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空中的乌云翻滚在一起,不停变幻着形状,时聚时散,如龙如凤。刹那间雨点连成了线,哗的一声,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铺天盖地从空中倾泻下来。黄豆般大小的雨点儿打在车窗玻璃上,发出沉重的响声。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往玻璃窗上抽,瞧这阵势,我甚至担心防风玻璃会被砸出裂痕来。转眼间雨声连成一片轰鸣,天像裂开了道口子,暴雨汇成了一条条的瀑布。
我弓着背紧握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路面,生怕有什么闪失。虽说从我拿到驾照至今也有三年时间了,可作为一个“本本族”,实际操练的机会并不多。这次若非陈爝硬是要求,恐怕我也不会坐上驾驶座。
我小心翼翼地开车,心里不断提醒自己要看清路况。下雨使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车轮很容易打滑,稍不留神,就有阴沟翻车的危险。尽管我打着双跳灯,并以40公里的“龟速”行驶,但心中依旧紧张不已。正当我聚精会神驾驶的时候,突然,一阵白光闪过眼前,巨响在我头顶猛然炸开!
轰隆!轰隆!
我心跳加速,只能靠深呼吸来稳定情绪。我偷瞄了一眼身旁的陈爝,只见他紧闭双目,微张着嘴,正在酣睡,不时还传来阵阵鼾声。任凭车外雷雨轰鸣,响彻云霄,也仿佛与他毫无干系。我心中不满情绪顿生,伸手推了他一把。“喂,醒醒,我们好像迷路了!”我对他大声喊道。但车外骤雨如幕,磅礴雨声瞬间将我的声音吞没,耳朵里只充斥着哗啦啦的雨声。
陈爝睡眼蒙眬地看着我,问道:“到了吗?”
我提高音量,对着他喊:“当然没有,我说我们迷路了,你听见没?”
陈爝打了个哈欠,用模糊不清的语调说:“你不是有车载导航仪吗?而且手机也安装了导航软件,怎么会迷路呢?”
听他用这么漫不经心的语气和我说话,我心里顿时燃起一股无名火,没好气地说:“你还好意思说,这破车哪儿借来的?车载导航根本用不了!还有,这雷雨天手机一点信号都没有,你让我怎么导航?我看要不靠边停一会儿,等这阵雨过去再说。”
陈爝似乎不相信我的话,取出手机捣鼓了半天,也没有成功。
“从蕴川公路转了个弯就找不着北了,电话也打不通,我看我们玩完了。”我又补充了一句,“只有等这雨停了再走。你看这破路,还能叫路吗?我被颠得头昏眼花,再开下去我怕一头撞死在树上。”
“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你继续开,我再睡会儿。”陈爝挺直身子伸了个懒腰,又把头靠在椅背上,准备睡觉。
“你没开玩笑吧?你醒醒!醒醒!”
见他疲乏地闭上眼睛,我急忙推搡他。要是让他这一睡,以陈爝的深度睡眠,只有开枪击中他的肉体,才能将他唤醒。
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我们俩都意想不到的事。
“说话归说话,你干吗把口水喷我脸上?”陈爝用袖口擦拭了脸颊,皱眉对我说,“这样很不卫生。唾液中含有大量的内源性微生物菌群,会传染疾病的!”
“我哪有?”
“你自己看看,又来了!”他指着额头对我说。话音未落,又是一滴水打在他的鼻梁上,接着两滴三滴,越来越密。我们同时抬头往上看,发现车顶的天窗正在漏水,雨水渗透天窗的塑胶缝隙,开始滴落在我们头顶。
“这什么破车!还漏水!”我急忙用手边的报纸抵住缝隙,可效果并不好。
“确实有点过分!”就连陈爝都开始抱怨起来,“我和宋队长说借辆便宜点的车,可也没让他找辆漏水的车给我啊!”
“现在怎么办?”我无助地望着陈爝。
“别着急,办法总比问题多。”他从后座拿出一把雨伞,“打伞!”
于是,就出现了这么一个有趣的画面——两个大男人开着车,在车里打着一把伞。
就这样又行驶了大约一公里,车子忽然抖动了一下,发动机发出一阵闷响,熄火了。我用钥匙发动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我的一颗心也随之沉了下去。我转过头看着陈爝,面无表情,没有说话。陈爝尴尬地笑了几声,说:“办法总比问题多嘛。”
他的办法就是,我们打着伞,沿着路向前走。
我们俩合撑着一把雨伞,艰难地往前挪着步子。暴雨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牢牢罩住我们,狂风夹杂着雨点抽打在我的脸上,竟然有些疼痛。雨点掉落在我们脚边,溅起的泥花弄脏了我们的裤腿,即使打着伞,浑身上下也没有一块干的地方。终于,雨伞忍受不住疾风的蹂躏,被吹翻过去。陈爝忽然脱手,把伞丢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我看着他,像个疯子般狂笑,而他似乎很享受当下。
“你怎么把伞丢了!”我刚想去捡伞,却见那伞被风吹得好远好远。
“都已经湿透了,还要它做什么?”
