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石的餐厅设在学园东北面,与宿舍区隔了一条主干道和十几亩绿地。唐桃从夏姜的跑车(电动车)上下来,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美丽的建筑物惊呆了。餐厅分为上下两层,能容纳五六百人的样子,室内却毫不拥挤,洁白的罗马石柱点缀其间,地板光可鉴人。
唐桃害怕滑倒,连脚步也小心翼翼的,夏姜就像个小小的绅士,紧紧搀着她的手。菊本来走在二人身后,谁知一进入餐厅就引起了非凡的注目,不由得往唐桃身边凑了凑,表情十分委屈。
“他们笑我。”菊低声抱怨。夏姜被他的表情逗乐,竟然也伸出一只手牵他,将二人一起带到了点餐区。夏姜只有一米五,菊却是一米八的大个儿,远远看去高低错落,颇有一家三口的感觉。夏姜蹦到“今日推荐菜单”的小黑板前,眼睛里放射出幸福的光芒。唐桃第一次见他不再故作老成,微微一笑,也凑过去读小黑板上的字。
头盘——鹅肝酱汤品——奶油芦笋汤副菜——扇贝配红酒、核桃汁主菜——烟熏蜜汁肋排配沙拉甜品——杏仁多纳圈茶——大吉岭红茶所有的餐点都制作了样品,在暖光投射的餐柜里闪闪发光。唐桃吃了五天的牛奶、面包、小黄瓜,直到现在才有了活着的实感,正想叫嚣每样来两份,却忽然记起,红石学园餐厅食物的价位,可以赶上外面五星级酒店。
这个月的生活费,还剩多少来着?“一份今日推荐的西餐,外加两个榛子蛋糕和一杯奶昔。”夏姜仿佛知道唐桃在想什么,指了指胸前闪闪发光的徽章,“岚组的人进餐厅都是免费的哦,只要刷一下徽章就可以了。”
唐桃闻言,立刻举手:“我要一份一模一样的。”红石的餐厅果然名不虚传,不仅摆盘讲究,食物的味道更让人飘飘欲仙!酒足饭饱之后,唐桃满足地摸摸肚子,盘算着晚上来试试餐厅的中餐。菊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一直用叉子戳着盘里的蛋糕,好不容易等她吃完,碧眼里闪过期待的光芒。
“小桃,明天是周六,我们出去玩吧!”只要能躲避同学的议论,菊天涯海角都愿意去。唐桃却露出为难的表情,含糊不清地说:“我……周末有点儿事情。”“能有什么事啊?小桃,你就陪我出去转转嘛!”菊凄凉地趴在桌上,活脱脱就是一只癞皮狗,“要不我陪你去办事,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唯独这件事情,不能让他跟……唐桃心虚的笑,看在菊的眼里,竟有了点儿别的意思。他的眼睛瞬间睁大,一脸惊恐地抓住唐桃双肩:“你不会是去约会吧!”“不是不是。”唐桃扶额,“你别瞎猜了,肯定猜不对的。”菊难以置信地倒退几步,嘴角抽搐了一下,痛苦地抓住衣襟。他的小桃妹妹,果然已经长大了,竟然也有事情瞒着他,不和他一起分享了!整个下午,唐桃一直被绝望的菊死缠烂打,可是她嘴咬得死紧,一点儿口风也不透。好不容易等到放学,唐桃飞一样跑回宿舍,关上门的瞬间,心里才踏实。
因为周末都要外出,所以还是先把作业完成比较好。她将长发扎了个马尾,回到自己的房间和作业奋战。晚上十点半,楼下传出些声响,唐桃偷偷打开窗户,看见夏炽房间的灯亮了,才放心地爬上床睡觉。
这么大的宿舍,还是两个人住得安心,就算对方是夏炽也一样。空调的冷气恰到好处,窗外蝉声轻幽,唐桃困倦地拍松了枕头,深深沉入梦乡。
第二天是个晴天。周末不想再穿校服,唐桃挑了件黑背心配碎花短裙,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球,看上去简洁大方。简单吃了早餐,她找了双夹拖换上,路过菊的宿舍时,弯腰一阵小跑,确定没被发现,才往校门口的公交车站走去。
徒步走到西门用了半个小时,唐桃的运气却很好,正巧赶上一辆班车。红石学园建在郊区,所以没私家车的学生想回市中心,大多搭乘学园巴士。唐桃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随着汽车的行驶,第一次看清学园的全貌。蔷薇芬芳,绿树如盖,红石湖像一块耀眼的银币,镶嵌在玉璧般的学园正中。
车内的学生大多回家度周末,不断闲聊着关于动漫、男同学的话题,偶尔还提到了菊和夏炽,伴随着阵阵刺耳的笑声。谈话、笑语、汽车鸣笛,无数的声音,在看不见学园的那一刻,忽然纷繁涌入唐桃的耳朵。她不适地皱起眉头,就像童话里的灰姑娘,从华美的宫殿里回到了杂乱的厨房。
