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众将吏也不明原委,皆有不满之色,站起身高声质问,甚至有人恶言叫骂,拔刀相向。李存勖微笑不语,眼角瞥了一下史敬镕。史敬镕当即起身,把李克宁、李存颢所谋之事,一五一十地对众人讲了一遍。当诸将吏听说李克宁要举河东降梁,以晋王、两位太夫人为质时,大都不信,纷纷出言质询。
李存勖流着眼泪道:“孩儿以王位让给叔父,叔父却不取。今大事已定,为何又设此乱谋,竟忍心将我母子献给仇人呢?”
李克宁恨恨地看着史敬镕道:“都是这个小人离间我叔侄,我还能说什么?”
史敬镕道:“先王待我恩重如山,我实在不忍见你如此勾当,证据确凿,难道你还要抵赖吗?”
李克宁低头不语,众将吏这才信了史敬镕之言。
李存勖温语对李克宁道:“叔父放心,我会善待叔母和众兄弟的。你犯下如此大罪,孩儿也救不了你了。”说罢,面色一沉,右手一挥,当时就上来两个军士,同时挥刀,只听“嚓嚓”两声,李克宁、李存颢的人头已滚在了地上,两人脖腔霎时就喷出了两道血柱!
在座诸将见素来文质彬彬、儒雅倜傥的李存勖,此时仍然若无其事,还潇洒地端起酒杯谈笑风生,竟个个呆若木鸡,愣在了当场,良久,才端起了酒杯……
不一会儿,台上乐声又起,李存勖频频举杯,众将也渐渐恢复了常态,喝酒看戏,甚为热闹。酒正酣时,突有一名军士急匆匆地来到李存勖跟前,双手递上一封书函。李存勖接过书函,拆封细读,读着读着,脸色就变了,等看罢书信,已是泪流满面、呜咽不止了。
张承业问道:“晋王,发生什么事了?”
李存勖泣道:“朱温老贼,把大唐天子杀害了!”
张承业大惊,颤抖着双手接过书函,还没看完,就晕死了过去,良久方才醒过来,直哭得昏天黑地。
原来,朱温称帝后,封原唐少帝(也称昭宣帝)为济阴王,将其迁往曹州。李振劝朱温尽早将其杀掉,以绝天下人望,朱温遂遣人至曹州将济阴王鸩杀,对外则声称是病死,追谥为唐哀皇帝。
李克用病逝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周德威军中,一时间,军中谣言四起,众将也纷纷猜测,不知继位者是谁。李嗣本劝李嗣源设法回太原,他认为,论出身,李嗣源在诸养子中年龄最长;论军功,李嗣源功勋最为卓著,当是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安元信则劝周德威道:“周公手握重兵,不可不三思而行。”但周德威、李嗣源都一言不发,只是告诫诸军勿得妄动。后来,朱温派来使者,说晋王已死,河东已成强弩之末,劝周德威尽早降梁,并许诺:一旦周德威降梁,必将封他为河东节度使,晋爵晋王。
周德威未等梁使说完,黑脸一沉,就把他拉出去砍了。
不久,又有消息传来,说是李克宁被李存勖斩首了。周德威这才知道,承继王位的是李存勖。又等了一个多月,周德威才接到李存勖亲自颁布的王命,告知李克用噩耗和李克宁之难,令其率军速回太原。
李嗣源对周德威道:“嗣昭艰守孤城已有八个多月了,想来,粮草早就没有了,此时已是危若累卵,我若撤军,潞州必然不保,嗣昭之命休矣!请将军三思。”
周德威道:“王命如山,周某怎可不遵?”
李嗣源道:“周公可否留下一军,让嗣源来牵制梁军?”
“不可,既有王命,留一卒便是抗命!”
安元信却替周德威担心,说道:“将军若全军而回,就不怕新王猜忌吗?”
周德威道:“身为大将,但知遵命,不知有他!传令全军,即刻返回太原,若有违抗者,以谋反论处!”
于是,全军拔寨起营,离开了高河。
周德威刚一撤军,康怀英便遣使将这一消息告诉了李嗣昭,并对其劝道:“晋王已经病逝,太原已经内乱,周德威援军已返回太原,再没有人理会潞州和将军了,将军此时不降,还等什么?”
