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里安然无事,捱到天快黑的时候,庞亦然和萧莹莹在灶上做饭,三嫂揆摸青瑄快回来了,就去门外朝西南边的山坡上瞅,突然大狼狗挣着铁链朝山下扑叫,接着从坡下边传来沙拉沙拉的响动,三嫂抓起一把石子撒向牛蹄沟,只见坡头上来了六个端枪的便衣,其中一个驼着脊背的人指着三嫂喊:“看啊,这就是庞马氏,马大脚,庞戌然的婆娘!”
话音未落,几支枪头立马指向三嫂。
三嫂听出了这底气不足的声音,看出了驼背的死皮脸,三嫂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猛然扭头甩起两只半大脚朝西南山坡上跑,嘴里大声喊叫:
“狼来了,狼来了!……”
三嫂像戏里的花脸一样粗喉咙大嗓地叫着。她这样做,一来要把便衣引开,二来向庞亦然萧莹莹发出警报;或许,正在翻山返回的儿子也能听到。
山那边庞青瑄果然听到了娘的喊声,他拿出盒子枪就往山顶上飞跑。
三嫂的喊声传到药栈,庞亦然套上一件夹袄,叫萧莹莹拿出箱底的文件、账本和笔记到灶上销毁,自己搬起一根粗粗的木杠子,死死地顶住了柴门。
药栈西南边的山坡上,三嫂拼命地连跑带喊,那几个便衣咋咋呼呼地紧追不舍。三嫂突然佯装一个踉跄,站稳后故意跛着脚步跑,一边喊一边往后面张望。便衣们越追越近,一个便衣举枪瞄准三嫂。
驼背便衣大喊:“不许开枪,给老子活捉这个共产党婆娘!”。
三嫂哈哈大笑,高声嚷嚷着:“来吧,老娘身上有共产党的文件,肚子里一满是红军、游击队的机密。有本事来拿吧!哈哈哈。”三嫂绕过了一个小山峁,跨过了那眼清泉,一个劲地向山上跑,不停地喊话拖住敌人。
驼背声嘶力竭地发出命令:“散开追,抓活的!”
“是,范队长!”几个便衣应和着。
三嫂心里紧缩几下,才把这个说话缺少底气、骆驼背、黄蜡脸的讨水人和范队长连在了一起,进而又把眼下的范队长和当年玉佛庙村的烟鬼范玉田连到了一起,三嫂也就知道了大烟鬼是咋样当上队长的了。
这时,山顶上传来砰砰两声枪响,追在前边的两个便衣栽倒了。
后面一个便衣说:“范队长,说不定山顶上有红军大队伍的埋伏,这婆娘想把我们领进埋伏圈呢。”
“打死这个共产党婆娘,打!”范队长咆哮道。
四支枪一齐对准了三嫂。砰、砰、砰、砰枪响了,三嫂倒下了,范队长也倒下了。剩下的三个便衣,抱着枪蜷缩在一块牛大的石头后边索索发抖。两颗手雷从山顶飞了过来,落到石头后边,轰、轰两声炸得三个便衣血肉横飞。
庞青瑄手提盒子枪,快步跑到娘的身边,娘胸口上流了一大摊鲜血,青瑄哭叫着娘,娘微微睁开眼睛,艰难地说话:
“儿子,赶快下……下山,官家……还……还要来……来的,跟……亦然……莹莹,保……保住刀尖药……秘方。千万……别落到……敌……”说着娘就闭上了眼睛。
“娘,我知道,娘!”庞青瑄双膝一跪,双手扶起娘的头。
娘紧闭的眼睛里淌出了两行泪水,挣扎着抬起手拔下头上的红铜钗子:“儿子,钗……钗子……给……给你……丈丈……丈人……爹,娘……对不……住……他,他……”
话没说完,娘的头就栽进儿子的怀里。
庞青瑄抓过红铜钗子大叫:
“娘——”
悲声回荡在九间房的天空,缠绕在毛盖峰顶,录上了终南山的秋风高云。
青瑄紧咬着下嘴唇,把脱下的褂子和浓浓夜色一起盖到娘的脸上、胸口和身上,从几个便衣的尸体上捡来所有的枪和子弹,挎在肩上,系在腰间,头也不回地朝山下飞跑。