一个小时后,汽车在市中心停了下来。今天的阳光分外刺眼,唐桃后悔没有带伞,用手遮着眼睛下了班车。然而,在肺部吸入黏稠空气的瞬间,她烦乱的心思纷纷沉淀,唐桃眯起眼睛,再次深深吸了口气。
灰尘、阳光、干燥树叶的气息。这是她从小长大的街道,连路边的每一块石头都充满回忆。明明才去了红石五天,感觉却像分离了很久,唐桃把手指贴在墙上,灼热的温度炙烤着她的手,也熨平了她的心。
情绪莫名高涨起来,她沿着商业区顶棚下的阴凉处走,逛了几家小店,再看看表,时间正好。推开便利店的门,唐桃冲店内的员工温和一笑。
“你好,我是唐桃,来应聘便利店的周末夜班。”“来,这里坐。”经理把她引进休息室里,替她倒了杯清水。唐桃把昨天整理好的简历交给经理,满满五张纸,经理翻着翻着,惊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小姑娘,这些全是你的打工记录?你从几岁就开始打工了?”“十二岁,因为没到打工年龄,所以没有正规的聘用记录。”“是吗?”经理沉思着推推眼镜,又看到简历上填写的在读学校,眼镜再次滑了下来,“你是红石学园的学生?红石的大小姐,怎么会来这里打工?”“嗯……或许学园里面,只有我一个穷人吧。”唐桃失落地低下头,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悲伤,仿佛在控诉着自己不幸的童年。经理的心立刻软了,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连忙点了点头:“小小年纪,很不容易。行,你晚上六点开始上班。”
唐桃偷偷吐了吐舌头,露出夏姜式的窃笑,出门就买了一大杯沙冰,庆祝自己从十二岁开始,已经应聘二十三连胜。便利店周末夜班的薪水是十五块钱一个小时,工作十二小时,每天能赚一百八十块,一个月下来就是一千四百四十块。虽然不算很多,但足够日常花销,给同学买买生日礼物也不成问题。
烈日炎炎,空气里弥漫着不知名的花香,唐桃买了午饭,坐在便利店不远处的河堤树荫下,看好多小孩子在草丛里扑蝴蝶。
填满肚子之后,心情更加放松,唐桃的眼皮渐渐有点儿沉了,琢磨着要不要回家小睡一会儿。没搬到红石的宿舍之前,她一直住在这附近的公寓,因为房租交到了月底,所以钥匙现在还在她身上。
她站起来整理裙子,轻车熟路地往几百米外的公寓走去。沿路许多老房子就要拆迁,改建成新的商业区,店门房梁上积满灰尘,有种世界末日的味道。在路过一家幼儿园样的建筑时,唐桃忽然加快脚步一阵小跑,直到拐过了那条巷子,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在建筑门前无法呼吸似的。
原先住的公寓非常老旧,楼面布满黄色水渍,也没有电梯,好在租金不高,水电也没问题。她吭哧吭哧爬到顶楼,沿着狭窄的走廊前进,停在最深处的一扇铁门前。
钥匙轻轻插进锁孔,旋转,发出剁肉般的沉闷钝响。眼睛逐渐适应屋内的黑暗,有穿堂风吹过,往日的记忆,霎时扑面而来。
唐桃是个孤儿。出生年月不详,父母的身份不详,她在一个大雨天被放在孤儿院门口,被人找到时,已经满脸青紫。孤儿院捡个孩子,就跟捡个易拉罐一样寻常,她很快被套上了统一的服装,生活在局促的小天地中,性格古怪,发育迟缓,直到两岁才学会走路。其实太小时候的事情,唐桃已经不太记得了,但只有那天的种种,却格外清晰地烙印在幼小的唐桃的脑海。
那天是她六岁的生日,说是生日,其实就是被捡到的那天。孤儿院的效益十分不好,很久没有新的款项资助,所以唐桃收到的礼物,只有院里阿姨编的花绳。平结,红线,廉价却精美,唐桃很喜欢,一整天都抓在手里。她坐在饭堂前的楼梯上,一个人翻出各种花样,面条、牛眼、麻花,只要看过一遍的玩法,她都能复制出来。
玩在兴头上的时候,后背传来一股大力,她没坐稳,从楼梯上骨碌碌滚了下去。推她的是院里年纪最大的胖子,已经找到了领养的人,自以为高人一等,总喜欢欺负小女生。唐桃的胳膊和膝盖都蹭破了皮,却没有哭,闷声不响地拍拍裙子站起来。胖子捡起楼梯上的红绳看了看,又扔在地上,用力踩了踩。
“这是什么破东西,以后我有了爸爸妈妈,想要什么礼物都行!”胖子趾高气扬地走到唐桃面前,恶狠狠地用手抓住她的头发:“小汽车、飞机、巧克力,什么都有!你们这些人永远比不上我!”
