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潇,时间才过去了两个星期啊,你居然就这么跑了?所有这些大树、湖水、草地、玫瑰,还有这些有着波浪一样卷曲的靠背的白椅子,你都不想要了吗?难道你就忍心把你历史最悠久的死党一个人扔在这样一个险恶莫测的环境里,自己一个人跑回去。
1
我和萧潇坐在长途公共汽车站候车室漆着好看的白颜色的座椅上,一句话也不说。
我们的对面,坐着韩牧,他剑眉紧锁,同样一言不发。
我们还能说什么呢?该说的都说了,可萧潇仍然选择离开。
长途公共汽车站的候车室里,永远都是这样人声嘈杂,空气里永远都充满着若干种相互混杂又相互冲突的味道。我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晕起来了,我开始盼着扩音器里响起“到秀水的旅客请进站”的提示音。反正要走的,还不如快点结束这烦人的等待吧。
秀水是一个小镇子的名字,是我和萧潇共同的家乡。而韩牧的家,还要从秀水镇进去很多里地,他在更里面的一个山村里。
如果你坐车从这里出发,慢慢地,笔直的高速公路没有了;慢慢地,宽阔的水泥路面也没有了;慢慢地,车窗外开始出现一座又一座山峰。当路面变成了坑洼不平且只能对开两辆车的柏油马路,当山峰变成了连绵不绝、近在眼前的巨大屏障,当你的右手边出现了一条蜿蜒而浩荡的大河的时候,你就到秀水了。
半个月以前,我们从那里出发,来到这座名叫蓝湖的城市。我们是到这里来念书的,到位于蓝湖市东北角的著名的蓝湖中学来念重点高中。
半个月以前,我们是多么兴奋啊!我们占据了秀水汽车站那间小小的候车室最中心的位置。秀水汽车站的候车室里没有这里这样漆着好看的白颜色的座椅,只有不知哪个年代就摆在那里的一排一排颜色斑驳、破损不堪的长木椅,不过我们一点也不在意。我们三个人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婆,还有我们的老师,还有若干位要好的同学,大家全部围着我们三个,不断地对我们说着话;我们呢,当然也不断地对他们说着话。
我看见萧潇的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的;韩牧的脸上也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的。我看不见自己的脸和眼睛,但我肯定自己也跟他们一样,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的。
那个时候,我们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春天里最大最饱满的一株花苞,只要风一吹,马上就会“哗”地一声盛开成大地上最美丽的一朵鲜花!
我们谁也没想到,时间仅仅过去了半个月,我们根本都还没来得及打开哪怕一片花瓣,萧潇就选择了逃离。
“你相信吗,江荷,如果再在这里待下去,我会死掉的!”萧潇高高地扬起她那双男孩子一样浓浓的粗眉毛,咬牙切齿地说。她的那双小小的眼睛里,是呼啦呼啦烧得正旺的怒火。“我一定要回家!”
“怎么啦?又发生了什么事?”我心惊肉跳地问她。“她们居然叫我野人啊!那帮该死的女人婆!”萧潇狠狠地咬住嘴唇,“她们还把我的毛巾故意拉到地上踩!”我看着萧潇红红的眼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相信吗?在我们到校的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萧潇每天都是在一种戏剧性的大大小小的事件冲突里度过的。本来,我们是很幸运的,我、萧潇、韩牧,我们三个人都分在了同一个班,可是我跟萧潇没有分在同一个寝室。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萧潇住到女生宿舍的第一天,就得罪了她们寝室的其他五个女生。起因其实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些事情:萧潇第一个到寝室,所以她的洗脸毛巾、刷牙杯子、肥皂盒等,都占据了盥洗室比较优越的位置。不仅如此,她的床位本来不是靠窗的,可是她不知道床位是事先就分好的,她毫不犹豫就占据了靠窗的一个位置最佳的床位。因为她是第一个到寝室的嘛,她觉得自己有权利选择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床位。
那个靠窗的床位本来的主人名叫钱苏苏,是蓝湖中学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学生,当然她的家也就在本市。蓝湖中学要求所有的学生一律住校。
本来呢,萧潇将床位换回给她,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萧潇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床位不是她的而是钱苏苏的。无法理解的事情让她做,她是很难去做的。
“谁说这个床位是你的?不是谁先来谁先占位吗?”萧潇挑起她那双浓黑的粗眉毛,瞪着她那对小小的单眼皮眼睛,怪异地看着站在她眼前的那个穿着一袭红衣红裙的笑盈盈的女孩。她还耐心地对人家解释:“你看我们坐公交车、买东西,还有做别的事情,不是都排队的吗?不是谁先来谁就排在前面的吗?”