“你疯了!”
这条路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人经过吧,我感觉我们要完蛋了。
“走吧!”陈爝精神抖擞地说,“偶尔在雨中漫步,感觉也不错啊!”
我们两只落汤鸡就这样在暴雨中走了十多分钟,路那么长,仿佛看不见尽头。陈爝似乎心情不坏,嘴里还哼着歌。我的鞋子进了好多水,袜子也湿透了,每走一步都是对身心的煎熬。看他这样,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们还是用跑的吧!”陈爝突然说道。
“都这样了,还跑什么!”
“感觉我的内裤也要进水了,感觉不太好受。”
“我内裤早就湿透了!”我没好气地说,“况且,我曾经听人说,跑着比走着更容易被雨淋湿,因为打在身上的雨密度大。”
“一派胡言!”陈爝忽然认真起来,“建立数学模型很容易戳破这样的谣言!我们假设现有一人要在雨中从一处沿直线跑到另一处,可能出现三种情形,雨垂直下落、雨迎面吹来和雨从背面吹来。就像现在,我们在雨中前行的时候,和雨相对地面都是运动的。就拿韩晋你作为参考系,考虑雨的相对速度及其与人体方向对总淋雨量的影响……”
我捂住耳朵,对陈爝说:“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这些。”
他却突然停住脚步,蹲下身子捡起一根树枝,直接在泥地上写起公式来:
陈爝指着地上说道:“这是当雨垂直降落时的淋雨总量,我们先考虑如下情形,现有一块土地面积为s,雨垂直降落,雨速及方向不变,且降雨量为一常数w,则有时间t内该土地的淋雨量为……”
我就这样站在原地,边淋着雨,边看着陈爝不停地在地上画圈圈,感觉像两个白痴。
他在地上写了好几组公式,然后一组组向我解答。我不耐烦道:“陈爝,其实你直接告诉我答案就可以了,没必要和我说解题过程的。”
“数学不能模棱两可,解答过程当然比答案重要。你没听懂吗?没关系,我可以再解释一遍。你哪里没懂?其实很简单,你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长方体,雨速为常数且方向不变,降雨量为一定值……”
“直接说答案吧……”
“当雨垂直落下和迎面吹来时,跑的速度越快淋雨越少;而当雨从背面吹来时,当人跑的速度大于等于雨速的水平分量的大小且此时夹角α满足tanα<c/a时,跑得越快淋雨越少……”
“你会不会说人话?你的意思就是跑着比走着淋雨少,是不是?”
陈爝朝我点点头,似乎还想补充什么,但立刻被我打断。
“那你直接说这句话不就得了!”
正当我决心放弃的时候,忽见路远处有车灯闪耀,定眼一看,果然是一辆汽车疾驰而来。我和陈爝跑到路中央,不停向那辆车挥舞着双手。司机似乎注意到了我们,开始减慢速度,然后把车停在我们身边。这时我才看仔细,是一辆丰田凯美瑞。
车窗摇下,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头发黑白夹杂、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
“不好意思,我们的车抛锚了,又漏水,只能在路上走。请问能否载我们一程?”我请求道。
“是这样啊……”男人沉吟片刻,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就在车主犹豫之际,陈爝竟老实不客气地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可想而知,当时车主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陈爝,你……你快下来,这位先生还没答应要载我们呢……”我急忙向车主道歉。
“既然顺路,又是同一目的地,搭个顺风车又何妨?”陈爝笑嘻嘻地说道。
“同一目的地?”我疑惑道,“先生,难道你也是去黑曜馆的?”
