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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让丛林来吞噬

遮住它们,盖住它们,围住它们,

哦,花朵、藤蔓和野草——

让我们忘记那些景象和声音,

忘记那个族类的气味和特征!

祭坛石旁厚厚的黑色灰烬哦,

白足的雨水来了,接着吧;

雌鹿在未耕种的田地里产崽,

没有谁再去惊吓她们;

没了门窗的墙坍了,无人知晓,

里面再也不会住人!

你一定记得,莫格里把谢尔可汗的皮钉在会议岩上之后,他对西奥尼狼群里残留的所有狼说,从此以后,他要在丛林里单独狩猎了。狼妈妈和狼爸爸的四个孩子说,他们要和他一起狩猎。但是,要在一分钟里完全改变生活方式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在丛林里。乱哄哄的狼群不声不响溜走后,莫格里做的第一件事,是回到自家的洞穴,睡了一天一夜。然后,他从自己在人类中间的冒险经历里,挑出狼妈妈和狼爸爸能够理解的,讲给他们听。他把剥皮刀——就是他剥下谢尔可汗的虎皮的那把刀——解下来,让早晨的阳光在它的刀刃上来回闪烁。狼妈妈和狼爸爸说,人崽儿已经学会一些本领了。然后,阿克拉和灰兄弟只好把他们参与行动,在沟壑里驱赶大水牛的事讲解了一遍。巴洛吃力地爬上山来,从头到尾听了他们的讲述;巴赫拉把全身都挠了一遍,纯粹是因为高兴:莫格里居然能用那样一种办法来斗谢尔可汗。

太阳已经升起来好长时间了,但谁也想不到要去睡觉。大家说着话,狼妈妈不时地扬起头,满意地深吸一口气,嗅着风儿从会议岩那边吹送过来的虎皮的气味。

“这件事多亏了阿克拉和灰兄弟帮忙,”莫格里最后说道,“否则我什么也做不成的。妈妈,啊妈妈!黑色的公牛群奔涌着冲下沟壑的情景,还有人群向我扔石头时他们冲进村子大门的情景,要是给你看见就好了!”

“我很高兴没有看到事情的过程,”狼妈妈严厉地说,“心疼地看着我的崽子像豺狗一样被人赶来赶去,那可不是我的习惯。我会向人群讨还公道的,但我会放过那个给你牛奶喝的女人。没错,我就放过她一个人。”

“别激动,平静些,拉克夏!”狼爸爸懒洋洋地说,“我们的青蛙又回来了,他这么聪明,他的亲爹真该舔舔他的脚。头上破了一两个口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别去招惹人类。”巴洛和巴赫拉齐声附和道:“别去招惹人类。”

莫格里把脑袋靠在狼妈妈身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说,“拿他自己来讲,他再也不想看见人类,不希望再听到他们的声音,嗅到他们的气味。”

“但是如果,”阿克拉竖起一只耳朵,说道,“如果他们来招惹你,那怎么办呢,小兄弟?”

“我们有五个呢,”灰兄弟看着身旁的伙伴们,说道。说最后一个词时,他咔嗒一声做了个咬的动作。

“那种狩猎我们也会到场的,”巴赫拉说,他轻轻地甩甩尾巴,看着巴洛,“但是,现在干嘛要想到人类呢,阿克拉?”

“嗯,是这么回事,”孤狼答道,“黄皮贼的皮贴在石头上的时候,我踩着自己的脚印,沿着我们走过的路跑回村子。我朝旁边岔着跑,又躺下身子,把踪迹弄乱,以防有人跟踪我们。当我把踪迹破坏得一塌糊涂,连自个儿也几乎认不出来的时候,蝙蝠芒恩飞到树丛中捕食来了。他悬停在我头顶上,说道:‘把人崽儿赶出来的那个人群的村子,像大黄蜂的巢一样嗡嗡嗡地吵。’”

“那是因为我扔了一块大石头,”莫格里咯咯地笑道。为了取乐,他常常把成熟的番木瓜扔进大黄蜂的巢里,然后飞快地跑,在大黄蜂追上他之前,跳进离他最近的池塘。

“我问芒恩看到了什么。他说,村子的大门口开着红花,人们带着枪,坐在红花旁边。他这一说我就明白了。我是有根有据的,”阿克拉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侧腹上干结了的旧伤疤,“人类身上带枪可不是闹着玩的哟。用不了多久,小兄弟,就会有人带着枪来追踪我们——也许,实际上他已经上路了。”

“可他干嘛要跟踪我们呢?人类已经把我赶出来了。他们还想怎么着?”莫格里生气地说。

“你是一个人,小兄弟,”阿克拉回敬道,“你的同胞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干,不该让我们自由猎手来告诉你。”

他的爪子唰地一下刚离地,剥皮刀已经深深地扎起土里。莫格里出击的速度之快,一般人的眼睛是跟不上的,但阿克拉是一匹狼。即便是一条狗,已经和自己的野狼祖先隔了许多代的狗,也能在车轮子碰到侧腹时从熟睡中醒来,不等它压上来,就安然无恙地跳开。

