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嫂听得这声音好亲热,随手拉拉头上的草帽:“客人是问路吗是喝水?”
“三嫂,三嫂!得是认不得我咧?”
三嫂越听越不敢仰面迎客,因为只有深知底细的人才会这样招呼她,她拉长声音:“客人该不是顾主?咱这深山草药栈虽不比闹市大药馆,可天天都有卖出买进、迎来送往,不知顾主是卖药还是买药?”
来人说:“我一不卖二不买,只想会会乡党。”
“顾主别见怪,我一个妇道人家,娘家离得老远哪里还有个乡党?客人若要喝水就端给你一碗,喝了快赶你的脚程去吧!”说着三嫂就要转身进屋。
来人却失声再叫:“庞三嫂!我是……”
“你是谁?”三嫂并未回头。
“我是……”来人朝两边看看,向门口凑近一步,那狼狗又狂躁起来。等狼狗喘气的时候,来人说,“三嫂不认得我咧?我是你的亲家武、修、宦啊!”
三嫂听说是武修宦,心尖尖紧抖了几下,擦擦眼睛侧身再次细看,这哪里像武修宦啊,明明是个长胡子老汉,偏要冒充白白净净的亲家,再说武修宦已经远走高飞了,这里面恐怕有诈?于是说:“我认不得谁是武修宦,请客人赶紧赶路吧,你看,我家的狼狗早都不耐烦了。”说完就要去解狼狗身上带的粗铁链。
来人急叫:“三嫂啊三嫂!难道忘了你带着青瑄拼着死命给我报信的事吗?”说着不顾一切地冲向柴门,只见大狼狗向来人一个虎扑,三嫂没挡住,门内传出一声喝斥,狼狗愣在了空中,庞青瑄一步剪出门把来人护在身后,遮进柴门。
来人果然是武修宦。
晚上,在远志药栈的药房中,松明噼噼啪啪地爆着。武修宦和三嫂、庞青瑄生离死别深山重逢喟慨连连。三嫂听到崔粉粉病故外乡,不禁拔下头上的红铜钗子泪流满面悲叹不止,她擦着眼泪叮嘱武修宦要在西安城隐蔽好自身,不要叫蓝山壑壑里的人认出来。武修宦点点头苦笑一下:“三嫂你看,我特意留了圈脸胡子,连你都认不出我了,再说我对外一直说的是四川话呢。”
“大老远的来,肚子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三嫂说着就站起了身。
武修宦问:“有叶叶神仙凉粉吗?那一年没吃成的凉粉十几年在我心上搁着呢!”
庞青瑄忙说:“叔,有。我前天路过悬崖时,顺便捋了一兜兜神仙叶,和娘连夜搓成粉,做了一盆叶叶粉,正在水里濒着呢。”
“那快给我拿浆水蒜泥拌一碗吧。”武修宦咕噜咽了一口口水,急不可耐得像个孩子。
三嫂穿过东厢房朝厨房走的时候噙着一嘴的嗔笑:“老武,看把你馋的!”
