,手臂起落叮叮咣咣,像是和一位隐形的仙人下棋。他疾步接近那人,快到跟前时,瘦小身躯在填好一粒棋子后,头也不回地缘着羊肠山径一溜烟向上跑去,步履轻快仿佛一匹敏健的麋鹿。尽管有背篼遮着上半身,但庞亦然看得出来,那是一个姑娘的身影!
庞亦然好不纳闷:既然你是接头人,为啥不言不语转身就跑?如果你不是接头人,为啥身背背篼独自在毛盖峰下守候?庞亦然又紧追了几步,一直追到了那人刚站过的石崖下边。石崖坡壁上长满了绿绒一样的苔藓,在一绺齐整的苔藓上,蓦然现出白亮亮的石子拼成的四个大字:
“沧海月明”!
庞亦然心头一热眼前一亮,向着背背篼的背影呼唤一声:
“大姐!”
大姐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只是顿了一顿依然踩着碎步不停脚地朝着山顶跑去。庞亦然拉紧背包带子大步流星追了上去!才到山腰,庞亦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抬头瞅瞅前面羊肠小径,大姐早已没了踪迹,慌忙四下里寻望也没有背篼大姐的人影,却见毛盖峰上黑云铺天盖地压来,一道闪电几声惊雷似乎要把群山摧倒碾平。庞亦然见势不妙,向不远处的山洞雁斜跑去。
洞里亭亭玉立着一位姑娘,上身穿一件月白洋布翻领衫,下身着一条蓝色哔叽机制裤,脚蹬一双黑色土布圆口鞋,灰色袜子衬在其中,显然是城里女学生的俏丽装饰。姑娘面容朝里,身后过肩的毛辫子分明是萧莹莹那一直跳动在庞亦然梦里的“毛盖儿”!庞亦然不禁离绪复萌亲情涌动,然而,乍一回神又惊得脏动六腑魂撞七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