远志药栈门外路口的大狼狗越叫越凶,越扑越猛。庞亦然和萧莹莹销毁完了全部文件,扒在窗子上向外边张望,暮色中,从药栈东边的坡下面,影影绰绰地上来了十几个端着枪的保安队队员,一个高胖子朝着大狼狗一扬手枪,砰砰两声,大狼狗惨叫着倒在了血泊中。保安队员们猫着腰蹑着脚步朝药栈包抄过来。
庞亦然萧莹莹跑到三嫂和庞青瑄的卧房,在墙角的油纸包里拿出仅有的三颗手雷,庞亦然装了一颗给了萧莹莹两颗,又一起跑回药房。萧莹莹把庞亦然拉到后窗跟前,端来一个柴凳,推他从窗口爬出去,同时向丈夫嗷嗷叫着,比划着“蟾宫图”、“保住”的意思。
保安队的人在外边叫嚷着开门,用枪托撞门。萧莹莹猫着腰走到窗口,拉开手雷从窗洞扔出去,引起一声轰隆一片嚎叫。庞亦然从柴凳上跳下来回到萧莹莹身边,随手拿起门后的一把砍刀,背靠着门和窗之间的墙,准备迎击破门而入的敌人。
柴门剧烈地晃动起来,萧莹莹又抱来一根木桩顶在门后,用两只手和膝盖使劲地压住木桩。这时窗口伸进一支枪头,叭地射出了一颗子弹,打中架板上的药酒罐子,哗啦啦淌了一地醋红色药酒。莹莹向亦然挥挥拳,亦然向莹莹点点头。
敌人见屋子里面没有动静,就先有两只手伸进来,扒住窗台沿,然后伸进了一颗戴着大檐帽的头,庞亦然举起砍刀,照着大檐帽狠劲砍下去,大檐帽滚到了地下,刀却砍在伸进窗洞的两只胳膊上。那家伙杀猪般地痛叫一声跌在了窗外。可是柴门被撞开了一道裂缝。萧莹莹瞪大两只滢滢泉眼,抱住庞亦然再一次把他推到后窗根,庞亦然爬上柴凳一头钻出后窗洞的时候,身后叭叭两枪,腰眼一阵剧痛,就重重地栽向窗外。
柴门到底被撞倒了,四五个保安队员咋咋唬唬地涌进药房,把萧莹莹团团围住。萧莹莹拾起脚下的砍刀双手举过头顶,两只喷火的眼睛瞪着敌人。一颗子弹射中了萧莹莹的手肘,砍刀落到地下,两个保安队员扑倒萧莹莹,萧莹莹的手伸进怀里拉响了最后一颗手雷,轰地一声巨响,和压在自己身上的敌人同归于尽。半边房子带着浓浓的烟尘垮塌下来,掩埋了这个年轻坚定的先锋女战士。
栽到后窗外的庞亦然,听到了手雷的爆炸声和敌人的惨叫声,知道这是萧莹莹用生命在掩护自己和蟾宫图,他看着刀削似的悬崖狰狞在夜色之下,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份特殊的绝密文件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这时,窗口探出一个大檐帽,庞亦然摸出手雷丢到窗口,轰隆,剩下的半边房子塌了,木石瓦块劈头盖脑地压向庞亦然……
12.丹砂凝
药栈方向的枪声、手雷爆炸声和恍忽明灭的刀光火影,轮番魔虐着庞青瑄最痛的神经。显然,庞亦然和萧莹莹已经遭遇上了敌人,庞青瑄为两位书生和刀尖药秘录的安危捏了一把汗,他迅风一样朝山坡下裹去。
药栈那边的枪声已经停止,火光却越腾越高,罩红了周围的山头和林木。庞青瑄绕到药栈对面,钻进牛蹄沟旁边的山林里,药栈东边的大路上正燃烧着一堆大火,一张狗皮搭在火堆旁边的木桩上,看得出大狼狗已经惨遭不幸,庞青瑄不由得又多了一份仇恨。火堆周围围着五个保安队员,屁股坐在枪上,嘻嘻哈哈地烤着狗肉吃。药栈的房子和石头墙全部倒塌,蟾蜍坑被压埋在深处,庞亦然和萧莹莹不知去向。庞青瑄跑到树林边沿,站在一棵大树后面,啪啪啪啪一挥臂撂倒了四个保安队员,一个没中弹的保安队员就地一滚,躲到灌木后边。庞青瑄瞄着灌木丛紧追不舍。