“三嫂”,武修宦看着三嫂花白的鬓发飘在黝黑的脸庞,心里泛起了一阵甜滋滋的凄凉,生生硬硬地嘿嘿一笑,“嫂子,我几次试着做叶叶神仙粉,都没做成。”
三嫂却已经走进了厢房。庞青瑄说:“叔,离开了终南山的泉水就做不出地道的叶叶粉了。先把做粉的神仙树嫩叶拿到泉里洗净,再在烧滚的泉水里焯软,捞出来把水控干后,就倒进盆里下功夫拧揉搓推,把叶子弄成稠糊糊,然后包到布帕子里用劲挤压,挤压出的水是醋红颜色的面水,把面水接到盆里,冷结一天一夜后,倒出来切成块块,放到新鲜清凉的泉水盆里头濒着,要吃的时候捞出来,切片切条都能成,拌上蒜汁、醋汁、浆水汁都好吃着呢。”
正说着,三嫂已经端来了神仙粉,武修宦接到手里一看,只见一碗堆得宝塔似的神仙粉,晶晶莹莹地透着醋红色的光,宝塔尖上染上了一抹鲜红的油泼辣子和金黄的蒜泥,还撒了点褐色的芥末和一撮绿生生的芫荽丁,搭近鼻子一闻,就会叫一股辣乎乎的酸,酸乎乎的呛,呛乎乎的涩,涩乎乎的香惹出了满嘴咕簌簌的涎水。武修宦又美美地咽了一口涎水,然后腾出一只手挪开坐着的木墩蹲到地上,头一偏嘴一歪唏哩呼噜就吃了起来。
庞青瑄去厨房端来一碗汤,双手放到武修宦跟前:“叔,你慢慢吃,小心噎着。”
“噎着?没放到嘴里就自己溜下去了。”武修宦三几下吃完了一碗粉,三嫂抿着嘴接过碗去了厨房。
武修宦抹了抹嘴和胡子,盯着庞青瑄:“青瑄,从今往后,你再不要把我叫叔了。”
“那叫啥?叔!”
“叫丈人爹!”说着就端起汤喝了一口。
庞青瑄吓了一跳,退到了墙根。
“咋,你娘给你没说?那,我给你说。”武修宦说,“在你和我家锦屏还没出世的时候,我和你爹就把你俩娃给指腹为婚了,我和锦屏费尽周折从那么远的四川回来,头一件事就是为了给你俩完婚!”
庞青瑄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看看武修宦又看看从厨房过来的娘。
娘不慌不忙地对武修宦说:“老武,你的记性真好,我早都忘了这事呢!”
“你忘了,老天爷记着呢!”武修宦指指头顶笑笑,一仰头喝完了碗里的汤。
“锦屏随你走成都住西安,已经做了药馆后闺的大小姐,可我的青瑄,跑山钻林抓岩走飞,把头提到手里打天下呢。我看,咱还是把以前说的话忘了好。”
“三嫂,你小看我老武了。旁人小看了我不要紧,你若小看了我,我就成第二个窦娥了。”
庞青瑄懵懵地说:“叔,我娘说了,我和你女子这多年没见面了,再说,我现在还不想连累别人呢!”
“那你娘儿俩得是怕我和锦屏连累你们?”
“也算是吧”,三嫂心想,这个婚事不能答应,对人家锦屏没有一点好处,于是站起来说,“老武,鸳鸯谱也不是这么胡乱点的,你叫锦屏在西安城寻一个门当户对惬心合意的人家,我娘儿俩不会骂你们忘恩负义的。”又对青瑄说,“儿子,天不早了,你就陪你叔睡吧,我到西间房里睡去了。”说着起身就走。
武修宦忽地站起身拦在了门口:“三嫂,我知道你们是受了红军教育的人,凡事都为别人着想,可我也不是没经见过红军啊。青瑄他爹是我的结拜,你是我的恩人,你娘儿俩若不应承这门婚事,我武修宦死了就没办法给哥哥交代,这可是欺了活人负死人的双重罪啊!青瑄,你说呢?”
青瑄一急信口说:“叔,我咋想不起来你家锦屏长啥样儿呢?”
三嫂愣愣地看看武修宦又看看儿子,好久才说:“老武,你非要这么做,那还得叫青瑄向组织报告呢,若组织上不反对,还得叫俩娃自己当面锣对面鼓地相相呢。”
武修宦说:“能成,后日我就带锦屏来九间房。”
三嫂眨眨眼:“你和锦屏不要上山,改天就叫青瑄去西安认认门,以后也好常去孝敬你嘛。”
青瑄一听心里头甜甜的。
“那好得很,我情愿帮助交通站的工作。”武修宦换了个口气、怯怯地说,“还有一件事,我要给嫂子一个人说。”
青瑄端起水碗收拾厨房去了。药房里只剩下了武修宦和三嫂。武修宦拿出了一枚黄澄澄的金戒指,走到三嫂跟前:“嫂子,你一个人苦守了这么多年,我也把锦屏娘失在了四川,青瑄和锦屏的事咱俩心思一致,剩下我和你……你就戴上这戒指,咱两家合成一家子吧!”说着就拉过三嫂的手,三嫂的眼睛湿润了,两个人的手指颤在一起。
突然,三嫂轻轻地抽出指头,拿手肚子擦了擦眼睛:“老武兄弟,你咋能想起说这话呢?”