“你没仔细看入学注意事项吧?里面都写着呢。我们的分床名单贴在门后面。”那个穿着一袭红衣红裙的女孩子还是笑盈盈地对她说。
入学注意事项是随录取通知书一起发到我们手里的,密密麻麻的几大张。我估计萧潇压根儿就没有好好看过。
萧潇就推开围着她看热闹的几个人,跑到门口,也不管正站在门口的我和其他几个别班的同学,她一把将门关起来——为了看贴在门后面的名单。
大约半分钟之后,门又被“砰”的一声打开了。萧潇这次看到我了,她瞪着我,问:“你们寝室门后面也有分床名单?”
“是啊!”我点头。“你的床位在哪里?”她又问。“最外面靠近门的那张。”我回答。
“我也是最外面靠近门的那张!”萧潇的一双小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她很惊讶地看着我,“可是,这是谁分的?凭什么分的?为什么把我们都分在最靠外面最不好的一个床位?”
“我……我不知道……”我有些惶恐地看看她,又看看周围站着的自己寝室的几位同班同学。其实,刚弄明白自己的床位的时候,我心里也涌起过和萧潇同样的想法。我很快地抬头瞄了一眼那个靠窗的床位的主人。那是一个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的女孩子,她的脸窄窄的,眼睛却很大,头发微黄而柔软,微微蜷曲地披散在肩头,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奇怪的逼人的明星气质——是那种八卦新闻里有家庭背景和绯闻无数却又无法证实的那类女星的气质。见我看她,她马上朝我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大方、友好而又热络,就好像我们是早已熟识的朋友。
我吓了一跳,马上傻乎乎地、不由自主地朝她笑了回去,似乎她的笑容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呼唤。她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它足以让我马上就把心里的一点点不快压下去了——似乎在心里觉得,最好的床位理应给这样的女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孩名叫罗兰,她也来自下面的一个县里。但跟我们不同的是,据说她爸爸是县长,或者是县委书记,或者是别的什么官。反正罗兰自己从来不肯说明白,可是她又愿意让我们不断地感觉到。
“我不同意这么分!这分明是歧视我们这些来自乡下的孩子!我就要睡现在这个靠窗的床位!”萧潇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朝身后她的新室友们宣布。钱苏苏一点儿也不恼,她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她轻盈地转身,那条红色长裙的裙裾在她雪白的小腿处旋成了一朵美丽的玫瑰,她挤开看热闹的人群,走出了寝室。
“咦,这么好说话呀?真是太好了!城里的孩子就是大方!”萧潇高兴地笑起来,她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我是知道萧潇会吹口哨的,她是我们初中同学中惟一会吹口哨的女生。她曾经死缠着要教我吹,可是我实在不好意思像男生那样粗鲁地把嘴唇撮起来,发出那么奇怪的声音,所以我死活不肯跟她学。
萧潇快乐地跳到床上,开始继续她中断的铺被褥的工作。“萧潇,你还是照分好的床位来吧……既然老师已经分好了……”我走近萧潇,轻声地劝她。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觉得那个红衣红裙女孩的笑容里面,有一种好笑而蔑视的表情。那绝对不是大方的意思。
“可是,理由呢?”萧潇又高高地扬起她那对粗粗的眉毛。
“理由?我分个床位还需要给你理由吗?”我们的身后响起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和萧潇一起回头,我们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刚刚认识的生活老师,她的身边站着钱苏苏,脸上依然是笑盈盈的。
“马上给我下来!把所有东西都搬到你自己的床位上去!”生活老师愤怒地看着自说自话的萧潇,“还真是见鬼了!我当了这么多年生活老师,分了这么多年床位,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随心所欲的乡下丫头!告诉你,这里是蓝湖中学,不是在你那个乡下的家里,要懂得遵守规矩!”
萧潇有点儿被生活老师骂懵了,她一言不发地跳下床,开始卷起自己刚刚铺开的被褥。
生活老师正准备离开,萧潇突然又回过神来,她停下卷被褥的手,冲着生活老师的背影问:“可是,为什么是我和江荷睡在最外面的床位呢?”