“下一回,”莫格里把刀插回刀鞘,若无其事地说,“说到人群和莫格里时,要分开来,别搅在一起。”

“哇!那东西牙齿挺锋利,”阿克拉说,嗅了嗅地上的切口,“不过你和人类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眼力受损不少,小兄弟。你出击的那一会儿功夫,我都能杀死一头公鹿了。”

巴赫拉一跃而起,尽量把头往上抬,嗅着空气,身上的每一根曲线都紧绷起来。灰兄弟很快也学着他的样子,身体稍稍偏向左边,嗅着从右边吹过来的风。阿克拉则迎着风跳出去五十码,半蹲着,也绷紧了身体。莫格里羡慕地看着他们。他能嗅到极少有人能嗅出来的东西,但是,他的嗅觉从来都赶不上丛林动物的鼻子那种精细入微的灵敏度;可悲的是,他在烟熏火燎的村子里待了三个月,嗅觉又退步不少。不过,他还是用手指蘸了点口水,擦擦鼻子,挺直身体,去捕捉从上风头飘过来的气味。它虽然弱得不能再弱,却是再真切不过的。

“人!”阿克拉低沉地咆哮道,一屁股坐了下来。

“布尔迪奥!”莫格里说,也坐了下来,“他追踪我们,那边的亮光是太阳照在他的枪上。瞧!”

光只闪了一下,只有几分一秒的时间。那是旧塔瓦式滑膛枪的黄铜夹扣,丛林里没有一样东西的闪光和它一模一样。只有当云彩在天上疾驰的时候,才会有一片云母,一个小池塘,甚至一片极光滑的树叶,会像日光仪那样亮光闪烁。但是那一天没有一片云,没有一丝风。

“我就知道人类会跟来,”阿克拉得意洋洋地说,“我当狼群的首领可不是白给的。”

四只狼崽儿一句话也没说,肚皮贴着地跑下山去,像鼹鼠消失在草地上一样,钻进荆棘和林下灌草层里,不见了。

“你们去哪儿,也不吱一声就走?”莫格里喊道。

“嘘!不用到中午,我们就会在这儿拿他的脑壳滚着玩!”灰兄弟答道。

“回来!回来待着!人是不吃人的!”莫格里尖叫道。

“是谁刚才还自认是狼来着?是谁怪我认为他是人,用刀子扎我?”阿克拉说。这时,四匹狼已经返身跑回来,郁闷地往地上一趴。

“难不成我每做一件事都要说明理由,是不是?”莫格里怒不可遏地说。

“这就是人类!人类就是这样说话的!”巴赫拉的嘴巴在髭须下面嘀咕道,“在乌代浦,大公的笼子周围,人也是这样说话的。我们丛林居民知道,人类是所有动物中最聪明的。如果我们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会知道,人类又是万物中最愚蠢的。”他抬高声音,加上一句:“人崽儿在这件事上做得对。人类是成群结队狩猎的。杀死一个人,又不了解别的人会搞什么名堂,那样的狩猎不是好事情。好吧,我们来看看这个人打算对我们怎么着。”

“我们不去,”灰兄弟低沉地咆哮道,“你自己去吧,小兄弟。我们知道自己的想法。要不是你,我们这会儿已经搞定,可以把他的脑壳儿弄到这里来了。”

莫格里一直在挨个儿地看着朋友们,他的胸膛起伏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大步上前,单腿跪在四匹狼跟前,说道:“我不知道我自己的想法么?看着我!”

他们不自在地看着他,他们的目光游移开去后,他又一再地叫他们收回目光。最后,他们四肢发抖,浑身的毛直立起来,而莫格里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现在你们说,”他问道,“我们五个,谁是首领?”

“你是首领,小兄弟,”灰兄弟说,舔了舔莫格里的脚。

“那就跟我来,”莫格里说,四匹狼就夹着尾巴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这是在人群中生活的结果,”巴赫拉说,悄悄地跟了上去,“现在,除了丛林法则之外,丛林里又有别的规矩了,巴洛。”

老熊嘴上什么也没有说,心里却想了很多。

莫格里无声无息在丛林里穿行着,冲着布尔迪奥的行走路线,抄近路向右前方斜插过去。终于,他拨开林下灌草层,看见那老头儿肩上挎着滑膛枪,正沿着前一天晚上他们留下的踪迹小跑着。

你一定记得,莫格里离开村子时,肩上扛着刚剥下不久的谢尔可汗的皮。虎皮很重,又有阿克拉和灰兄弟跟在他后面,所以,他们留下的三条足迹是非常清晰的。你知道,阿克拉回来后又回过头去把脚印弄乱了,这会儿布尔迪奥已经来到那地方。他坐下来,咳嗽着、咕噜着,然后在周围林子里绕了几个小圈子,想重新找到他们的踪迹。这段时间里他随便什么时候扔一块石头,都能砸到正盯着他的这几位。没有谁能够像狼一样,不想让别人听见的时候,决不出一丁点声响。莫格里虽然在狼的眼里动作很笨,却也能像影子一样来去。他们像一群海豚包围一艘全速行驶的蒸汽轮船一样,把老头儿围了起来。他们一边包抄过去,一边还满不在乎地交谈着,因为他们的说话声低于人类听力范围的下限,未经训练的人是听不到的(人类听力范围的上限是蝙蝠芒恩的高声尖叫,许多人是根本听不到的。所有的鸟类、蝙蝠和昆虫,都用超过这个上限的高音交谈)。