金灿灿的戒指在武修宦的手心熠熠生光,武修宦说话更怯了:“嫂子,人说老嫂比母,在你年轻时我就敬重你,如今,你我都老了,我还要敬重疼惜你,这是我的良心,也是我份内的担当啊!嫂子,你就叫我了结了这个心愿吧!”
“老武,”三嫂拨着松明枝,“我知道你是个好人,知道你给我操的不是瞎心,我也知道去西安城当太太,吃香的喝辣的,穿绸子挂缎子比住在这深山老林风光得多,可我去了你的庞然药馆,这远志药栈谁来管呢?谁操心给红军、游击队传信送药呢?谁每天做给青瑄他爹报仇的大事呢?假如我跟了你,虽然有了男人有了儿媳,还会有了孙子,可这么就会淡忘了庞戌然,我不就成忘恩负义的婆娘了?”
从后窗传进来百里林海的松涛声,豪迈的感觉占据了武修宦的全身,他推想得出三嫂不同常人的心境,在深山荒岭做秘密交通员,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可在三嫂看来,这就是守望丈夫伴随着儿子,每天所做的事情都是在为丈夫报仇给儿子帮手,因此,三嫂觉得生活很实在很有想望。
于是武修宦说:“三嫂,我咋能忘了我的结拜哥哥,我和他不是同胞胜过同胞,他身遭不幸,如今这个世界上的亲人只留下了你、我、青瑄和锦屏,我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你娘儿俩这么孤苦无靠下去,我要把女儿嫁给青瑄,我还要娶嫂子做娘子,这么做了,咱一家人才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老武,青瑄锦屏的事只要组织批准了我就不反悔。”
“嫂子!咱俩的事只要你答应了我,九间房就是咱姐弟的新婚洞房,你依旧给红军送药传信,给结拜报仇!”武修宦捧着戒指向前逼近一步,两只手触到三嫂胸前,女人宽大丰实的胸脯一起一伏,武修宦嗅到了醉人的百草芳香。
三嫂感到她的胸脯上有无数条艾头灸炙,烫烫的惬惬的;她看着眼前男人辘辘蠕动的喉头,一股氤氲异香直袭心底——这不是麝香蟾酥的高贵气息又是啥?
男人和女人浑身腾起了宿久的慵懒,渴望伏到眼前的怀抱,分享对方辛酸的悲楚,交换一吻疲惫的呼吸。三嫂不忍退也不能进,两只半大脚静静地胶着在地面上,武修宦用自己的左手庄严地抬起三嫂的左手,用自己右手的拇指中指和食指撮起戒指,他要把这枚金子做的信物,穿到三嫂粗糙僵直的无名指上。
突然,后窗子窜进一股厉风,啪的一声爆响,松明摇曳了几下缩回了火焰,屋里顿时陷入黑暗。三嫂一个激灵,倒退的瞬间拨开了武修宦的手,心里念叨着:“要不得,要不得啊!”于是惊叫,“老武兄弟,你……你的结拜在窗子外头看着呢!”
