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老爷子是离休干部。离休干部的医疗证是红色的，一般人是绿色的。用红色医疗证看病，费用是全免的，所以，医院里的人都说，谁家要是有个红本本，一家人看病吃药都不用愁了。乔老爷子的女儿就是医生，每当有人对她说起这话时，她总是生气地说：“甭提我爸了。”乔老爷子的红本本只给自己用，儿女们看病吃药，该花钱的还要花钱，谁都不准用他的红本本，弄得儿女们都对他的意见很大。
乔老爷子还是老思想，老观念，公私分明。他认为红本本看病费用全免，这是国家给他的待遇，他用是公，儿女们用就为私。儿女们说他脑筋僵化，跟不上形势。都啥年代了，现在当官的，公的就是私的，只要有权，哪个不捞，用你的红本本看病，又算个啥？乔老爷子很倔，不管儿女们说啥，就是不同意。
乔老爷子八十多了，虽说身上也负过伤，但他乐观开朗，身体很好，身上的伤人家看不见，额上有个疤却很明显，有人问：“这疤是日本鬼子留下的，还是国民党留下的？”他从来不回答。
前些年老干部体检时，乔老爷子被查出有糖尿病，需要住院。女儿给他办好了干部病房的住院手续，他听说干部病房花钱多，非要改住普通病房。女儿说：“又不花你的钱。”乔老爷子说：“矿上效益不好，能省就省点吧。”老爷子离休前是大青山煤矿的矿长。出院后，乔老爷子除按时服药外，每月定期查一回血糖。
查血糖的费用是一次十元，后来医院开展服务糖尿病人的优惠活动，每月最后一天，血糖检查费减半。乔老爷子知道后，也赶在每月的最后一天查血糖，享受优惠。
因为有这个优惠，逢月末这天，查血糖的病人特别多，糖尿病门诊的屋里屋外，走廊大厅里都挤满了人。乔老爷子也挤在人堆里等候。女儿抽时间跑来看老爷子，问父亲的情况。糖尿病科的董医师就对她说：“你家老爷子查血糖又不花一分钱，干吗非赶到这一天来？人家来的都是下岗的。你看看，满眼的人就他一个红本本，他受罪，我们也忙。你还是叫他平时来吧，平时没多少人，还能细细地给他看。”
女儿说：“他不愿意。上回刘主任值班，一次给他开了十张化验单，叫他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谁知他大发脾气，非叫我给退了。”董医生听了这话，转脸对乔老爷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爷子，你看看，今天来的就你一个红本本，人家都是自己掏钱的。你干吗也非得赶在今天来？”乔老爷子对董医生笑笑，说的还是那句话：“矿上效益不好，能省就省些吧。”
乔老爷子离休前所在的大青山矿，由于计划经济年代过度开采，早已资源枯竭。听说工人们常常开不上工资，大青山煤矿早晚要破产，乔老爷子心里挺难受，总觉得自己有责任。
这时，旁边一个病号问乔老爷子：“你是大青山矿的老矿长吧？”乔老爷子见有人认得他，很高兴，忙说：“是是，你是大青山矿的？叫什么？矿上现在咋样？”
那病人说：“我叫耿四，你没退的时候，我经常见你下井。”乔老爷子看看耿四，当然已记不清了，但看得出这是个采煤汉子。耿四又道：“老矿长，你给矿上省啥钱？矿上效益再不好，也耽误不了那帮龟孙子花天酒地，吃喝嫖赌。煤矿都被他们掏空了，工人们怕是连饭都吃不上了。你再省钱也到不了工人手里，还不是被他们挥霍。”
耿四的这番话引起了周围的一片赞同声，大家也都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有人告诉乔老爷子，现在的局级干部年薪都拿到七八十万，矿级也要拿到三四十万，到了工人这里，每月也就三四百块钱。有人又对乔老爷子说，现在工人看不起病，就硬挺着，有的根本不上医院，就是去了医院也不开药。你给矿上省再多的钱，工人们还是没钱看病。
董医生也在旁边说：“是的，我就碰到过一些矿工，病很重，既不住院，也不开药，我只好在病历里注明拒绝治疗。”
有个病号说：“听说有个南方老板，要在矿上的塌陷区建一座水上逍遥宫，专供那些头头们吃喝玩乐，找小姐……”“他妈的，我崩了他们！”乔老爷子突然大喝一声。
