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径直走到柜台,把手里的东西往柜台一放,看了我一眼,说:“我有件衣服坏了,你帮我缝缝可好?”她的眼睛不大,却妩媚异常,眉梢眼角都含着风情,一个眼波就让人感觉无比舒畅。
她慢慢把那包裹打开,这时我才看清,包裹是由深咖啡色的灯芯绒缝成,款式与她的高贵气质大相径庭,也许是包裹里的东西无足轻重吧,所以这么随便就拿了出来。
她的手丰腴而灵活,而且保养得很好,在灯光里闪着白皙健康的亮泽。
转眼间,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件墨绿色的旗袍。她嘴角的笑一直没有停,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旗袍递给我。
我伸手接过,这旗袍是用软缎真丝织成,手感如水柔丝滑,七分的袖子,花边镶滚,胸襟处手绣一朵绦色郁金香,袖口橘红片金窄边,做工精巧,暗纹埋了若隐若现的金线,更衬出衣服的华贵,旗袍最上面的纽扣上嵌着一粒珍珠,格外的精致。那珍珠也就小指盖那么大小,成色晕黄,一看便知是古物。
“秦淮灯影清旗袍!”我惊道,一阵冷意从心底直冲脑顶。
做我们这行的,只要有些名气,没有谁不知道这“秦淮灯影清旗袍”的。我打小就听祖父时时提起,对“秦淮灯影清旗袍”的传说,已由最初的惊悸转归为平淡。长大上学后,便更不相信那一套离奇的诡异传说,也一直不相信还真有这么一件古旗袍。现在夜近三更乍见,关于它的点点滴滴齐刷刷浮现出来,忍不住头皮发憷,不过那种恐惧也只是一闪即过,我很快就恢复了镇静。
我并未见过这“秦淮灯影清旗袍”,只是它的模样已被我的祖父用言语无数次地传递到脑海里,想要不记得都难。“秦淮灯影清”的来历不过是根据地点与当时的景致而来。
说的是一位富家小姐因不能嫁给心上人,最后夜投秦淮河殉情,当时身着的就是这件旗袍,当时,秦淮河畔灯影幢幢,渔火点点,人声鼎沸,却没能阻止这悲剧的发生。至于清字是朝代,其实那时已是民国初期,只是当时有那么一帮子老夫子,特别是为数不多的满人,特别怀念清朝,脑勺后还拖着清代的辫子。如此的恋清情结竟还繁衍到衣服上,所以就硬生生地给这件衣服的名字加上个清字。也就有了“秦淮灯影清”这个名字,其实当时这旗袍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当那富家小姐下葬后,这件衣服却因为领口那颗珍珠,珍珠在古时也还算名贵,不过主要是因为她家人对她的怀念之情才留了下来,她与她妹妹自小感情甚笃,所以便给了她妹妹,三年无事。
三年后,其妹出嫁,谁都没有注意,吉日竟也是三年前她本该出嫁的日子,那日,身着喜服的妹妹踏出花轿时,竟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匹疯马,将她活生生踩死当场,送亲的队伍乱了阵脚,疯马踢翻了装嫁妆的箱子,风声呜咽,吹乱了箱子里的绫罗绸缎,在一团团的姹紫嫣红里,混着一抹墨绿那么显眼,风再吹,墨绿就地翻飞,飘飘然落在死去的新嫁娘身旁——竟是三年前留下的那件旗袍。谁会将一件旧衣裳放进嫁妆里?人们无不纳罕。
街上一算命的瞎子说这衣裳是件凶衣,是她姐姐的怨气太深,如今再加上妹妹这一桩,又加深了几分,不能再现世。于是在妹妹下葬那日将这件衣服陪葬。本来这只是一件普通的衣服,奈何因这两桩离奇事故,越传越玄,说做工精良天下少见,面料华贵,花朵的纹理埋的都是金线。
数十年后,这件衣服又被盗墓者盗出,由一富商收藏,膝下独女大喜之日离奇死亡。后有人陆续得此衣,凡家里有女眷的,无不是年值妙龄香消玉殒。这旗袍成了不吉之物,在旗袍界无人不知。但仍是人人好奇,恨不得获之一观其貌。关于这件旗袍的传说,也有了很多种版本:有人说,之所以会有怨,是姐姐因为家人的阻挠不能与心上人结合,所以会对相爱的人产生嫉妒,所以才会一再地发生悲剧;也有人说最初的怨恨是她对妹妹的怨,还说因为她妹妹要嫁的人正是她的未婚夫,所以她妹妹才会在出嫁之日死于非命……当然,远不止这么两种,只是这两种更让人容易接受。但我还是相信第一种,在我心里我一直认为亲情是最干净的,没有一种恨可以将这份干净污染;爱情是最神圣的,所以那个她爱的他,在她死后,也许连独活都不会,怎么会娶她妹妹?
