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时,泡上一杯普洱茶,热茶雾气氤氲,店外的两颗榕树如情侣般相拥。云峰发信息说让我早点关门跟他去淮海路吃烧烤。正想答应,忽然想起那位骆太太今天应该会来拿衣裳,就推辞了。
他在电话那头略略有些不快。不知道是他在改变还是我在变,总觉得他耐性大不如前,难道像书上说的,恋爱久了,就滋生出厌倦了?突然想起纪烟如——我的母亲。从老照片和有限的记忆里,还有奶奶叙说的只字片语里,她一直都是温柔安静如静湖之水一样的女子,话语不多,气质高贵如莲,这些都是当初吸引我父亲的理由,最后却都成了被丈夫厌弃的借口。云峰他……不敢再往下想,将没吃完的雪梨丢进垃圾筒里。
在店里转了几圈,总算想起骆太太的旗袍还没包装好,等准备好东西后,把几排衣架都翻了个遍,却怎么也找不到骆太太的那件。想起昨天只有蔚彬来店里拿过衣服,可能是他拿了去,便打他店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前台小姐,“您好,蔚蓝摄影楼。”
“请问,安蔚彬在吗?”
“安总不在,请问您哪位?”
忽然想起蔚彬说过,只要是女人来的电话,他都会让秘书挡掉。生意上的客户都会直接打他手机。他说这是推搪“烂桃花”的好方法,便说:“我是他姐姐,找他有点儿事。”
“哦,是安小姐呀。安总前几天就接下一单生意,今天一大早就去丽江拍外景。真的不在。”蔚彬跟别人介绍我时,从来不说我的名字。总是说讲明白就生分了。
“哦,那麻烦你了。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下,你们安总昨天带回来的旗袍里有没有一件墨绿色的旗袍?”
“旗袍?安总全带走了。”
“哦!那谢谢你了,再见!”挂了电话,从头凉到心底,开店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乌龙事件。一会儿要是骆太太来我怎么跟人家交代?太没诚信可言了。再打他手机,那小子居然关机,把我气了个半死。心底忍不住暗骂他几句,又怪自己粗心大意,在他挑衣服的时候没有仔细检查一遍。
等到了晚上十点半,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因为骆太太并没有来取衣服。只盼明天能够联系上蔚彬,让他把衣服给我快递过来。
把林太太要做的旗袍的布料裁好的时候已过了十一点。由于几天都没有睡好,已有些睡意蒙眬,关了店门准备回家。
最近市容整改又见松懈。前面一条小巷的路边,小摊贩如雨后春笋般统统又冒了出来。什么麻辣烫、炸鸡柳、烤玉米……应有尽有。店门这里本就人烟稀疏,一到晚上就更显冷清,所以比起前面的门庭若市,简直是天壤之别。虽说街边摊并不是很卫生,可在深夜里,那一捧橘色的灯光让人心暖和不少。所以如果不算太累的话,我总会穿过一条马路去吃麻辣烫或一些小点心。其实每次都不能吃完,却爱在那里坐上一时三刻。与其说是去吃,倒不如说是去体味一些现实生活里不能体会到的温馨。虽然那样的温馨全是别人的,但有时觉得,能看到别人的幸福,也是一种快乐。
摊主多半都是夫妻或是一家三口。那温馨的场面常让我想起爷爷在家的时候。那时,我常常坐在他的膝上,给我讲故事,讲得最多的也就是那件“秦淮灯影清旗袍”。那个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恐怖血腥的故事,到了爷爷的嘴里,惧意顿失三分,其实爷爷尽量避开血腥恐怖的场面,说得最多的不过是里面的情感,缠绵悱恻,所以自小我就向往有一天能看一眼那件旗袍。
想起前两天的梦境,难道,那个古老的故事是真的吗?人真的有前世今生?是不是今生不能白头到老的都是前世结下的孽缘?我和云峰属于哪一种缘分?想完又忍不住笑自己的傻,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版本的传说我听了不下百遍,差不多都能倒背如流了,这会儿还在这里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夜微微有些凉意,边上的同行早就关了门。我刚把仿古铜锁环扣好,还未转身耳边就响起一个幽森的声音,“李小姐,我的旗袍好了吗?”
那声音贴耳传入,深入浅出,我本能地回头。我身后站的正是骆太太,她今天的头发放了下来,乱蓬蓬地披在胸前脑后。一双原本很生动的眼睛也有些黯然无光。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复古式白色针织衫,比之先前的高贵典雅,这一身太过拖沓。见到我时她嘴角上扬,给了我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我打了个冷战,汗毛在一瞬间齐刷刷地竖了起来。
“天真有点冷呵!”我双手交替地搓着双臂勉强堆起笑,脑子里一片空白,搜肠剐肚地想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
“是啊!李小姐,我的衣服好了吗?”她向我伸出手来,那双前天还素净的指夹盖上竟擦上了血红的指甲油,指尖修得削尖,那血红跟手指的苍白形成鲜明的对比,与记忆某处的场景叠合。我似看到这双手已不如前日的丰腴,肤色虽白,却有些木然,惨白的手上点点青紫的细斑。像是,像是——尸斑?其实我也不懂尸斑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只是前天的梦里看到那个死去的新娘变色的身体,记忆犹新而已。梦境太鲜活,让人想忘记都难,加上这样的深夜,难免会有些惊慌。
我猛咽了一下口水,强压下心头的恐惧,颤声说:“骆太太,你过两天来取好不好?衣服让别人领错了,现在他人在丽江。你留个电话,等他回来我就给您打电话。啊?”我讨好地跟她商量。
“为什么被人拿走了?呜呜……我的旗袍,你为什么这么不小心?那是我的衣服啊。”她蹲下身,双手抱膝哭了起来,双肩一耸一耸,很伤心的样子。但为一件衣服,即使是一件古衣,这样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但错在我,我总不能指责她吧?
“骆太太,对不起!我过两天就给你取回来好不?实在是对不起。你别这样好吗?”我准备拉她起来,可刚一碰到她的手,就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那双手如从寒冰里捞出来的一样冰冷,比前两天的还冷上三分。
我无措地站在那里,正不知怎么安慰她时,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来,脸上绽出一个动人的笑颜,只有腮上残留的泪珠可以佐证,她刚才的伤心。她一哭一笑,不过两分钟的事情,情绪转变快得让人难以接受,她笑着问我,“丽江是吗?不要紧的。我先走了,不急,不急。”
也不等我说再见之类的话,她便转身离去。我这才发现,她脚上穿的是一双高跟鞋,与她那一身服饰搭配显得有些突兀。忽然记起,刚才并没有听到高跟鞋的声音。而她身形飘摇,似足不点地,所步之处,也并无高跟鞋击打石板的声音。
我力持镇静,回家的路上,心都悬到嗓子眼,总在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一定是自己失聪了。也许是紧张,也许是我真的失聪,路边车辆驰过的声音我也听不见,无声一直持续到回家,躺到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重恢复听力。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原来真的只是暂时失聪。
可是,为什么我刚才能跟她对话?都快要睡过去了,脑子打了个激灵,忽然想到这儿,头皮重又发麻起来。
我想起关于那件旗袍的鬼异传说,以及刚刚发生的一切,心里后怕不已,再打蔚彬的手机,依然还是关机。虽然心底还是不太相信那些传闻,可我还是忍不住祈祷:千万别让蔚彬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