“我崩了你！”这是乔老爷子在战争年代的一句口头禅。当矿长时急了也说过，离休后多少年没说了，今天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
乔老爷子气得满脸通红，突然把红本本往桌子上一摔，对董医生道：“来来来，今天他们的医疗费全记在我头上，狗日的，不给他们省了。”
门诊室里突然一片寂静，病人们都被感动了，有人小声说：“瞧瞧，人家到底是老革命老干部啊！”
董医生有些为难，就是用红本本给别人开药，也是悄悄地，这么大张旗鼓的怕是不行吧？耿四道：“乔矿长，我们就不用你的红本本了。刚才董医生说的拒绝治疗，咱矿上就有一个，叫孙长胜。不知你认识不？他长年卧病在床，没钱开药，就硬挺着。大家看他可怜，想给他捐点钱，可又能捐多少呢？要不……”“好好，你叫他来，就把我的红本本给他用。”乔老爷子知道耿四要说啥，截断他的话，“我现在手里一无权二无钱，只有这个红本本，就叫它为咱工人办点好事吧。”听了乔老爷子的话，人们都激动万分，都说真像见到了当年的八路军。
乔老爷子从医院回来，越想越气，干部腐败他平时听说过，也在电视里看到过，但总觉得那是极少数，没想到大青山矿的干部也敢搞腐败，竟然还这么猖獗。他气得想骂人，想崩人。
他拿起电话打到矿办公室，接电话的是新来的办公室主任。乔老爷子单刀直入：“你们矿长的年薪是不是三四十万？”办公室主任问：“你是谁？”乔老爷子道：“我姓乔，原来这个矿的矿长。”对方说：“不认识，你打听别人的收入干吗？这是隐私。再说现在是市场经济，效率优先，领导责任重大，拿个三四十万也是应该的。”
乔老爷子没想到对方会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不由怒从心起，喝道：“听说你们要在塌陷区建水上逍遥宫，有没有这回事？”“这你管不着！”对方啪一声挂断了电话。
乔老爷子不由火冒三丈，此刻他要逮着那个办公室主任，非把他毙了不可。儿子回来了，他要儿子为他写举报信。儿子大吃一惊，数落了他一番：“你要举报谁？局里的头头拿得更多，公款吃喝也值得大惊小怪？你说人家建逍遥宫找小姐，有证据吗？人家还说这是为了搞活经济，解决矿上的困难。爸，你不能再用老眼光看问题了，不然你会气死的。”
让儿子一顿抢白，乔老爷子信也不写了，他知道写了也没用。想想自己现在唯一与老百姓不同的地方，就是还有个红本本，如果能用红本本为那个拒绝治疗的老工人看好病，他心里或许会舒坦些。
乔老爷子这些天，天天在家里等那个叫孙长胜的人来找他。可是一等再等，就是不见有人来。乔老爷子心里焦躁，到了月末这一天，他早早赶到医院等候。终于看见耿四了，乔老爷子一把抓住他，问：“你为啥没带他来找我？”
耿四说：“孙师傅不愿来。”
“为啥？是不是怕我犯错误？你告诉他就是犯了错也不怕，看他们能把我咋的？你叫他来，还是看病要紧。”
乔老爷子再三叮嘱耿四一定要说服孙长胜来，并要了他的联系电话。第二天，乔老爷子就打电话给耿四问情况。耿四说他昨晚去了孙长胜家，可他死活不愿意来找乔老爷子看病。乔老爷子道：“你没告诉他，叫他先看病，回头再照医生处方，叫我女儿用我的红本本给他开药。比起腐败分子，这也不算大错。”耿四说：“我都跟他讲了，他就是不愿见你。”
矿上人多，乔老爷子想不起孙长胜是谁？更不明白孙长胜为什么不愿见自己。乔老爷子感到奇怪，决定亲自到矿上走一趟。
乔老爷子给老干部处打电话，说要到矿上看看，叫他们帮忙找辆车。老干部处给矿上打电话，说了此事。现任矿长听办公室主任汇报过乔老爷子打电话的事，这回还当他要来闹事，就回话道：“这几天矿上的小车都在外面，等以后再说。”乔老爷子一气，干脆自己打车去了大青山矿。
车开到工人村外停下，乔老爷子下了车。矿山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只是工人村的房屋，比他在的时候更破旧了。看到自己二十多年前工作过的地方，看到这破旧衰败的景象，乔老爷子的感觉不知是亲切，还是酸楚，泪水竟涌了出来。
