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今年六岁。她脸又红又胖，黑头发盖满了脑袋，两只手放在背后，身上穿一件旧的紫色罩衣，风一吹，飘啊飘的，就像要飞去一样。她站在水沟边，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小狗子。小狗子两只脚浸在水里，两只手摸着烂泥，嘴里喊着：
“捉到啦，捉到一条鱼！”可是啥也没捉上来。
周国荣和他的妹妹周小梅在小狗子后面，四条腿两双手也都浸在水里，一股劲儿地摸着烂泥。周国荣自己乱嚷，却不让别人说话：
“别吵吵，别吵吵！”
他今年九岁，进了小学，当上了少年儿童队队员，新学来一句话：“不自觉，老吵吵什么？”妹妹小梅，今年八岁，平时不爱讲话，现在一句话也不说。
小林也想下水去，可又不敢，她怕妈妈来看见。妈妈是不让她下水的，说是怕弄湿了衣服。小林想：我明年能下水玩了吧？这时候，九岁的刘飞跑过来，他的红领巾跟周国荣的红领巾一样红。他一边跑一边喊：
“你们看见了没有？你们？”
“啥？”只有小林有工夫问了一句。
“啥？工厂门口装了个大玻璃框子，挺大的相片十二张，还有小的，净是劳动英雄，我爸爸也是。”
小狗子今年八岁了，还没上学，腰板一伸，嘴一咧，鼻子里哼了一声：
“别吹啦，你爸爸是个臭铆工，还配当英雄！”
周国荣用湿淋淋的手甩了一下鼻涕，抱不平了：
“配不上？刘飞的爸爸是顶呱呱的劳动英雄呐，还上过报哩，我爸跟我说的。你爸才不配哩！”
说得小狗子脸上没光彩了。他伸出拳头，装了一个架势说：“揍你！”
周国荣把袖子一撸，吐了吐舌头：“有种的来！”
小林讨厌小狗子平时欺侮她，这下可乐了，就叫着：
“打，打小狗子！”
可是刘飞想起了老师讲的话：小朋友要团结互助啊，要帮助校外的小朋友进步啊，不准打架，要讲理啊。他就说：
“别打，打架的不是好人，来，咱们看相片去！”
他把小林的手一拉，就走了，后面三个孩子也跳出了水沟，跟着跑去了。
工厂的大门边新竖着一座弧形的木框，涂上红漆，上面插着六面红旗，在黄昏的返照里闪闪的一片耀眼的红光。红旗下画了一个铁路的路徽，前面空地上用砖角砌了三块花圃，种上各色各样的花。木框前围着一大堆人，有男的，有女的，大家都瞅着玻璃框内的相片。小狗子一下就从大人的腿边钻过去了，周家兄妹俩也钻进去了，刘飞看这办法好，也拉着小林往里面一挤，只听得有个大人说话了：
“看这小嘎！”
刘飞一眼就看见爸爸的相片，老高地钉在上面，嘴绷得紧紧的，像忍不住要大笑一阵似的。旁边还有张大叔的相片。他拉了拉小林问：
“你瞧，这是谁？”
小林踮起脚来，还是看不见。她赖着说：
“抱我，抱我！”
大孩子是要帮助小孩子的，刘飞就把小林抱了起来。小林看见了相片，乐得直喊：
“爸爸，爸爸！”
周家兄妹俩也找到了自己大哥的相片，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前面，好像寻思着什么似的，兄妹俩就大笑起来，小梅用手擦了擦鼻子，问她三哥：
“大哥的眼睛为什么这样大呢？干什么老瞪着眼不说话？”
周国荣认得字，挺有道理地给妹妹解释：
“下面有字嘛，发明英雄周国兴。他在寻思着发明啥呢。”
小狗子在很多相片里找不到一个亲人，心里觉得怪别扭：别人的爸爸哥哥都是英雄，为什么自己的爸爸不做英雄呢？他就弯着手指在木架上敲一下，故意提高了嗓子说：