“你们也是?”车主显然比我们还要惊讶。
[2]
原来丰田车主名叫陶振坤,是一位著名的精神科医师。和我们一样,他也应古阳之邀前往黑曜馆调查古永辉一案。古阳希望陶医生能从专业角度来解释古永辉的行为举止,比如为何会写下那些荒谬的童话,以及案发当时的精神状态究竟是怎样的。
当时陈爝看见他手边那篇打印的童话,正是古阳带给我们看的那份,由此知道他也是受邀前往黑曜馆的人。可对于古永辉所写的童话故事,陶振坤似乎不以为然。他对我们说:“患者古永辉的认知功能出现障碍,且属于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他把幻想和妄想当成现实,所以他写下的这份童话故事,几乎都是幻想的产物,对于谋杀案,没有什么参考价值。我倒认为,当时在馆内,古永辉可能突然产生幻觉而发病,因为80%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都是在妄想的情况下做出攻击性行为的。”
“那你也承认,童话中有一部分内容是真实的?”陈爝反问道。
陶振坤笑道:“就算有,你要找到并用来分析案件,难度就像在沙漠中找一粒特别的沙子那么困难。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你也无法分辨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没用的。而且,我们根本无法肯定这部童话和二十年前黑曜馆的那起惨剧有何联系?兴许就是古永辉幻想的产物而已,我从专业的角度劝各位别太当真。”
陈爝也不甘示弱,笑道:“陶医生,我和你看法有些不同,我倒认为这部童话所讲的故事,与二十年前的杀人事件有着直接的关联。”
陶振坤扬起眉毛:“喔?何以见得?”
陈爝拿起那叠童话故事,指着开头那段读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作奥比斯甸的国家……陶医生,这么明显的提示,难道你还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奥比斯甸王国啊。”
“对不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别说陶振坤,就连我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陈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见陈爝笑着说道:“奥比斯甸就是黑曜石的英文Obsidian的中文发音。古永辉在开头这么写,其实就提示我们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黑曜馆开始的。这本童话,或许就是古永辉——二十年前那起惨案唯一的幸存者,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线索。”
雨渐渐小了,从瓢泼大雨变成绵绵细雨,夕阳斜射,车窗外一片浓重的暮色。我打开车窗,风夹杂着泥土的气息与野间草木的清芬钻入鼻腔,沁人心脾。
陈爝给出的答案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它却又那么明显,遍布整个故事。还有多少线索没有被挖掘?我不知道。甚至连陈爝,也只是破译了其中一小部分内容。他说,必须要亲临现场,才有可能把二十年前的整个事件还原。
天色渐暗,我们颠簸过崎岖小路,终于看见了那座深藏在树林深处的邸宅。花园的铁门没有锁上,我下车推开门后,丰田车就顺利地驶入花园。而在花园的中央,正是那座由犹太人伊利亚斯·沙逊出资建造的古怪邸宅。
黑曜馆。
耳边传来虫鸣鸟叫的声音,四周寂静得令人感到恐怖。陶振坤将车停在黑曜馆正面的花园里,然后和陈爝走上台阶,按下了门铃。他身材细长,身高比陈爝还多出半个头,远看像是一根筷子。
这时,我才得空好好欣赏一下这座邸宅的外形。黑曜馆房如其名,上下漆黑一片,外观有浓厚的欧洲古典风格。黑色窗户紧闭,看不清里面的模样。不能说很大,但也不小,可能是颜色的关系,整个馆给人强烈的压迫感。黑曜馆一共有三层,顶端还有像城堡塔尖一般的屋顶,像是让卫兵巡视用的。总体来说,这栋邸宅算不上漂亮,但却有一番情趣,若是你喜欢欧洲中世纪的吸血鬼,抑或哥特式的王公贵族,想来对这座建筑应该会很有兴趣。
花园的中央建有喷水池,水池对面停着好几辆汽车,看来已经到了不少人。
伴随着沉重的声音,大门缓缓被拉开,站在门口迎接我们的,是一个模样怪异的老头。
他看上去像个怪物,让我想到了“钟楼怪人”。他的身高大约有160公分上下,诡异的是他的眼神,他收紧下巴,把光秃的头顶对着我们,眼睛从下往上看,面无表情。这恐怖的老头将我们三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得我直冒冷汗。反倒是陈爝相当轻松,率先开口道:“我们是古阳请来的,请问他在不在?”
“原来是少爷的人客,请进请进,这里倒拐。我是黑曜馆的管家,叫我柴叔就可以了。其他人都到了,正在餐厅准备用餐呢。”他极力想做出奉承的表情,咧开嘴笑,却更显得丑陋不堪,像是一只狞笑的癞蛤蟆。抱歉,我这样形容纯粹是为了描绘出当时的情形,无心对任何人进行人格上的侮辱。如果造成这样的困扰,请读者诸君谅解。
我们过了玄关,在中庭看见不少人围坐在餐桌前。古阳看到我们,起身走了过来,与我们一一握手。他今天穿了一套礼服,显得英姿不凡,颇有些贵族气。他原本就长得不错,加上精雕细琢的装扮,俨然一副贵公子的模样。
“还好你们安全抵达,没出什么事儿。打你们电话都不通,我正在担心呢!咦?陈爝,你的衣服怎么湿答答的?”他瞧见我和陈爝的衣服,疑惑道。
“阿嚏——”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我和陈爝的车抛锚了,只好淋着雨往这边走。幸好遇见了陶振坤医生。不然真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