唐桃像张纸片被拎在他的手里,两只脚都脱离了地面,却用一双不属于六岁孩子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胖子心里发毛,自觉受到了挑衅,握紧馒头大的拳头,就要给唐桃一拳。
“住手!”忽然,楼梯顶传来一声大喝。一个和唐桃差不多高的外国男孩,逆光顶着一头金毛,像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狗:“不许你欺负我妹妹!”“她是你妹妹?”
胖子看着长得跟外国小天使一样的菊,再瞧瞧灰老鼠一样的唐桃,有点儿莫名其妙。男孩重重点头,大步流星走过来,明明有张外国人的脸,中文却极其顺溜,甚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我爹和我妈已经决定收养她了,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我妹妹。”男孩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你不可以欺负她。”
小胖子的智商不是很高,听到这句话之后,拳头掉了个头,直接砸在男孩脸上。男孩不可置信地捂住脸蛋,嘴唇颤抖了几下,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小胖子一看大事不好,愣了几秒,果断拔腿开溜。唐桃呆站在原地,觉得他哭起来很好看,眼泪像珍珠一样,颗颗分明地从眼角滚下来。
直到英国夫妇和孤儿院院长赶到,男孩才不哭了,他跟妈妈说了几句话,满脸期待地看着唐桃。院长蹲下来,用从来没有听过的温柔的声音,告诉她英国夫妇愿意资助她的生活,虽然由于某些原因无法加入户口,但可以和他们一起住。
“快喊爸爸妈妈。”院长在耳边催促。眼前身材高挑的两个人,衣着体面,容貌美丽,像直接从杂志上走下来的模特,比小胖子的父母不知道好多少倍。可他们绿色的眼睛让唐桃害怕,微笑的面目让唐桃紧张,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喂。”男孩忽然上前两步,拉住她的袖子,“你不想做我妹妹吗?”男孩脸肿着,眼角还残留着泪,表情却十分认真。不知道为什么,唐桃在他比女孩子还大的眼睛里,看到了让人安心的东西。如同阳光一般。
“哥哥。”她不再犹豫,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
唐桃脱了鞋子,走进公寓。因为屋内的行李已经被搬空,室内看起来比之前大了些,地板上也积了层薄灰。唐桃洗了条毛巾擦了擦,直接平躺在地板上,静静闭上眼睛。
内心很不平静,像喧嚣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她烦躁得睡不着,食指抠着陈旧的地板,微微用力,一块木板被她抠了起来,下面有一个盒子大小的空洞。
洞里躺着一张银行卡。七年前,养父母带菊回国后,一直定时往这张卡上打钱,数目不小,足够她过不错的生活。隔几个月也会有信寄来,问问她现在生活的情况。可自从她开始打工后,就再没动过银行卡里的钱,这么多年过去,应该攒起了可观的数目。
打工赚生活费的事情,她不愿意让菊知道。将银行卡放回洞里,才发现下面还压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唐桃努力回忆了一下,却没有什么印象,本来以为是养父母信件其中的一张。她漫不经心地展开,看到内容之后,手指触电般一颤。
那是幅蜡笔画,有些年代了,部分画面受潮晕开,但是还能看清画上的两个小人儿,亲密地手牵着手。金发的男孩,黑发的女孩,笑容都很灿烂,旁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蛰伏在记忆暗处的痛苦,瞬间如利剑穿透了她的胸口。唐桃猝然捂住嘴巴,呜咽出声,身体溺水般弓成一团,在地板上剧烈地颤抖着。
不可以哭——她紧紧咬着牙关。所有的伤心事早就过去,所有的痛苦都已经结束,她不再是当年脆弱的女孩,不再是弃犬,所以她绝、对、不、可、以、哭!
她紧紧咬住牙关,牙齿因为挤压而咯咯作响。颤抖刚开始还很剧烈,而后却随着唐桃无声的忍耐,一点点归于平静。窗外的夕阳沉沉压在高楼上,阳光由淡金转为赤红,灼烧着她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手机忽然响了,是提醒上班的五点半的闹钟。唐桃迅速坐直身体,擦了擦眼角,将画重新放回洞里,牢牢盖上地板。
于是那张没有寄出的画,也就如同以往一般,重新归于黑暗。
站在便利店的柜台后面,唐桃刚换好统一制服,和她一起打工的女孩子,就凑过来仔细瞧了瞧她的脸。
“你脸色好差,生病了吗?”“没有啊。”唐桃微微一呆,赶紧拍了拍脸,努力挂上职业性的微笑。同伴仿佛对她很感兴趣,一直说个不停,在知道她是红石的学生之后,两只眼睛狼一样闪闪发光。她扑过来抓住她的肩:“你见过岚组的人吗?你们一所学校,总有机会碰见吧!”“啊……嗯。”唐桃如实点头。对方更激动了,一个劲儿拉着她问菊和夏炽是不是传闻中那么帅。
唐桃有些郁闷:“他们的人气这么高?”“什么啊!你不是他们的粉丝?”
同伴失望地撇撇嘴:“那你喜欢谁,正太夏姜?还是沉默寡言的越七?这两年不爱说话的男生意外地受欢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