对于梁使“晋王已经病逝”的话,李嗣昭根本就不相信,对于“周德威援军已返回太原”的话也是半信半疑。后来几天,他见过去经常骚扰梁军夹寨的晋军精骑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才信以为真。
李嗣昭不明白周德威为何撤军,心想:晋王难道要放弃潞州吗?思来想去,总是不得要领,只好召任圜、裴约、张居翰商量。
此时,潞州早已粮绝,战马也快杀完了,百姓们只能以树皮、观音土为生,真正是度日如年。李嗣昭忧心忡忡地说道:“援兵尽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估计,父王是打算放弃潞州了,既是如此,咱们也只好突围了。”
任圜却道:“潞州被夹寨围困,消息隔绝。援军撤军,必有不可知之事发生,我等决不可动摇,必须坚守城池,以待转机。”
李嗣昭对任圜一向言听计从,见他如此坚决,这才放弃了突围的想法,继续坚守潞州。
三垂冈
其实,李存勖是在犹豫了一个多月后,才下令让周德威回军太原的。李克宁被杀之后,太原城有关高河驻军的谣言就一直没有断过:有人说周德威、李嗣源不服从新王;也有人说周德威与李克宁交往甚密,他会给李克宁报仇的;甚至还有人说周德威已经投靠了大梁,正要回军攻打太原呢!李存勖也颇为忧惧,这才传令让周德威全军返回太原。这是李存勖继位为晋王后的第一道军令,又不知周德威会不会遵从,因而,军令发出去之后,他一直忐忑不安,时时遣人去太原城门打听消息,直到接到周德威遵命返军太原的回报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周德威率大军很快就抵达了太原城下。刚一望见太原城门,他就传令各军在太原城外就地扎营。诸军扎营之际,他却单骑驰入了太原城,一直驰至晋阳宫前,才翻身下马,徒步入府,大哭着直奔李克用灵前拜谒。哀痛之声,令人闻之动容,闻讯而来的众将吏,无不泪流满面。祭罢李克用,周德威就起身直奔晋王府,前来相见的众将吏纷纷出言问候,但他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只是低头疾走,直到见到李存勖后,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呜咽道:“周某来迟,请我王恕罪!”
李存勖看着趴伏在地上、双肩因痛哭而抖动的这个黑脸大汉,连忙将他扶了起来。
直到此时,李存勖的内心才真正安定了下来。
周德威屯兵在高河、乱柳之时,身在泽州的朱温虽然接到了李克用的死讯,但一直将信将疑,甚至怀疑李克用是诈死,几次都想从泽州接应夹寨之军回师,却担心周德威从后掩袭,故而没有撤军。朱温再遣中使前往同州,严命刘知俊尽快来泽州,欲以其统率夹寨之军。刘知俊接令后,再也不敢耽搁了,只好快马赶到了泽州。
刘知俊刚到泽州,周德威就退兵了。朱温这才相信李克用真的已经死了,后来又探听到接替王位的是年龄不满二十四岁的李存勖,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不但放弃了回军的想法,而且令刘知俊昼夜急攻潞州。
潞州死伤惨重,差一点就让刘知俊给攻陷了。于是,众梁将纷纷向朱温建议道:“陛下,周德威已经撤军,不用多久,李嗣昭就会束手就擒,我军实在没有必要再主动进攻了,以免无谓的伤亡。”
刘知俊也道:“只要得到潞州,太原也就不足为虑了。李亚子,一个小毛孩子,又有什么能为?”
朱温深以为然,不禁面露喜色。恰在此时,大梁又接连报来宰相张文蔚、河阳节度使张归霸、右仆射裴迪病逝的噩耗,而且朝中也有许多大事正等着他回去料理,朱温便决定回驾大梁。
朱温临离泽州,考虑到关中空虚,担心李茂贞来侵,便令刘知俊率军屯于晋州,让他等到潞州收复再回同州,夹寨主帅则改由符道昭接任。
朱温回到大梁后,即拜吏部侍郎于兢、礼部侍郎张策为宰相。
周德威率军回到太原的第二天,晋王李存勖突然召集众将吏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发兵潞州,破夹寨,救李嗣昭!
众将大出意外,李存勖却不紧不慢地说道:“先王有遗命,定要救回进通将军。这些天来,我想了很久,朱温老贼忌惮的是我父王,父王仙逝,他定会认为我年纪太轻,又不懂军旅之事,不会把我放在心上。昨日有探马来报,朱温老贼已经回大梁了!朱温此举,轻视之心已再明显不过了。再者说,周将军刚刚撤回太原,潞州已是危在旦夕。潞州,乃我河东之藩篱,怎可轻弃?只要我军倍道而进,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夹寨之下,夹寨必破!”
李存璋道:“晋王尚需三思,夹寨之内有梁军雄兵十余万,康怀英、李思安、符道昭等将皆非易与之辈;泽州近在咫尺,数十万大军旦夕即至;更有刘知俊率数万大军屯于晋州,互成掎角之势。一旦我军与夹寨之梁兵形成僵持之态,后果将不堪设想。”
诸将也觉此事太过凶险,纷纷劝阻,只有李嗣源、张承业赞同此举。李嗣源道:“潞州危亡,不可不救,只要准备周密,突然进击,何愁夹寨不破?”
李存勖笑道:“横冲将军果然豪气过人!就这么定了,以我愤激之众,击彼骄惰之师,定可摧枯拉朽!取威定霸,在此一举!”