“什么样的猎杀也比不上这个,”灰兄弟说,这时布尔迪奥正喘着粗气,弯着腰四下里窥望,“他的样子就像丛林里一头在河边迷了路的野猪。他嘴巴里在说什么呐?”布尔迪奥正恶狠狠地嘟嚷着。

莫格里翻译道:“他说,狼群一定在这四周跳过舞。他说,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脚印。他说,他累了。”

“他要先休息一下,然后再找踪迹,”巴赫拉冷冷地说,他从树干上滑下来,加入到正在进行的这场捉迷藏游戏中,“这会儿,瘦子在干什么呐?”

“把烟吃进嘴里,再吐出来。人类总是玩他们的嘴巴,”莫格里说。这些悄无声息的追踪者看见老头儿给水烟管装上烟丝,点着了,喷出烟来。他们牢牢地记住了烟草的气味,凭着这种气味,将来如果有必要,即使在最黑的夜里,也能确定布尔迪奥的位置。

这时,沿着山道走来了一小群烧炭夫。他们自然要停下来和布尔迪奥聊几句,至少在方圆二十英里内,老头儿是个很有名的猎人。所有的人都坐下来抽烟了,巴赫拉和大家一起靠过去监视着他们。布尔迪奥开始讲恶魔孩子莫格里的故事,讲完一个又讲一个,添油加醋,外带胡编乱造。如何如何谢尔可汗其实是他本人杀死的。如何如何莫格里把自己变成一匹狼,和他斗了整整一个下午,又变回一个男孩,对他布尔迪奥的枪施妖术,所以他把枪瞄准莫格里,射出去的子弹却拐弯打中了他布尔迪奥自家的水牛。如何如何那些村民认定他是西奥尼地区最勇敢的猎手,派他出来猎杀这个恶魔孩子。他说,村民们派他出来的同时,已经抓住梅苏阿和她的丈夫,他俩肯定是这个恶魔孩子的父母。村民们把他们关在自家的小屋里,没多久就要动刑,逼他们招供自己是女巫和男巫,然后,他们会被烧死。

“什么时候?”烧炭夫们问。他们非常乐意去现场观看火刑。

布尔迪奥说,他不回去,他们就不会动手,因为村民们希望他先杀死丛林里的男孩。完成这件事后,他们再处置梅苏阿和她的丈夫,并且分了他们的土地和水牛;梅苏阿的丈夫有几头水牛还是特别出色的。他布尔迪奥认为,消灭男巫女巫是一件大好事;能收留丛林里的狼孩,明摆着是女巫中最坏的女巫。

可是,烧炭夫说,如果英国人听说这件事,会不会出什么岔子?他们听说,英国人是十足的疯子民族,他们是不会让诚实的农夫太太平平地杀死女巫的。

嗯,布尔迪奥说,村子里的头人会报告说梅苏阿和她的丈夫是被蛇咬死的。那些事已经全安排好了,现在唯一要办的事,是杀死狼孩。你们有没有碰见过那样一个畜牲?

烧炭夫们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感谢老天爷没让他们碰见他,不过,如果有谁能找到他,那肯定是布尔迪奥这样勇敢的人。太阳快落山了,他们有个想法,想赶到布尔迪奥的村子里,去看看那个邪恶的女巫。布尔迪奥说,尽管他的责任是杀死恶魔孩子,但也不能不闻不问,让一群手无寸铁的人穿过丛林;没有他的护送,这样在丛林里行走,随时随地都可能招来那狼魔。所以,他要陪他们回村。如果巫师的孩子露头——嗯,他就给他看一看,西奥尼地区最好的猎手是怎样对付这种事情的。他说,婆罗门给过他一个镇压邪灵的符咒,能保他诸事大吉,一切平安。

“他说的是什么?他说的是什么?他说的是什么?”每隔几分钟,狼兄弟们就会重复问一次。莫格里不断地给他们翻译,但说到女巫那一段的时候,就有些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了;于是他解释说,对他很好的男人和女人掉进了村民们的陷阱。

“人类用陷阱捕捉人类?”巴赫拉问。

“他就是这么说的。那段话我弄不明白。他们全都疯了。说什么梅苏阿和她的男人跟我有什么干系,应该把他们套住。还有,他们说到了红花,这和红花有什么关系?我一定要留心这件事。无论他们要怎样对付梅苏阿,布尔迪奥回去之前他们不会动手。所以……”莫格里用手指抚弄着剥皮刀的刀柄,苦苦地思索着。这时,布尔迪奥和烧炭夫们排成一列纵队,英勇无畏地出发了。

“我急着要赶回到人群中去,”莫格里终于说道。

“那么这些人呢?”灰兄弟说,饥饿的目光追随着烧炭夫们的棕色脊背。

“唱歌送他们回家,”莫格里咧开嘴笑了,“我希望他们天黑之前到不了村子大门口。你能拖住他们么?”