啪,又一声爆响,松明一抖擞重新伸出了火焰,武修宦举戒指的手抱成拳打躬作揖起来:“我求你别认死理了嫂子!那是我哥哥不愿意你一个人再苦熬下去,劝你来了,撮合咱姐弟俩来了!嫂子嫂子你一向是菩萨心肠,咋说变就变了呢?”说着向三嫂扑去。
三嫂不由自主地招架着,结结巴巴地应承着:“那……那你就等吧,等……等到穷人坐了天下,我就给你当……当婆娘,咱就在西安城里拜……拜天地,坐花堂!”说着,扶上武修宦的手臂,送他坐到了木墩上。
武修宦心上着了火:“嫂子,穷人坐江山是咱做梦都想的,可你我都一把年纪了,又兵荒马乱的,万一……”
“万一?万一个啥?我给你说老武,你和我咱谁都不能死!”三嫂说完朗声喊来青瑄,安排儿子明天进山,请求组织批准婚姻,若组织同意就尽快下山见锦屏。三嫂离开时看了看黑洞洞的窗外又看看武修宦,就去了西间房子咣当咣当顶上了门。
此后,不出半年时间,庞青瑄和武锦屏在西安城的什味街坊完婚,新婚三天后庞青瑄就潜回到了九间房,以后隔十天半月去庞然药馆套购些紧缺药品。一年后,青瑄锦屏就有了儿子,武修宦给外孙取名叫庞广龙。武家父女支持庞青瑄继续奔走在秘密交通线上,延续着一对老亲家的红色情结。至于对三嫂的那桩心事,武修宦在肚子里一直丝丝蔓蔓着。
9.我才不想死呢
说完了庞家武家的往事,这庞青瑄也吃完了面,穿上了夜行装,向娘鞠了个躬,对着庞亦然萧莹莹点点头,转身出门,来到远志药栈后窗外的飞身崖口,抓住松树的枝杈,将身子向前一摆,放开双手张开双臂,消失在了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之中,像搏击长空的山鹰一样,呼啦——飞落到十几丈外对面的崖岩上,惊起峭壁上的一群宿鸟;接着双脚弹跳抓起半空垂挂着的葛藤,脚尖轻轻地点动,人顺着葛藤甩出丈把来远,矫燕似地朝着斜下方滑落、滑落,最终落到了崖底飘带似的小径上。
庞青瑄走后,庞亦然和萧莹莹让三嫂早点休息,他俩洗了锅碗,收拾完院子里晾干的草药,还劈了些柴,然后扎好裹腿套好鞋套,拿上布袋,提上灯笼就要去牛蹄沟的草洼捕捉蟾蜍。那地方地势低、潮湿、草密还有水滩,几乎已经成了远志药栈的蟾蜍储备场。以往,他们从牛蹄沟捉回蟾蜍,就圈在药栈东边的那个土坑中,以便轮番采收蟾酥。
倘若逢五的日子在药栈,庞青瑄就早早起来打上火把,随着亦然和莹莹,诵念唐人的诗句采收蟾酥,炮制研磨配制刀尖药。他们对蟾蜍常常怀着感恩之心感慨之意,觉得天地间的每一个物种,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就像这最不起眼、相当丑陋的蛤蟆,竟然有如此不可取代的用途,真像上天派来的神使一样。就这样,经过几轮采收,庞亦然萧莹莹还要再把蟾蜍们送回牛蹄沟蟾蜍的老家休养生息。
今夜晚,这一对情投夫妻、两个革命战友手拉着手,用独特的方式说着话儿向牛蹄沟走,说到高兴处萧莹莹就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快到牛蹄沟沟口时,突然看到沟底有一盏灯火在闪烁,庞亦然想起了下午三嫂说的话,就试探着喊:
“三嫂!”
灯火在夜风中一明一灭,但是没有人声的回应。这牛蹄沟距离附近最近的村庄也有二三十里路,除三嫂外还有谁能夜闯这荒山野岭里的水泽蛙国?既然是三嫂,却为啥默不作声?忽然,庞亦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东西:“毒蛇!”
几乎在同时,萧莹莹也啊了一下。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沟底灯光跟前,果然是三嫂!只见她侧躺在水洼中,一只手放在灯笼旁另一只手压在身下,搭在腿上的布袋子里一起一伏有啥东西在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