清脆的枪响惊醒了庞亦然。他爬在地上,背上横七竖八地压着石块木头,四下里烟熏火燎,眼前漆黑一片;他动了动胳膊,一些东西哗啦啦落地,鼓了鼓腰背,引来一阵钻心疼痛,同时也感到那条布绢还裹在贴身!一股风过后,庞亦然眼前有了光亮。啊?光?火!烧了我庞亦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黄绢化为灰烬,这可是天诛地灭的罪孽啊!不行,必须赶快脱离险境保住秘图不遭火焚!
冷风呼呼吹来,火光越摇越亮。憋足了劲的庞亦然猛然拱起脊梁,背上的木头石块才挪开了一些;他一把手撑住地面,一把手拨开头上肩膀上长短粗细的杂物,要挣出身子坐起来、站起来,可废墟下的右腿却总是抬不起挪不动。庞亦然努力地扭过上半截身子,再一次拨开些石头瓦块和木桩,两手撑地左腿跪地,努力地拖拽右腿,半寸、一寸……,右腿拉出来了,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庞亦然剧烈地喘息着,他多么想站起来看看萧莹莹在哪里?庞三嫂在哪里?远志药栈、蟾蜍池还有大狼狗,在这场浩劫中能不能挺过来?他要拉过一根木棍拄上撑起身子来……然而就在这时,庞亦然才发现自己的右腿、以至右半边身子已经变成了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漓血的木头!
啊,我受重伤了!萧莹莹啊,庞三嫂啊,你们没事吧?庞青瑄你该回来了吧?
庞亦然四顾远处的山林和眼前的废墟,山林黑魆魆的,废墟冒着毒蛇信子似的明火。他辨了辨方向,看得出厨房的位置的火最大,而药栈的柴门位置就在正前方,那里正是萧莹莹引爆手雷的地方。庞亦然的目标是正前方位置,在躲开残火威胁的同时找萧莹莹会合,看看他的爱人究竟怎么样了,也许他要为自己的爱人包扎伤口,为他的她分担恐惧和疼痛!庞亦然扳住尖利的带刺的杂物朝前爬,没有支撑力的肉体从石头瓦块、木料焦土上慢慢拖过,落下了一摊摊和上了泥土的血痕。
庞亦然张嘴呼唤战友,嗓子里却像堵满了棉花,就顺手摸来一个石块,一边梆梆梆地敲打着石头和木头,一边翻山越岭似地爬过坎坷嵯峨的废墟。
药栈柴门位置的废墟下,露出了一只穿着月白袜子黑布鞋的脚,那洁白的袜子衬在秀气的鞋上分外好看。庞亦然把粗大的椽子檩条推到一边,把石头瓦块推到一边,把门框门扇推到一边,把两个保安队员的尸体揭到一边,萧莹莹就呈现在了眼前。
萧莹莹的眉心凝固着一滴血,石榴籽一样大一样红,竟然和庞亦然曾经描上去的丹砂红晕在同一位置!萧莹莹美丽的脸庞上聚结着恨,两只眼睛鼓得圆圆的,成了淌干了水的泉,她的身体从衣襟往下血肉模糊。
庞亦然战栗不止,张大嘴巴放声哭嚎,嗓子里发出了呲呲呲的怪响,捧起萧莹莹的头,向亲爱的人儿罄尽浑身力气,打心底深处说着话:
“莹莹啊,昨日夜里你才给我道破了一个秘密,说你在三个半月前就怀上了蟾宫图的继承人,可现在,你却狠下了心一个人带着咱的小宝宝绝我而去?虽然,你常说,把幸福留给后辈儿孙,可咱还没有创造出幸福啊!咱不是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完吗?还有许多心愿没了吗?咱的血脉骨肉还没有孕育成人啊……”
庞亦然觉得一阵阵天旋地转,俯倒在莹莹肩上抽搐,冥冥中,萧莹莹坐了起来,血凝的丹砂红晕折射着蟾宫晶莹,眼里闪耀着水光,像往常一样俯到庞亦然的耳边呵着热气说话,声音山谷一样的瓮鸣,林海一样的呼啸:
“亦然,蟾宫图呢?它可是咱工农武装的财富啊!守护祖上真笈,传递人间真谛!”