灰兄弟不屑地露出满口白牙:“我们能领着他们兜圈子,就像用绳子牵着山羊一样——如果说我对人类还算了解的话。”

“这倒不需要。稍微给他们唱唱歌就行了,免得他们路上寂寞,还有,灰兄弟,歌儿不需要唱得太甜。和他们一起去吧,巴赫拉,帮着把歌儿编一编。夜色合拢来的时候,在村边跟我会合——那地方灰兄弟知道的。”

“这是摸黑狩猎,为人崽儿干活。我该什么时候睡觉呢?”巴赫拉说,他打着哈欠,眼睛里却流露出兴奋的神色,显然他很高兴参加这种娱乐活动,“让我给没毛的人唱歌!我们就试一试吧。”

巴赫拉压低了脑袋,这样声音才传得远。他把调子拖得长长的,喊了一句“狩猎大吉”——这是在下午发出半夜的狩猎呐喊。唱歌这样开头,可真够吓人的。莫格里听见这声音在身后隆隆地响着,起伏着,收尾的时候变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嗥。他一边在丛林里奔跑,一边暗自窃笑。他能看见烧炭夫们挤成一团,老布尔迪奥的枪管像香蕉叶子一样挥舞着,东南西北各个方向一下子全都指到了。接着,“呀—拉—嘿!呀—拉—哈!”灰兄弟发出了驱赶公鹿的叫唤声。狼群往前驱赶印度大羚羊(那种青色大母兽)时,也是这样叫的。这声音仿佛起于大地尽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会在尖叫声中戛然而止。另外三匹狼呼应着灰兄弟,到最后莫格里简直可以起誓,是整个狼群在竭尽全力地叫喊着。接着,他们突然全体唱起了华丽的丛林晨歌;狼群里凡是叫声深沉洪亮的狼都会唱的每一个转折音,每一个装饰颤音,每一个倚音,全都唱了出来。下面是丛林晨歌的大意,不过你一定要想像一下,当那歌声突然打破丛林下午的寂静时,听起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再过片刻,我们的身体

将不会在平原上投下影子;

此刻它们仍然黑而清晰,

一路紧跟着我们跑回家去。

在寂静的早晨,石头和灌木丛

坚硬而粗糙,高高地挺立:

号令发出来了:“所有遵守

丛林法则的,好好休息!”

此刻丛林居民的犄角和皮毛

已和隐蔽的居处融为一体;

此刻,丛林大王们正弯腰低头

悄无声息走向洞穴和山丘。

此刻,人类的壮实平庸的耕牛

在使劲儿拉着新套上的犁;

此刻,万物敬畏的红色晨曦

映亮了圣湖,一抹抹悬在天际。

嚯!回窝去吧!太阳在闪耀着,

从吐纳着气息的青草后面:

示警的低语一路飒飒地响着

穿行在青青的嫩竹林中间。

我们闪烁着眼睛巡视的树林

白天变得陌生,面目全非;

而野鸭从天上飞下来,叫嚷着:

“白天——白天属于人类!”

干了哦,浸润我们皮毛的露水,

溅湿我们路径的露水;

我们的饮水处那泥泞的河岸

正在干结成泥块,卷起脆皮。

叛变的黑夜出卖了每一道

张开或鬈起的爪子的痕迹;

这时号令响起:“所有遵守

丛林法则的,好好休息!”

但是,任何翻译都无法传达它唱出来的效果,无法透显出四匹狼在一字一句中嗥出来的轻蔑。他们听见那些人慌忙爬上树去,弄出噼哩啪啦的声音;听见布尔迪奥开始一遍一遍地念咒语。于是,他们躺下来睡觉了。跟所有凭自己的努力在天底下生存的动物一样,他们的头脑构造是有条理的;无论是谁,不睡觉头脑就无法思考。

这时,莫格里已经以每小时九英里的速度,把好几英里的路抛在身后。他大摇大摆地继续前行,很高兴发现自己还行:在人群中过了几个月受拘束的日子后,依然那么强健。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把梅苏阿和她扔丈夫从陷阱里救出来,不管那是个什么样的陷阱。他天生就不信任陷阱。他在心里面立誓,以后要和村子算总帐。

黄昏时分,他看见了那片难以忘怀的草场和那棵鸽豆树。杀死谢尔可汗的那天早晨,灰兄弟就是在那边等他的。他对人类这个种族和群体很生气,所以一望见村子里的屋顶,就有个东西涌到喉咙口,堵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注意到,所有的人都很不寻常地早早从田地里回了村,而且不去做晚饭,全都聚集在村子里的那棵村树下面,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还大喊大叫。

