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风
先秦·《诗经·邶风》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a。
黾勉b同心，不宜有怒。
采葑采菲，无以下体c。
德音莫违，及尔同死d。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e。
不远伊迩，薄送我畿f。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g。
宴尔新昏h，如兄如弟。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i。
宴尔新昏，不我屑以。
毋逝我梁，毋发我笱j。
我躬不阅，遑恤我后k。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
就其浅矣，泳之游之l。
何有何亡，黾勉求之。
凡民有丧，匍匐救之m。
能不我慉，反以我为仇n。
既阻我德，贾用不售o。
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p。
既生既育，比予于毒q。
我有旨蓄r，亦以御冬。
宴尔新昏，以我御穷。
有洸有溃，既诒我肄s。
不念昔者，伊余来墍t。
【题解】
《谷风》是《诗经·国风·邶风》里面的名篇，是一首弃妇诗，抒写弃妇对丈夫的血泪控诉。弃妇最初恳切地祈求丈夫不要遗弃自己，当最终还是被遗弃后，她回顾自己辛勤经营起来的家，不忍离去。弃妇怀着愤怒之情为自己辩解，想到不能照顾子女倍感难过。她含泪回忆自己婚后勤勉持家，友爱四邻，又感慨丈夫对自己今昔有别。全诗可分为六部分，犹如六幅沾满血泪和悲愤的图画，弃妇殷殷相诉的哀哀之语，今日读来仍然令人动容。
【注释】
a习习：和舒貌。谷风：东风，生长之风。以阴以雨：为阴为雨，以滋润百物。
b黾（mǐn）勉：犹“勉勉”。尽力自勉。
c葑（fēng）：芜菁。菲：萝卜。下体：根茎。
d德音：善言，犹好话。及尔同死：与你白头偕老；也即上文所说的“德音”。
e违：怨恨之意。
f伊：义同“唯”。迩：近。薄：语助词。畿：门槛。
g荼：有苦味的菜。荠：有甜味的菜。这两句说，谁说荼是苦的？我觉得它跟荠一样甜。言外之意是说自己的遭遇比荼还苦。
h宴：安乐。昏：通“婚”。
i泾：泾水。渭：渭水。二水皆发源于今甘肃省境内，至陕西高陵县合流。以：给予之意。湜湜（shí）：水清见底之貌。
j逝：往。梁：鱼梁，流水中拦鱼之物。这句是说，不要到我的鱼梁那儿去。写女子恐家中鱼梁被新人弄坏。发：弄乱。笱（gǒu）：竹制的捕鱼器具，其口鱼能入而不能出。
k躬：身。阅：容。遑：闲暇。恤：忧念。这两句是说，我自己还不被丈夫所容，哪有余暇忧虑我走后的事。
l此四句以渡水比喻治理家务，言一切都处理得恰如其分。
m民：指邻里。丧：死亡凶祸之事。匍匐：本义为小儿爬行，引申义为尽力。
n慉（xù）：喜悦之意。这句文意为，不但对我无好感，反以我为仇敌。
o阻：阻难。德：善。这句大意说，你既对我的善行加以阻难。阻：《韩诗》作“诈”。意谓你既把我的德行当作是虚假的。与《毛诗》义可互通。贾：商贾。用：因而。这句是说，我的善行就像商贾卖不出去的货物一样。意谓没有作用和意义。
p育：生养，犹今言生活。恐：恐惧。鞫：穷困。这句说，以前生活在恐慌、穷困中。及：通“岌”。岌岌：危殆状。颠覆：跌倒。
q既生既育：已经有了财业、能够生活了。毒：毒物。
r旨蓄：美味的蓄菜。旨：美好。蓄：指蓄菜，即干菜、咸菜之类。
s有洸有溃：《毛传》：“洸洸，武也。溃溃，怒也。”洸、溃：指其夫虐待打骂之事。诒：通作“贻”。肆：劳，劳苦。
t伊：犹维。来：是。墍（jì）：疑假作古文“爱”字的异体。这句是说，只爱我一个人。
大车
先秦·《诗经·王风》
大车槛槛a，毳衣如菼b。
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c，毳衣如璊d。
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毂e则异室，死则同穴。
谓予不信，有如皦f日！
【题解】
这是一首爱情诗。写赶大车的男子和一位女子还不确定的感情。男子很主动，但是女子还有些犹豫，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和男子私奔。男子对着太阳发出爱的誓言：“毂则异室，死则同穴”，生生死死不相离，表现了男子对感情的坚定和忠贞。春秋时期这一最朴素的爱情观是对爱情和爱人最基本的尊重。
【注释】
a槛槛：车行声。
b毳（cuì）衣：本指兽类细毛，可织成布匹，制作衣服或缝制车上的帐篷。此处从闻一多说。如菼（tǎn）：如菼之绿。菼：初生之荻，茎较细而中间充实，颜色青绿。此处以之比喻毳的颜色。
c啍啍（tūn）：车行重缓貌。
d璊（mén）：赤玉。
e毂（gǔ）：生长。
f噭（jiǎo）：同“皎”。明亮。
【名句】
毂则异室，死则同穴。
上邪
汉·乐府古辞
上邪！a我欲与君相知b，长命无绝衰c。山无陵d，江水为竭，冬雷震震e，夏雨雪f，天地合，乃敢g与君绝！
【题解】