“走吧，大家走啊，没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去捉鱼啊。”小狗子在大伙儿外边，等了老半天，小林他们才走了出来。刘飞昂起头，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捏着小拳头，跟四个孩子说：
“他们都发明创造啥的，咱们也来造个啥？”
周国荣想起了工厂是修理火车头的，在外边，每天看见火车在工厂里来回跑。他就说：
“咱们也来造火车头，行不？”
小林从哈尔滨来的时候，坐过火车，觉得挺好玩。她第一个拍着手说：
“好啊，好啊，咱们造火车头！”
五个孩子都同意造火车头。他们走到刚才捉鱼的地方，坐在马路边，可犯愁了：用什么造火车头呢？大家研究了半天，找不到适当的东西。小狗子一蹦就跳到水里，抓了一把烂泥说：
“这个，保准能行！”
刘飞和周国荣都不同意，但又没有别的材料，只好勉勉强强地说：
“好吧，现在就用这个吧。”
他们派小林去捡木片来做枕木。他们四个人就跳到水里抓起烂泥，开始做起来。
天快黑了，小林在路上捡不到小枕木，她就跑到自己家院子里拉了三根高粱秆儿来，她妈在后面喊：
“死丫头，你干啥？”
小林头也不回，连跑带跳地说：
“造火车哩。”
回来的时候，她看见小狗子正在造火车头的大轮子，黏糊糊的烂泥在手里拍着，就像小林妈做馅儿饼似的，可是小狗子做的泥饼子不一样大，也不一样厚，他又一个个地重新拍着。周家兄妹俩做火车头的上部，做那长圆形的锅炉，可是这是没有汽的。刘飞做开火车的小房子，里面还装上一个戴铁路员工帽子的小泥人。四个人捏啊捏的，弄得手上脚上脸上全是泥，可是四个人捏的东西粘不拢，车身子往泥饼子上一放，四个饼子全倒下去啦。小狗子着急了，一跺脚，溅得四个人全是水，一面直叹气：
“不行，不行，我的轮子垮啦，咋整？对，咱们买美国的轮子吧，我爸买过美国的军服，他说美国的东西好。”
刘飞听李老师讲过，火车跟火车连起来的钩子叫詹天佑，是中国工程师詹天佑发明的，到现在全世界的火车都用它，中国人比外国人还行！听了小狗子的话，他这一下可火了：
“小狗子，你不自觉，你要买美国的轮子，去你的吧！”
小梅可有趣哩，她唱着，小林也跟着唱了起来：
“小狗子，不要脸，美国人，当爸爸！”
周国荣性子急，指着小狗子的鼻子说：
“你不会干，滚你的，我们自己来创造。”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小狗子觉得脸上没光彩，就说：
“美国大肚皮帮蒋介石杀中国老百姓，他们是坏蛋！”一说他自己来了气：
“谁说我不会创造发明？瞧我的！”
他就量了量车身的大小，把四个泥饼子当中装上两根高粱秆儿，联成了两对车轮，在青草里找出一小片木板，放在泥饼子上，再把车身往木片上一放，后面再挂上司机室。他们一看，唔。有点像火车头，他们就嚷起来：
“咱们的火车头造好啦，咱们的火车头造好啦。”
可是别忙，火车还没有“路”呢，还没有铁轨。小林刚才看着他们捏火车头，忘记了干活，这下就忙了。刘飞他们帮着她把高粱秆儿折成一节一节的，铺在马路边。这时有几个工人过来了，看见他们忙得不得了，都停下来看，笑着说：
“好啊，刘飞，你们把火车开到哪儿啊？”
有的说：
“小林、小梅，你们坐火车去北京跳舞啊！”
小林和小梅的脸臊得通红。小狗子的嘴不让人，就说：
“好吧，等我们修好了铁路，请你们坐我们的火车去跳舞吧。”
几个工人一边笑一边走了。刘飞说：