“人一定得不断地设陷阱对付人,否则他们就不舒心,”莫格里说,“昨晚对付莫格里——不过,只隔一天就像已经过去了好几个雨季。今天对付梅苏阿和她的男人。明天和以后的许多夜晚,又回过头来轮到莫格里。”

他蹑手蹑脚沿着村子的围墙往前走,来到梅苏阿家的小屋边,透过窗户向里面张望。梅苏阿躺在地上,嘴里塞着东西,手脚都被捆着,呼吸困难,在闷声闷气地呻吟。她的丈夫被绑在漆了鲜艳颜色的床架上。朝向街道的屋门紧闭着,有三四个人背靠着门,坐在门外。

村民们的生活方式和习惯,莫格里了解得很清楚。他的看法是,只要他们饭没吃完,话没说完,烟没抽完,就不会干别的事。但是一旦吃饱喝足,他们就会变得很危险。用不了多久,布尔迪奥就会回村;如果莫格里派给他的护送队完成了任务,他会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可以讲给大家听的。于是,莫格里从窗户跳进屋子里,弯下腰,给男人和女人割断捆在身上的皮带子,拿掉塞在嘴里的东西,然后他在小屋里张望着,想找点牛奶给他们喝。

梅苏阿已是痛苦与恐惧交加,处在半疯状态(整个上午,她都在挨打,挨石头砸),还好莫格里及时用手捂住她的嘴,才没让她尖叫出来。她丈夫只感到迷惑不解和愤怒,坐在那儿,清理被揪坏了的胡须上的灰土和碎屑。

“我知道的——我知道他会来的,”梅苏阿终于呜咽着说出话来,“现在我知道了,他确实是我的儿子!”她紧紧地将莫格里搂在胸前。莫格里一直十分镇定,这一下却让他浑身颤抖起来。他惊讶极了,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反应。

“干嘛弄这些皮带子?他们为什么绑你?”顿了一下之后,他问道。

“因为生了你这个儿子,就要被处死了——还能是什么原因呢?”男人绷着脸说道,“瞧!我流血了。”

梅苏阿什么也没有说。这时莫格里在查看她的伤口,他看见血的时候,他们听见他牙齿咬得格格响。

“这是谁干的?”他说,“他得付出代价。”

“村子里人人都有份。我太富了。我的牛太多了。所以我们收留了你之后,她和我就成了女巫和男巫。”

“我不明白。让梅苏阿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给你喝牛奶,纳索。你还记得么?”梅苏阿怯怯地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被老虎叼走的儿子,因为我深深地爱你。他们说我是你的母亲,魔鬼的母亲,所以该死。”

“魔鬼是什么?”莫格里问,“死我倒是见过的。”

男人抬起眼睛,愁容满面地看了他一眼,梅苏阿却笑了。“你看!”她对丈夫说道,“我知道的——我说过,他不是巫师。他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儿子也好,巫师也罢,对我们有什么好处?”男人应道,“我们已经死定了。”

“那边的一条路通向丛林,”莫格里指着窗外说,“你们的手和脚已经自由了。快走。”

“我们不熟悉丛林,我的儿子,不像……不像你,”梅苏阿开言道,“我觉得我走不远的。”

“那些男女会扑到我们背上,把我们拖回来,”她丈夫说。

“呣!”莫格里用剥皮刀的刀尖挠着自己的手掌,说道,“我不想伤害这村子里的任何人——眼下还不想。不过我想,他们是留不住你们的。稍微过一会儿,他们就有许多别的事要考虑了。啊!”他抬起头,听着外面的喊叫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听这动静,几个家伙终于放布尔迪奥回家了?”

“今天早晨他们派他去杀你的,”梅苏阿哭着说,“你遇到他了么?”

“是的——我们——我遇到他了。这会儿他有故事要讲,他讲故事我们就有时间办事了。不过我要先听听他们的打算。你们想好去什么地方,我回来时就得告诉我。”

他纵身一跳,出了窗户,仍旧沿着村子围墙的外侧往前跑,直到能听见菩提树周围聚会人群的说话声了,才停下来。布尔迪奥正躺在地上,咳嗽着、呻吟着,人人都在问他话。他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手和腿都因为爬树蹭掉了皮。他几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却仍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重要地位。他不时地提到魔鬼,唱歌的魔鬼,还有魔法什么的。这只是个开头,先吊一吊大家的胃口,接着他就要水喝。

“呸!”莫格里说,“喋喋不休地说啊说,说啊说!人类真是班达尔—洛格的骨肉兄弟。这会儿他肯定要用水濑口了;这会儿他肯定会吐烟了;干完这些事,他还有故事要讲。他们是非常聪明的种族——人类。不等到布尔迪奥的故事塞满耳朵,他们是不会留下一个人去看守梅苏阿的。而我……这会儿我变得和他们一样懒了!”

他抖擞了一下身子,悄悄地溜回小屋。刚到窗户跟前,他就感觉到脚被碰了一下。

“妈妈,”他说,碰他的那根舌头他太熟悉了,“你来这儿干嘛?”