这是一首汉乐府民歌，表达的是女主人公忠贞于爱情的自誓之词。女主人公用五件不可能的事情来表明自己至死不渝的爱，可谓深情奇想。全诗情感真挚，气势豪放，表达出欲突破封建礼教的女性的真实情感，被誉为“短章之神品”。
【注释】
a上邪（yé）：上天啊。上：指天。邪：语气助词，表示感叹。
b相知：相爱。
c命：古与“令”字通假，使。衰（cuī）：衰减，断绝。这两句是说，我愿与你相爱，让我们的爱情永不衰绝。
d陵：山峰，山头。
e震震：形容雷声。
f雨（yù）雪：降雪。雨：名词活用作动词。
g乃敢：才敢，“敢”字是委婉的用语。
江南
汉·乐府古辞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a，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题解】
这首诗为《相和歌辞·相和曲》之一，是汉代民歌，算得上是采莲诗的鼻祖。诗中采用民间情歌常用的比兴、双关手法，以“莲”谐“怜”，象征爱情，以鱼儿戏水于莲叶间，来暗喻青年男女在劳动中相互爱恋的欢乐情景，格调清新健康。诗中大量运用重复的句式和字眼，描绘了江南采莲的热闹欢乐场面，反映了古代民歌朴素明朗的风格。从穿来穿去、欣然戏乐的场景中，读者似乎也能身临其境，感受到那种原生态不含杂质的美和乐。
【注释】
a田田：指荷叶茂盛的样子。
上山采蘼芜
汉·乐府古辞
上山采蘼芜a，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b。
颜色类相似，手爪c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d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e。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题解】
这是一首写弃妇的诗，写弃妇和故夫偶尔重逢时的一番简短对话。《上山采蘼芜》是东汉时期的一首乐府诗，历来与汉乐府民歌中的《白头吟》、《怨歌行》、《塘口行》等名篇并提，描写弃妇的哀怨，对喜新厌旧的“故夫”提出责难和控诉。
【注释】
a蘼芜（míwú）：一种香草，叶子风干后可以做香料。
b姝：好。不仅指容貌。
c手爪：指纺织等技巧。
d阁（gé）：旁门，小门。
e缣（jiān）、素：都是绢。素色洁白，缣色带黄，素贵缣贱。
【名句】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有所思
汉·乐府古辞
有所思a，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b君？双珠瑇瑁c簪，用玉绍缭d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e。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f，兄嫂当知之。妃呼豨g！秋风肃肃晨风飔h，东方须臾高知之i。
【题解】
《有所思》是汉代乐府民歌中的一首著名情歌，有人称它为爱情绝唱。全诗分为三部分，按照女主人公的心路历程，依次再现了女主人公从热恋到失恋的过程，一个身陷爱河却不幸遭遇爱人变心，心中伤痛又不忍断绝关系的痴情女形容跃然纸上。热恋时女子对身在异地的心上人付出了满腔情思，她赠给他贵重的礼物来表达自己的一片深情。获知对方已经移情别恋，意识到自己的情感遭到欺骗，她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满腔柔情化作了恨的力量，她愤怒地烧毁爱的信物，坚定地要和男子断绝关系。当发泄过后，心情稍稍平复，她又开始对自己的决定犹豫不定。她害怕分手后人言可畏，又不舍自己对男子的感情，前思后想，欲罢不能。《有所思》以短小的篇幅，把女主人公失恋前后的感情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曲折入微。这种感情，具有普遍的典型意义，写出了大多数失恋女子的心声，因此《有所思》能够穿透时空隧道，千百年来被人传诵。
【注释】
a有所思：指她所思念的那个人。
b何用：何以。问遗：二字同义，作“赠予”解，是汉代习用的联语。
c瑇瑁（dài mào）：即玳瑁，是一种龟类动物，其甲壳光滑而多文采，可制装饰品。
d绍缭：犹“缭绕”，缠绕。
e拉杂：堆集。这句是说，听说情人另有所爱了，就把原拟赠送给他的东西堆集在一块砸碎，烧掉。
f鸡鸣狗吠：犹言“惊动鸡狗”。古诗中常以此借指男女幽会。
g妃呼豨（bēi xūxī）：“妃”，训为“悲”，“呼豨”，训为“歔欷”。
h肃肃：飕飕，风声。晨风飔（sī）：据闻一多《乐府诗笺》说，晨风，就是雄鸡，雉鸡常晨鸣求偶。“飔”当为“思”，是恋慕的意思。一说，“晨风飔”，指晨风凉。
i须臾：不一会儿。高：是“皜”、“皓”的假借字，白。“东方高”，日出东方亮。
【名句】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饮马长城窟行
汉·乐府古辞