庞亦然挣起一只手,抚摸爱人的头发,头上的血粘上了他的手指,他替爱人合了眼睛。山谷刮来的一阵秋风,重复着萧莹莹的叮嘱:
“蟾宫图可是咱工农武装的财富啊……”
庞亦然听得真切,身子却越来越恍惚不定,他撕下一片衣襟,手指蘸上自己和莹莹的血,写下了几行字,然后躺倒在爱人身旁——他要保存体力,要等到庞三嫂庞青瑄回来。
庞青瑄追到灌木丛边,那个保安队员已经无踪无影。四围山野一片死寂,只有山下的狗吠声声。他知道那个保安队员下山报信去了,大队敌人就要前来报复,就折转身跑回药栈。火苗还在废墟上跳着,庞青瑄找着、叫着:
“亦然、莹莹,莹莹、亦然!”
庞亦然拼尽全力抓起一块石头打了一下,庞青瑄循声跑来,庞亦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庞青瑄找来半碗片水,一点一滴地喂给庞亦然,庞亦然嘴里喘出了微弱的声息。这发自生命的嘱托,在庞青瑄听来,是多么的振聋发聩:
“青瑄,咱都是党里……人,蟾、宫、图……交……交给你攒药,捍卫真笈,传递……真笈,给工农……武装,为黎民百姓……绵延……福……祉”
庞亦然摸出黄绢秘图,拿起血字襟,庞青瑄双膝跪地双手接住,在贴身的地方装好。当他再次呼唤庞亦然时,庞亦然已经搂上萧莹莹的肩头瞑目长眠,而萧莹莹眉间的凝血就成了美丽的永恒。
庞青瑄把一对战友遗体合埋到松柏林里,跑上山背来了娘的遗体,埋在了亦然莹莹的墓旁,在两座新坟前点燃松柏枝叶,跪拜泣悼,为心强命苦志向高远的娘,和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年轻战友送行。
山风凄凄,林海哭号,群山顿首,苍天噙悲!庞青瑄长啸三声,把满腔的悲愤呼向莽莽山野和秦川大河。
山下的狗吠越来越紧,庞青瑄举着火把,把敌人丢弃的枪支弹药集在一起,藏到崖壁半腰的燕子洞里。
后续敌人的火把照上了林梢,庞青瑄踩灭了新坟前的残火,拜别了亲人和战友。当庞青瑄站到飞身崖边时,上了山的火把映红了他的侧影,他扯开嗓子大骂几声:
“狗日的,你们来吧,抓老子去换大烟土!”
话音未落,传来砰砰砰几声枪响,庞青瑄身子纵起双手抓住松树的枝杈朝前摆去,飘忽在了飞身崖里,像展翅的雄鹰一样,翔落到对面崖岩上,又双脚弹岩手抓半空垂挂着的葛藤,脚尖轻轻地点动,顺着葛藤甩出丈把来远,雁斜着朝下滑落、滑落,呼剌剌滑落向崖底,飘到小径捷道。
神行太保红旋风紧了紧腰带,捋了捋胡须,脚底起风腿卷尘埃朝着灰蒙蒙的西安古城掣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