“我听见我的孩子们一边穿过树林一边唱歌,就跟着我最爱的那一个孩子过来了。小青蛙,我有个愿望,想见见给你牛奶喝的女人,”狼妈妈说。她浑身都被露水打湿了。

“他们把她绑起来,打算杀死她。我割断了带子,想让她,和她男人,穿过丛林离开这地方。”

“我也会跟着的。我老了,但牙齿还没掉光。”狼妈妈踮起后脚,趴着窗户向黑黑的屋里张望。

过了一分钟,她悄无声息地落下身子,没说别的,只是叹道:“你小时候吃的是我的奶,但巴赫拉说的是实话:人终归要回到人身边去的。”

“也许吧,”莫格里说,脸上露出很不愉快的神情,“但不是今夜,我走上那条路还早着呢。在这儿等着,别让她看见。”

“你从来不怕我,小青蛙,”狼妈妈一边说,一边退回到高高的草丛中去,按照她知道的办法,把自己隐蔽起来。

莫格里身子一荡,又从窗户进了屋子。他高高兴兴地说:“这会儿,他们所有人正围坐在布尔迪奥身边,听他讲那些并不曾发生过的故事。他们说定了,等他一讲完,就带着红花——带着火来这儿,把你们俩烧死。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我和我男人商量过了,”梅苏阿说,“可汗席瓦拉离这儿三十英里,但是在可汗席瓦拉我们可以找到英国人……”

“他们是什么族群?”莫格里问。

“我不知道。他们是白皮的人,据说他们统治着所有的土地。没有证据就打人、烧死人,这种事情他们是不容忍的。今夜我们如果能到那儿,就能活命。不然我们就得死。”

“那就活命。今夜没有人能出村子的大门。可是,他在做什么?”这时,梅苏阿的丈夫正跪在屋子的一角,用两只手挖东西。

“那是他的一点点钱,”梅苏阿说,“我们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带走了。”

“啊,没错。就是那种从一只手里递到另一只手里,永远不会变暖和的东西。在别的地方,也用得着它么?”莫格里说。

男人生气地瞪大了眼睛。“他不是魔鬼,是傻瓜,”他咕哝道,“用这些钱我可以买一匹马。我们伤得很厉害,走不远的,村子里的人不用一个小时就能追上我们。”

“听着,只要我不想让他们追上,他们就追不上。不过弄一匹马倒是个好主意,因为梅苏阿很累。”这时梅苏阿的丈夫站起身来,把最后几个卢比塞进围腰布,打了个结。莫格里帮着梅苏阿翻出了窗户。夜间的空气那么凉爽,她为之精神一振。但是星光下的丛林看上去很黑,很可怕。

“你们认识去可汗席瓦拉的路么?”莫格里悄声地问。

他们点点头。

“好。你们记着,不用害怕。也不用走很快。只是……只是在你们前面或后面,丛林里可能会有细微的歌声。”

“就算冒险在丛林里走一夜,再怎么的,也不会比被他们烧死更可怕吧,你说呢?被野兽杀死,总比被人弄死的好,”梅苏阿的丈夫说。梅苏阿脸上洋溢着笑容,只看着莫格里,不说话。

“听着,”莫格里接口说道,就仿佛他是巴洛,在对着一个小崽子,重复某一条丛林法则第一百遍一样,“听着,丛林里不会有谁向你们呲一下牙,也不会有谁冲你们抬一下脚。无论是人还是兽,不会有谁阻挡你们。你们可以一直走,走到看得见可汗席瓦拉的地方。有伙伴在你们身边守护着。”他迅速地转过身去对着梅苏阿,说道:“他不相信,可是你相信吧?”

“嗯,当然相信,我的儿子。无论伙伴是人,是鬼,还是丛林里的狼,我都信。”

“听到我的伙伴唱歌时,他会害怕的。到时候你们就明白了。那好,你们走吧,慢些,不用急着赶路。村子的大门已经关上了。”

梅苏阿呜咽着扑倒在莫格里脚下,男孩一个哆嗦,慌忙把她扶起来。接着,她吊着莫格里的脖子,念着她能想到的每一个神的名字祝福他。她丈夫却嫉恨地望着他的田地,说:“我们要是能走到可汗席瓦拉,我一定让英国人听听这件事。我要告那个婆罗门,告老布尔迪奥和别的人,让他们不死也脱层皮。他们让我的田撂荒,让我的牛挨饿,就得付出双倍的代价。我要大大地讨回一个公道。”

莫格里笑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公道,不过……下个雨季你们回来看看,看看这儿还剩下些什么吧。”

他们向着丛林出发了,狼妈妈从藏身处跳了出来。

“跟着他们!”莫格里说,“一定要让整个丛林都知道,这两个人必须平安无事。稍微吠一吠。我去叫巴赫拉。”

低而悠长的狼嗥声起起伏伏地响了起来,莫格里看见梅苏阿的丈夫畏缩着转过身来,差一点就想跑回小屋去。

“继续往前走啊,”莫格里愉快地喊道,“我说过会有歌声的。这叫声会一路跟着你们到可汗席瓦拉。这是丛林的庇护。”

梅苏阿催促她的丈夫往前走。黑暗合拢来,吞没了他们和狼妈妈的身影。这时巴赫拉就像从脚下冒出来的一样,蓦地出现在莫格里身边;使丛林居民狂野的夜之喜悦,使他快活得直打哆嗦。

“我为你的同胞感到丢人,”他说,喉咙里呼噜噜地响着。“什么?他们没有甜甜地唱些歌儿给布尔迪奥听么?”莫格里说。

“唱得太好了!太好了!他们甚至让我忘记了自尊心。凭着我砸开后获得自由的铁锁起誓,我一路唱着歌穿过丛林,仿佛春天里出来求偶一样!你没有听见我们的歌声么?”