青青河畔草，绵绵a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b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c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d。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e！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f。
呼儿烹g鲤鱼，中有尺素h书。
长跪i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题解】
《饮马长城窟行》是汉代乐府古题。相传古长城边有水窟，可供饮马，曲名由此而来。本书所选录的这首诗在《文选》中载为“古辞”，但在《玉台新咏》中作者署名蔡邕。这是一首思妇诗，抒写女主人公的怀人情愫。全诗以第一人称自叙的口吻写出，多处采用比兴的手法，语言清新通俗，尤其是前句结尾和后句开头一致的写法，使邻接的句子首尾相衔，全诗气势连贯，很有艺术感染力。诗中所写思妇的种种臆想，似梦非梦，似真非真，虚实结合难辨，增强了诗文的蕴藉神韵。
【注释】
a绵绵：延续不断，形容草也形容对于远方人的相思。
b宿昔：指昨夜。
c展转：亦作“辗转”，不定。这里是说在他乡做客的人行踪无定。“展转”也是形容不能安眠。如将这一句解释指思妇而言，也可以说得通，就是说她醒后翻来覆去不能再入梦。
d这一句是说枯桑虽然没有叶，但仍然能感到风吹，海水虽然不结冰，但仍然能感到天冷。比喻那远方的人纵然感情淡薄也应该知道我的孤凄和想念。
e媚：爱。言：问讯。这一句是把远方的人没有音信归咎于别人不肯代为传送。
f双鲤鱼：指藏书信的函，就是刻成鲤鱼形的两块木板，一底一盖，把书信夹在里面。
g烹：煮。假鱼本不能煮，诗人为了造语生动故意将打开书函说成烹鱼。
h尺素：素是生绢，古人用绢写信。
i长跪：伸直了腰跪着。古人席地而坐，坐时两膝着地，臀部压在脚后跟上。跪时将腰伸直，上身就显得长些，所以称为“长跪”。
白头吟
西汉·卓文君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a。
闻君有两意b，故来相决c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d。
躞蹀御沟e上，沟水东西流f。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g，鱼尾何簁簁h。
男儿重意气i，何用钱刀j为。
【题解】
这是一首弃妇诗，相传为汉代卓文君所作，一说是汉乐府民歌。卓文君孀居时因爱慕司马相如，与其私奔。后司马相如以文得宠，仕途顺利。饱暖思淫欲，相如意欲纳茂陵女为妾，卓文君获知后，写下了这篇流传于世的《白头吟》，并附书：“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随后再补写两行：“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卓文君哀怨的《白头吟》和凄伤的《诀别书》，使司马相如大为感动，最终打消纳妾的念头，二人回归故里，安居林泉。后世多用此调写妇女被遗弃的故事。
【注释】
a皑、皎：都指白色。
b两意：指二心，和下文“一心”相对，指情变。
c决：别。
d斗：盛酒的器具。这句是说今天置酒作最后的聚会，明早沟边分手。
e躞蹀（xiédiè）：行走貌。御沟：流经御苑或环绕宫墙的沟。
f东西流：即东流。“东西”是偏义复词，这里偏用“东”字的意义。
g竹竿：指钓竿。袅袅：动摇貌。
h簁簁（shāi）：形容鱼尾像濡湿的羽毛。在中国歌谣里钓鱼是男女求偶的象征隐语。这里用隐语表示男女相爱的幸福。
i意气：这里指感情、恩义。
j钱刀：古时的钱有铸成马刀形的，所以钱又称为钱刀。
【名句】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怨歌行
西汉·班婕妤
新裂齐纨素a，鲜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b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c，恩情中道绝。
【题解】
关于此诗的作者，历来有争议，《文选》李善注引《歌录》云：“《怨歌行》，古辞。”但魏晋六朝人，如陆机、徐陵等皆以为班婕妤作，而联系班婕妤的身世，又与诗的内容暗合，故属之班作，当是信而有据。
班婕妤是汉成帝的后妃，在赵飞燕入宫前，汉成帝对她最为宠幸。班婕妤在后宫中的贤德是有口皆碑的。班婕妤的文学造诣极高，尤其熟悉史实，常能引经据典，开导汉成帝内心的积郁。班婕妤又擅长音律，她多方面的才情，使汉成帝把她放在亦师亦友的地位。自赵飞燕姐妹入宫后，班婕妤受到冷落。这首诗用扇子来比喻女子。扇子在被人需要的时候就“出入君怀袖”，不需要的时候就“弃捐箧笥中”。旧时代有许多女子处于被玩弄的地位，她们的命运决定于男子的好恶，随时可能被抛弃，正和扇子差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