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旅长迎着早晨的秋风,骑着枣红色的大马,他将草绿色的夹大衣,裹在身上;裹得紧紧的。他用手将领子提了一提,盖着耳朵,他的后边,是个二十来岁,骑着乌椎马的警卫员;警卫员左手用力拉着缰绳,身子朝前探着,一架二号盒子枪,在他的屁股上左右晃荡。
警卫员说:“首长!咱们走快点吧!”
易旅长表示同意,点了点头。
两匹马像两个箭头,顺着大路跑开了。马蹄扬起一朵朵的灰尘,马尾巴跑得和马身子成了一条直线,马肚子简直就快贴在地皮!向着打得正激烈的刘官屯跑来。
刘官屯在武城县北面,是鬼子一个很大的军事据点,在那里有鬼子的仓库,经常驻着鬼子两个小队,伪军两个中队。敌伪军的兵力,合起来约有四百人。
攻打刘官屯的战斗,昨天夜里就开始了。
这里先说班长郭明德。
郭明德每次打据点,都是模范突击员,他的身上已经挂了五次彩。这次上级给他的任务,是带着他的一班人,解决敌人的哨兵,突进据点的大门,将封锁沟的吊桥放下,好让进攻的大队,能够安然地通过去。
郭明德他们十二个人,乘着黑夜,将脚提得高高的,像踩着棉花似的往前移动。到了封锁沟的旁边,郭明德用手一拉后面的同志,他们就一个跟着一个地卧在那沟边边上了。郭明德睁大了眼睛,向前面看了看,除了炮楼里的灯火,从炮眼里射出的一条光线,什么也再看不见了。他竖起两只耳朵听了听,蟋蟀在唧唧地叫着。隐隐地从吹来的风里,送来一两声敌人哨兵的低低的对话。
“同志们!咱们慢慢地爬下沟去吧!小心点!”郭明德说话的声音,比蚊子叫唤还要细,还要低。
他们顺着被雨水冲的斜坡滚下了沟,又人搭人地上了沟。很快,又像猴子似的翻过了围墙。最后一个人,留在据点外面,给他们放哨。
进了据点,他们就顺着墙,用肚皮贴着地,像长虫一样,一点点往大门爬去;爬着爬着,悄悄地爬到据点的大门的左边了。模模糊糊地看见三个人影子正在那里闲谈,肩上的刺刀,一亮一亮的。一个伪军听到土地上嚓嚓的声音,警觉起来,喊了一声:“谁?”郭明德像狼似的一扑扑过去,吼了一声,他那刺刀就穿进了那个伪军的前胸。
两个伪军喊着:
“哎哟!八路军!”他们的枪刚刚举起,郭明德的枪响了,小刘的枪响了,两个伪军仰面朝天倒下去。
炮楼里的灯灭了!围墙里,围墙外机关枪到处像炒豆一样地响成一片。
八路军的杀声震天。
掷弹筒弹从鬼子的大炮楼里飞出来,在据点的大门口上炸开了。郭明德觉得在肚子上震动了一下,就摇摇摆摆倒了下去。
“怎啦!班长!”老战士王仁问他。
他霍的一下跳起来,说着:
“没有什么!赶快将大门打开,让队伍进来!”
队伍活像潮水一般,涌进了据点的大门。
伪军们还没有来得及摆开阵势,他们的司令部,就被郭明德的突击班冲进了。
大炮楼的鬼子们,向伪军这方面呼喊着:
“皇协兄弟们,八路的小小游击,天不亮就来的有,千万别投降。”
伪军们回答鬼子说:
“我们实在支架不住了,已经交枪了!”
一小时后,伪军全部解决了。鬼子被围困在孤零零的一所大院子里。两个炮楼,又高又大,它的砖石泥土太厚了——约有六七尺厚,手榴弹炸在上面,只炸掉一层泥皮,迫击炮弹打在上面,也不过掀掉它几块石头,鬼子就凭借着这坚固的堡垒,从各枪眼里吐着机关枪火光,和掷弹筒的火球。
突击班在伪军司令部里休息时,大家看不见郭明德在哪里。
老战士王仁问小刘说:“咱们班长呢?”