受祖父的影响,我小时候便对这件旗袍极其好奇。从会剪裁之日起,就常常悄悄地就着脑子里“秦淮灯影清旗袍”的模样做过几件。然后捧了去给奶奶看,问她像不像。每次必遭她的责骂。最后一次竟二话不说用剪子给我绞了个稀烂。奶奶是个性情温良之人,加之平素吃斋念佛。记得十五岁时祖父失踪,也没见她有过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也不敢问为什么,以后就是做了,也自己悄悄地挂在店里欣赏。
其实,据奶奶称祖父也没见过这件旗袍,只是对它的那股子狂热,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只要一闲下来,他就做旗袍,每件旗袍总有七八分“秦淮灯影清旗袍”的影子。那时店里的三排衣架,齐刷刷的全是“秦淮灯影清旗袍”,他做了就自己看,别人出再高的价他也不卖。所以虽然他当时在这一行虽然还算名声赫赫,日子却并不宽裕。再后来关了店在自己家的小阁楼里接单剪裁,闲暇之余他依旧余兴不减,旗袍也自然越积越多。不过奶奶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他,依旧做着为人妻的本分,将他照顾得妥妥帖帖。只是在祖父出走一年后,她把那么多的旗袍连同他的东西,一起烧了个精光。我知道,奶奶这是爱之深,恨之切。
从那以后,她再不准我在她面前提起祖父。
我把那个女人的旗袍仔细地翻了几遍,也没有发现有任何破损的地方。正疑惑,那女人伸手拿过旗袍,她的指尖划过我的手背,沁凉如冰,虽是初夏时节,乍触冰凉,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女人见了,莞尔一笑,轻声细语地解释道:“我的手四季如冰,大夫说是气血不足的关系,是当年生我儿子时落下的病根,当时差点血崩。女人呵!可真是不容易。”
“呵,是呢!太太这衣服有什么瑕疵?我看了半天,发现都挺好的嘛!”我脸上挂着职业味十足的笑容,并没有把她后面关于身体的话听进耳去。这样的人并不少见,别看她们个个年纪不大,却一样的那么多话,一个小小的话题,她们就有本事扯个十万八千里。不用你问,有的自己都能将家底全抖出来。
“哟!瞧我这人,真是不好意思,耽误李小姐了。呶,你瞧!就胳肢窝底下跑线了,我怕自己补,万一扭线就不好看了。”
我又重接过旗袍,可不是,腋下跑了大约两寸的线,只要不抬胳膊也就瞧不出来。那断裂的线头呈蜡黄色,显是年月久远,残留的线头已有些毛糙,像破了许久的模样。我开好单据递给她,“小毛病,你明天来取好了。不过得早点,因为明天我会早点关门。”
“李小姐,多少钱?”她打开小坤包,抽出一张50元的大钞。
“不用了,来我店里补衣服的,只要是旗袍,一律免费。”我指着墙上价目表旁边的店规对她说。
“那就谢谢李小姐了,我先走了。”那女人转身走了出去。
我舒了一口气,把那件旗袍放进抽屉里。关上店门。
走出店门,习惯性地往马路两头望了望,只见街两头空旷,一个人影也没有。我的店处在一条马路的正中,两头的拐弯少说也有500米左右。我从关店到出门也不过两分钟,那女人脚程并不算快,却瞬间没了踪影。
风吹得马路两边的桦树沙沙作响,隐隐有高跟脚的嘚嘚声传来。在深夜甚是可怖。我有些恍惚,又有些后怕。
“李影,关门了啊?今天生意可真是差!才做千把块钱,再这么下去得喝西北风了。”隔壁礼品店的小林也锁上店门跟我打招呼,这样寂静的夜,多个人说话就热闹多了。
我笑应,“生意是不好了点!不过你别不知足,雨天做千把块算好的了。今天我也早点关门。昨天没睡好,累死了。”我轻轻甩了甩头,再侧耳一听,除了风吹树叶的声响,哪里还有高跟脚的声音?我宽慰自己,一定是昨天没有休息好,产生了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