“快，咱们把枕木和路轨铺上去，争取今晚开车，创造新纪录！”
他们把高粱秆儿枕木一铺上，风一吹又移动了，小林和周家兄妹俩按着枕木，刘飞和小狗子用手团着泥，再慢慢地拉成面条似的，一段段地铺上去，把路轨铺好了，挺直得真像铁路。好，把火车头放上路轨，刘飞当开火车的，尖着嗓子叫了几声。小林直乐：
“开车喽，开车喽！”
但是，真糟糕，火车头黏在泥做的路轨上，像咬住了一样，动也不动一下，用手也不好推，真急人！火车头像钉住了似的，还创造什么新纪录！
小梅说：
“咱们在学校里，上‘劳作’的时候，用玻璃纸、花纸折火车，叠房子，也是不会走的，咋整啊？”
周国荣说：
“咋整？你们听我说啊，要在苏联，早就有办法了。上次我二叔从大连来，讲的可好呢。”
小狗子插进来问：
“你二叔干啥的？”
小梅抢着回答：
“我二叔在大连船渠干活，手艺好，赚七级啦。”
小狗子又问：
“啥叫七级？”
“别打岔，你听我说苏联的火车。”周国荣一脸正经地说：
“我二叔干活的船渠工厂，有苏联老大哥来帮助，苏联老大哥就是苏联专家，挺有能耐的，我二叔的手艺原先并不强，苏联老大哥把着他的手教，不上一年工夫，工资就提到七级，赚钱老鼻子啦。”
小林问：“苏联的火车呢？”
“苏联老大哥对他们可好啦，把苏联的事情都跟他们讲，有一回说到苏联的火车，不知道苏联用啥做的，火车头不用添煤，不用烧水，用一种最新的机器开的，机器的名字我二叔忘了，说跑得比风还快。火车是油光锃亮，用那亮晶晶的，像玻璃似的东西造的。——”
周国荣一下想不起那发亮的东西叫什么，小狗子上过南湖市场，看见摆地摊的有卖古董的，他爸爸告诉过他那叫啥玩意儿，所以他叫说：
“我知道，那是水晶。”
小梅说：
“水晶是什么东西？大概是玻璃吧？”
小林也问：
“水晶是石头还是木头，能造火车？造房子？”
刘飞听得很有味，可是不知道水晶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就说：
“不知道，唉，咱们能到苏联去多好呵！天晚啦，咱们明儿再来造火车吧。”
风已经停止了，天也黑下来了，星星都在天上眨眼睛呢。好，今晚算拉倒了吧，明天再干。他们把火车头和路轨都藏到青草里，五个孩子没精打采地各自回家了。
刘飞一回家，一看又是吃大米饭，可是吃得不香。妈妈看见他脸上的泥，就问：
“你干啥啦？净是泥！”
“我们造了火车头啦。”
平时不大说话的爸爸，看见他不高兴的脸色，就笑着说：“火车头造好啦？用什么造的？”
“用泥呗，造好了，就是不会走。爸，你们的火车头怎么会走的？我们的推也推不动。”
爸爸和妈妈都停止了吃饭，笑起来。爸爸笑着又说：
“我们的火车头是用钢、铁、石棉、铜……这些玩意儿造的，当然会走。”
刘飞一想，造火车头一定不简单，进工厂去看看多好啊。他就要求：
“爸，你带我们五个人进工厂去看看吧，看了我们也会造。”
爸爸摇摇头说：
“工厂里是不让小孩子进去的啊。”
“那你们为什么能进去？”
“我们去工作啊。火车头啊，客车货车啊，我们都能制造，修理也行，你们小嘎去干啥？”
“去学习呗。”
吃完饭，爸爸抽起烟卷来不吭气了。刘飞一肚子不高兴，温习了一个钟头的功课就睡下了。
刚一睡下，他老惦念着造火车头，不觉地天就大亮啦。周国荣跑进来说：
“快去吧，那边大工厂新造的火车头，要我们去参观哩。”
刘飞一面穿衣服，一面问：
“让我们去么？”
“让，快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