“班长?”小刘说:“我好大一会儿没有看见他了。”
“他没有和咱们一起冲进来,落在后面了吧!”另一个矮胖的战士说。
老王仁气起来骂道:
“你胡扯,我亲眼见咱班长和咱们一起跑来的,他还在最前边呢。”
大家经过老王仁一说,看不见班长才有点惊慌,于是他们找起来了。在伪军司令部的房门前,郭明德右手紧紧地握着一颗手榴弹,三八式枪挂在他的肩膀上,身子侧着,好像睡着了一样。
“班长!班长!”大家乱喊起来。
郭明德一哼也不哼。
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屋里,俯下身子去一看,原来班长的肚子被炸开,肠子都流出来了。
小刘大喊了一声:
“哎哟!班长你怎样跑来的呀!”
战斗好像锅里的滚水,紧张热烈地继续着。
鬼子凭借着工事,从枪眼里往外扫射着机关枪,掷弹筒,八路军在屋顶上,安置起机关枪掷弹筒的阵地,紧紧地封锁着鬼子的枪眼,使鬼子在炮楼里,也不能抬起头来。
火花、火球,在空中来来往往地飞着,穿过空气,嘶嘶地尖叫。
夜过去了,东边的太阳刚刚烧红天边时,易旅长和他的警卫员到了指挥所。
陈团长张着熬夜熬得发红的眼睛,向易旅长报告说:
“战斗一开始,一个钟点,我们就占领了这伪军司令部。鬼子被围困在炮楼里,反战同盟的秋山良照同志,话也喊过了,没有什么效力。天亮了,你看怎样办?”
易旅长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一个掷弹筒打过来,落在房子的门口,炸开了,灰尘,火药气,飞了一屋子,易旅长只朝外探了一下头,眨了眨眼睛。
“我们这回是不撤退的,一定要把这个钉子拔下来!”
陈团长思考了一下,说:
“那么就下命令让各连爬墙吧!”
“不!”易旅长说:“那样牺牲是很大的。这样吧,陈团长,你从各连抽几十个身体最好的战士,最好是有打洞挖坑经验的。”
“要这些人干什么呢?”陈团长问。
“你下命令,让他们从离敌人大炮楼最近的地方,打个暗洞,打到那大炮楼的底下,放炸药,炸它!上级有命令,让咱们开展地道爆炸战术,咱们就在这里实验一下吧!”
团长的命令下到连里,连里就搞开了,四个人一组,比赛着,地底下的黄泥土被翻到地面上来。人在地底下,好像耗子掏洞,有时坐着挖,有时蹲着挖,有时仰在地上挖,洞里空气稀薄,好几个身壮力强的战士,晕倒了。他们很纳闷,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地道。
地道打成约有三十多步远,一直通到鬼子的大炮楼底下。
从旅部叫来的工兵,将地势检查一下。回来告诉易旅长说:
“旅长!行了!地道挖得很好。”
“下了炸药了吗?”易旅长问。
“立刻我就去弄。”工兵很快地说。
“有多少炸药就行了?”
“咱这白色炸药,一个十五六公斤,就保险炸塌它了。”
“不!不!多放一些,放他个五六十公斤!”易旅长很肯定地下着命令。
工兵咬了咬牙。
“好!我去埋!”
各连的突击班都预备齐了,突击员很多脱光了膀子,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工兵将通炸药的电线,拉到指挥所的跟前,两只手轻轻地按着电门,屏着气息,等着发电爆炸的命令。
小号兵左手叉着腰,两腿撇开,右手将号举到嘴上。
陈团长气喘吁吁跑来了。
“怎样?”易旅长迎头问着。
“都齐备了!”
“齐备了!最后的话喊了吗?”
“喊了!没有用,鬼子不相信八路军会有炸药炸塌炮楼!”
易旅长看了看表,整整十二点,他低下头想了一下。
“工兵!”易旅长大声地命令着:“开电门!”
工兵将电门用力往下一按,嘴里轻轻地念着:“一二三……”
一霎时间。
轰——隆——
天动了,地颤了,房屋摇晃着。
大炮楼从地上飞起来,飞起来两三丈。又整整摔下去。
砖、瓦、石头、木块、泥土,在天空,到处蹦着,跳着,像密集的乌鸦,又像暴雨的雨点,朝着各方落下来。
一股黑烟,裹着黄色的尘土,药气,随着风,冲到天上,散开来,像下雾一样,正午的太阳都暗淡无光。
冲锋号到处响起来。
一片杀声震天。
机关枪的响像刮风。
手榴弹轰……轰……的声音,成了一片。
易旅长高高地站在塌了的大炮楼上,小号兵吹着胜利的曲子,鲜红的指挥旗飘在那里。
人们到处传说着打刘官屯的奇闻。
“哎哟,可了不得,好厉害的八路军呐。那样大的大炮楼,八路军让它跳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