“当时我手头在玩别的把戏。我们去问问布尔迪奥喜欢不喜欢你们的歌。可是,四兄弟在哪儿呢?今夜,我不希望人群里面有一个人走出村子的大门。”

“还找四兄弟干嘛?”巴赫拉说,他倒换着脚,眼睛放光,喉咙里的呼噜声比什么时候都响,“我能摆平他们,小兄弟。要以猎杀告终么?听到那些歌,看到人们爬上树的情景,我早就跃跃欲试了。我们关照的人是谁——那个棕色皮肤、光着身子挖土的家伙?那个没有毛也没有牙齿的家伙?那个吃泥土的家伙?我跟他一整天了——中午——在白晃晃的太阳底下。我照看他就像狼照看公鹿一样。我是巴赫拉!巴赫拉!巴赫拉!我和那些人跳舞,就像和我自己的影子跳舞一样。瞧!”大豹蹦跶着,就像一只小猫跳跃着想抓住头顶上旋转的一片枯叶。他左右开弓,击打着空无一物的空气,舞出呼呼的风声。他悄无声息地落地,又一次次地跳起来,那半是咕噜半是吼叫的声音钻进人的脑袋,就像水壶里咕嘟咕嘟烧开的水。“我是巴赫拉——在丛林里——在夜里,我浑身是劲儿。有谁抵挡得住我的扑击?人崽儿哦,我一爪子掴过去,就能把你的脑袋拍平,让它的样子像夏天被踩死的青蛙!”

“那你就掴吧!”莫格里说,他说的是村民们的土语,而不是丛林的语言。听到人类的话语,巴赫拉蓦地楞住,不舞也不言语了。他一屁股坐下来,两条后腿直打哆嗦,这个姿势使他的脑袋正好和莫格里的头齐平。莫格里又一次瞪大了眼睛,他像先前看着那四个想造反的狼崽儿一样,直视着巴赫拉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直到那蓝色后面的灼灼红光渐渐泯灭,变得像海面上二十英里外灯塔上的光。最后那双眼睛垂了下来,长着那双眼睛的大脑袋也越垂越低,越垂越低,那根锉刀般的红舌头舔到了莫格里的脚背,发出沙沙声。

“兄弟——兄弟——兄弟!”男孩低语着,不断轻轻地拍着巴赫拉,从脖子开始,沿着隆起的脊背一路拍下去,“安静,安静!这是黑夜的错,不是你的错。”

“是因为黑夜的气味,”巴赫拉后悔地说,“这夜的空气向我大喊大叫。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自然,一个印度的村庄,周围是会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气味的;而对于任何一个几乎完全透过鼻子来思考的生灵,气味会使他发狂,就像音乐和毒品会使人类发狂一样。莫格里又安抚了大豹几分钟,他终于像猫躺在炉火跟前一样躺了下来,将爪子缩拢在胸前,半闭着眼睛。

“你属于丛林,又不属于丛林,”他终于开口道,“而我只是一只黑豹。可我是爱你的,小兄弟。”

“他们在树下说话很长时间了,”莫格里说,没注意巴赫拉的最后一句话,“布尔迪奥一定已经讲了好多故事。他们很快就会过来,动手把女人和男人从陷阱里拖出去,丢进红花里。他们会发现陷阱已经空了。哈哈!”

“你,听我说,”巴赫拉说道,“我的血现在已经退烧了。让他们在陷阱里找到我吧!几乎没有人遇见我以后,敢不躲在家里不出门。这不是我第一回待在笼子里;我想,他们是不会拿绳子绑我的。”

“那你要机智些,”莫格里大笑着说,他像黑豹一样,开始生出一种想胡来的感觉;这时巴赫拉已经悄悄地溜进小屋。

“呸!”巴赫拉咕噜道,“这地方一股子人类的臭味儿,不过这有张床,当年在乌代浦,在国王的笼子里,他们给我睡的床就是这个样子。我来躺一下,”莫格里听见棚床的棚绳在大兽的重压下,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声,“凭着我砸开后获得自由的铁锁起誓,他们一定会以为自己逮到了一个大猎物!过来坐在我身边,小兄弟;我们一起给他们一个‘狩猎大吉’!”

“不了,我肚子里有另外一个想法。我不想让人群知道我在这游戏中的角色。你自己狩猎吧。我不想看见他们。”

“那好吧,”巴赫拉说,“啊,他们来了!”