生活老师猛地转身,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盯着萧潇,一字一顿地说:“那么请你告诉我,谁应该睡在最外面的那个床位?”她指点着寝室里站着的其他几个女孩子,“是她,是她,还是她?你指出来,我就让她睡到你说的那个最外面的床位上!”
萧潇晕头晕脑地看着她,再看看站在周围的几个同室女生。她们正一起瞪着她,脸上流露着同样恼怒的表情。
萧潇当然无法指认其中的任何一个。她咬住嘴唇,低下了头。
我推推萧潇,将她推到一边,自己动手替她卷起铺盖,放到了外面靠门的那个床位上。
生活老师吐出一口气:“小小年纪,怎么会这么计较呢!所有的床位都是一样的,哪里还有好有坏了?大家在一起过集体生活,一定要学会相互谦让!好了,大家按照分好的床位各就各位,不要再闹什么鬼名堂了!”
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萧潇成了她们寝室所有人的敌人。
2
我跟韩牧默默地朝学校的方向走。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呀,几片蔚蓝色的大湖散落在城市的几个部位,将城市分割成几座巨大的湖中岛。在岛屿的边缘,到处都婀娜地伸展着有着美丽弧度的湖岸线,它们绿树成荫,鲜花成群,这里、那里,时不时藏着一些美丽的漆着白漆的木椅子。它们共同营造着这个城市里最浪漫的风情。
我和韩牧就走在这样的一条通往我们学校的湖岸线上。这条湖岸线同样流畅着婀娜的身段,在它的两边,站立着两排高大的银杏树。它们安静整齐地排着队,一直排到蓝湖中学的校门口。
记得第一次与萧潇走在这条银杏道上,是我们到校后的第一个黄昏。一吃完晚饭,我就迫不及待地拉着萧潇走出了校门。我是多么想去仔细地看一看刚才在车窗外一晃而过的那一条神奇的道路呀!
一走出校门,我就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幅画里。九月的太阳已经收敛了逼人的光芒,只是有些慵懒地伸出神奇的手指,随意在天空中涂抹着橙黄的颜料。于是云彩啊,远山啊,树啊,人啊,就都懒洋洋地融在这黄澄澄的光影里了。
我和萧潇心神恍惚地走在这黄澄澄的光影里,看着眼前高大挺拔的银杏树,看着银杏树下和春天一样嫩绿的青草,看着青草丛中悄悄地吐露着芳香的玫瑰花,看着玫瑰花边上矮矮的、有着波浪一样卷曲靠背的白色长椅子,以及脚边碧绿的、荡漾着微波的湖水。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睁大了眼睛、手拉着手,热切地看啊看,看啊看……在我们秀水,虽然满山都是树,可是它们从来都是东一棵西一棵地乱长,从来不会像这样安静整齐地排着队;虽然秀水河清澈见底,可是它不是这样碧绿碧绿的,也不是这样一大片一大片的;最重要的是,它的边上只是粗砺的沙滩和杂乱的芦苇,有时干脆隐没在山里不见了,它从来也没有这样美丽动人地一直伸展出去,伸得多远都能看得见的岸线。还有那些矮矮的、有着波浪一样卷曲靠背的白色长椅子,我们只是在那些浪漫的爱情电影里才看到过呀!
“啊,真是太美太美了!”萧潇说话了,情绪激动,但语调低沉,听上去就像在喘息着耳语。
我还是没说话,好像在这样的画面里,我的舌头已经丧失了功能。我只是很用力地点着头。
“真的跟江老师描述的一模一样哎!”萧潇继续用那种低沉而激烈的语调说着话,同时她牵着我的手突然用力,狠狠地在我的手掌心里掐了一把。
这是萧潇心情激动时的常见动作之一,越激动她用的力气越大。她把我掐得好痛啊,可是我没有叫出声,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猛烈地回击她。我的舌头好像还是不会说话,我只是更加用力地点着头,一边点头还一边朝湖那边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雾霭里的美景傻笑。
如果不是因为教我们数学的江老师用诗人一般的语言给我们描绘过蓝湖中学,如果不是因为他课堂上一直严肃的双眸里突然放射出那么热切的光芒,我们哪里想得到要跑到这么一个遥远的地方来念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