因事先接到了乔老爷子的电话，耿四带着一帮老工人，早已等候在工人村的路口。大家见了老矿长，一拥而上，团团把他围住，问这问那。乔老爷子看看围着他的这帮人，都是工人窑户和井下的煤黑子，他忍不住又掉了泪。
矿工们簇拥着老矿长进了工人村，朝孙长胜家走去。孙长胜一家依然住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的平房里，进了房间，家徒四壁，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一台电视机还是黑白的。孙长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他见到老矿长想起床下地，被乔老爷子摆手劝阻了。孙长胜的老婆搬把椅子让乔老爷子在床边坐下。乔老爷子看看孙家的情形，负疚地对大伙儿说：“我对不起你们呀！”大家都说：“老矿长，这咋能怪你哪？”乔老爷子又说：“我现在没权也没枪，想要个车来看看大家，他们也不给。只有国家给我的这个红本本，看能不能为大家做点事？”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老干部的红色医疗证，问躺在床上的孙长胜，“你为啥就是不愿见我呢？”
这时，就见孙长胜一下从床上滚落下来，裹着被子跪在乔老爷子面前，哭道：“老矿长，我哪里是不愿见你，俺是对不起你，没脸见你呀！”说着，他趴在乔老爷子脚下，呜呜大哭起来。
乔老爷子连同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大伙儿一起把孙长胜架到床上，听他流泪诉说了一段往事。
孙长胜是十年动荡前一年入的矿。那时他还是一个愣头小伙子，在井下负责瓦斯安全检查。有一回上班时，他躲在巷洞里睡着了，被下井来的乔矿长逮了个正着。乔矿长一把抓起他，劈脸给了他一巴掌，骂道：“要搁战争年代，我一枪崩了你！你知道你工作的责任有多大吗？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在你手里攥着啊！”后来，孙长胜受到了记过处分，被调离了瓦斯检查员的岗位。从此，他对乔矿长怀恨在心。
十年动荡开始了，乔矿长成了走资派，孙长胜当了造反派。每次批斗乔矿长，孙长胜都一马当先，说乔矿长对待工人阶级，比资本家还狠，比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还毒，并对他拳打脚踢。有一回，孙长胜一转头砸过去，将乔矿长砸得头破血流，昏死过去。至今，乔老爷子额头上还留有一个疤，难怪人家问他那个疤到底是谁留下的，他从来不回答。
孙长胜流着泪说：“俺把好人当坏人，把真正贴着咱工人的好干部，当做日本鬼子资本家，俺还有什么脸去找你。”乔老爷子仔细辨认着孙长胜，这才依稀记起了他年轻时的模样。乔老爷子当年并没有把挨打的事放在心上，现在老了，更不会记恨他了。
乔老爷子安慰孙长胜：“过去的事我早都忘了，你还记着它干吗？看到你们现在的处境，我心里难受。当年打天下，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大青山煤矿是为国家做过贡献的老矿井，你们都是对国家有功的人。虽然现在矿产资源枯竭了，但国家是不会不管你们的，那些腐败分子早晚要受党纪国法的惩治。我是个老干部，国家给了我这个待遇，就让它为老矿工尽点力吧。”说着，乔老爷子把红本本放到孙长胜手上，嘱咐他道，“你去医院找我女儿，她会帮你安排的。赶快治好你的病，咱工人阶级的日子还长着呢。”
孙长胜望着乔老爷子额头上的疤痕，双手紧紧捧着老干部的红色医疗证，眼泪扑簌簌地滴在上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