当晚,李存勖又密召张承业、李存璋,密令李存璋携带重金前往契丹购买战马,令张承业前往凤翔,请李茂贞出兵长安,以牵制梁军。
张承业领命后,当晚就上路了。为避开驻守在河中的朱友谦军,他只得取道离石渡河。不想,此时正值春夏之交,黄河之冰尚未消完,大大小小的冰块随着河水漂流撞击,渡船根本就无法渡河。张承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情急之下,只好跪在河边祈祷道:“河神,请您保佑我家晋王吧!我若能渡河,定当在这岸边设庙,让您四季不乏供奉。”
当晚,张承业果然梦见一位神人,对他言道:“本神知道你忠义,就助你一臂之力,你只管过河,流冰不会碍事的。”第二天清早,张承业刚一醒来,就有一直在渡口察看水势的随从来报:“大人洪福,河里的冰块都拼合在一起了!”
张承业大喜,连忙踏着河冰走过河去。说来也怪,他刚到对岸,就听到后面噼噼啪啪地乱响,回头一看,河冰竟然又分解了!
好不容易到了凤翔,张承业将李存勖的书信呈给了李茂贞,不想,李茂贞招待虽然殷勤热情,却对出兵一事含含糊糊,不置可否。
当初,李茂贞大破杨守亮攻取兴元后,邠、宁、鄜、坊诸州相继归附,辖地有二十州之多。后来,梁军围困凤翔,王建趁火打劫,兴元被蜀军夺走了;朱温称帝后,邠、宁、鄜、坊诸州也相继归附了大梁,秦、凤、阶、成等州又归附了蜀国,地域是越来越狭窄了。此时,天下诸强,称帝的称帝,称王的称王,唯有李茂贞既不敢称帝,也不敢称王,但他又不甘心,只好也设置了百官,并将其住所称作宫殿,妻子称为皇后,将吏上书则称笺表,鞭、扇、号令也大多照着皇帝的样子,在家里过着当皇帝的瘾。对大梁呢,他既不明确表示反对,也不奉表称臣。
张承业来凤翔后,李茂贞才知道李克用已经去世,李存勖承继王位。他心想,李克用在时都被朱温打得灰头土脸的,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孩子还想和朱温相抗,那不是鸡蛋往石头上碰吗,定然是凶多吉少,他又何必趟这浑水呢?朱温不来打我,已经是烧高香了,我又何必去招惹他呢?于是,张承业到凤翔的第二天,他即以兵弱财竭为借口,回绝了张承业。张承业大失所望,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怏怏而回。
张承业空手而回,李存璋也是两手空空,阿保机不但没有送他战马,还严令契丹人不准卖马给他!
李存勖似乎并未对凤翔、契丹有什么指望,所以,也没等张承业、李存璋回太原,便大阅士卒,硬是拼凑了五万军马,以丁会为都招讨使,周德威、李嗣源分别为左、右两军指挥使,直发潞州。
大军行至距潞州四十五里的黄碾时,李存勖突然传令诸军安营扎寨,众将不明所以,只好依命而行。没想到,诸军安营之后,一连过了四天都没有李存勖的任何军令。这时便有将士开始急躁起来,皆私下里议论李存勖是不是临阵后悔了。第五天清晨,突然天降大雾,五步以外就看不清人影了,李存勖这时突然传令:全军火速拔营,骑军全速驰至三垂冈等候军令,步军则全速跟进。
骑军全部到达三垂冈后,雾气尚未散去。李存勖驰过明皇庙前,蓦然想起了二十年前之事:当时,李克用曾在此宴会诸将,伶人奏《百年歌》助兴,那时他还不满五岁,李克用曾指着他说道:“时光无情,我们这些人快老了。我这个儿子相貌非凡,二十年后,他也成人了,不知能不能代替我等在此大战呢?”屈指算来,如今刚好二十年了,他果真率大军来到了这里。李存勖大为感慨,心中默默祈祷李克用在天之灵保佑他。
骑军到齐之后,他当即发出军令,令周德威率左军攻袭夹寨西北角,李嗣源率右军攻袭东北角,他则亲率中军,从夹寨正面攻击,令丁会等步军随后进击。
丁会道:“晋王贵为河东之主,怎可轻身犯险?请让丁某率中军攻城,难道晋王认为我老了不成?”
李存勖劝道:“丁老将军,千万不要多心,此战乃我继位以来的首战,胜则霸业可成,败则亡命无日。若此战不利,河东也就非我所有了,我即便能活下来,也是生不如死。如今我河东已经别无退路,破釜沉舟,在此一举!本王必须亲临战阵,以鼓士气!”
周德威、李嗣源闻听此言,对视了一眼,皆暗暗点了点头。
后来,清人严遂成在《三垂冈》一诗中这样写道:
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
只手难扶唐社稷,连城犹拥晋山河。
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
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