在村子的另一头,菩提树下的集会越来越吵,终于爆发出一阵狂喊乱叫,男男女女挥舞着木棒竹竿,镰刀菜刀,冲到街上。布尔迪奥和婆罗门冲在头里,暴民们紧随其后,喊叫着:“巫婆和巫师!我们来瞧瞧,烧烫的钱币会不会让他们坦白!放火烧他们头顶上的屋子!好好教训他们,竟敢收留狼魔!不,先揍他们一顿!火把!多带些火把!布尔迪奥,让你的枪管发烫吧!”

对付门闩费了点周折,太紧了。那帮人索性用身体把门撞开。火把的光照进屋子,只见一个家伙伸直身子趴在床上,两只前爪交叉着从床头耷拉下来一点点,像地狱一样黑,像魔鬼一样可怕。那正是巴赫拉。死一样的寂静持续了半分钟,前排的人蓦地转过身,扒开人群,跨出门槛,夺路而去。就在这一刻,巴赫拉抬起头,打了个哈欠——很复杂、很刻意、很夸张地打了个哈欠。他想侮辱对手时,总是做这样一个动作:唇边长着髭须的嘴巴向后拉,张开来;通红的舌头卷起来;下颚不断往下拉,直拉至你能看到热乎乎的喉咙一半深的地方;一颗颗巨大的犬牙白森森地立在深渊边的牙床上,最后上下牙床合拢来,咔嗒一响,就像保险箱的门合上时,三个边上的钢贴面簧舌弹回去时的声音一样。转眼间,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巴赫拉跳出窗户,跑回来站在莫格里身边;与此同时,窜逃的人流中一片吱哇乱叫声,人们在恐慌中争先恐后,互相磕绊着践踏着,急忙逃回各自的小屋去了。

“天亮之前,他们不会再有动静了,”巴赫拉轻声说,“现在干什么呢?”

寂静笼罩了村子,仿佛是午睡时的那种寂静。不过他们仔细地听,还是能听出来沉重的粮食柜子拖过泥地顶住门的声音。巴赫拉说得对,天亮之前,村民们不会再有动静了。莫格里静静地坐着,想着,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

“我做错事了么?”巴赫拉问。最后他站起身来,摇着尾巴表示讨好。

“没有,你干得很棒。天亮前盯着他们。我要去睡一觉。”莫格里离开巴赫拉,跑进了丛林。他倒在一块岩石上,睡得像死人一样。他睡啊睡,睡过白天,一直睡到黑夜再次降临。

莫格里醒来时,巴赫拉站在他身边,脚下是一头刚杀死的公鹿。莫格里用剥皮刀割肉的时候,巴赫拉好奇地看着。吃喝完毕之后,莫格里又手托着下巴思考起来。

“男人和女人一路平安,已经到了能看见可汗席瓦拉的地方,”巴赫拉说,“你狼窝里的妈妈托老鹰兰恩捎话过来了。获得自由的那个夜晚,他们半夜前找到了一匹马,走得很快。这不好么?”

“这很好,”莫格里说。

“今天,太阳很高了村子里的人群才有动静。他们吃了东西,很快又回屋了。”

“他们有没有,嗯,碰巧看见你?”

“可能看见了。拂晓的时候,我在村子大门口的尘土中打滚,可能我还对着自个儿稍微唱了几句。现在没有别的事可干了,小兄弟。回去跟我和巴洛一起狩猎吧。他有些新蜂窠想给你看看,我们都希望你回来,就像从前一样。去掉你脸上那副神情吧,连我看了都害怕!男人和女人不会被他们扔进红花里了,丛林里一切都好。难道这不是实情?我们忘掉人群吧。”

“稍微过一阵子就会忘掉的。今夜哈提在哪儿进食?”

“看他愿意在哪儿啰。那个沉默的怪物,他的事有谁答得上来呢?问这干嘛?有什么事我们干不了,非得哈提来干?”

“吩咐他和他三个儿子来这儿见我。”

“可是,说实话,真的,小兄弟,好像……好像对哈提呼来喝去不太合适。别忘了,他是丛林的主人,在人群还没有改变你脸上的表情时,他教过你丛林的主人话语。”

“那也没什么两样。现在我就有一句主人话语给他。咐吩他来见青蛙莫格里:如果一开始他不听,你就吩咐他为了洗劫伯特坡田地的事过来。”

“洗劫伯特坡田地,”巴赫拉为了不至于弄错,重复了两三遍,“我去了。最坏的情形也就是哈提很生气而已。我愿意牺牲月光下的狩猎机会,去试一试主人话语,看它能不能逼迫沉默的怪物顺从。”

巴赫拉走了,丢下莫格里在那儿生闷气。他怒气冲冲地把剥皮刀扎进土里。在捆梆梅苏阿的皮带子上,他看到了,并且嗅到了她的血;在这之前,他有生以来不曾见过人类的血。这件事对他来说非同小可。梅苏阿一直对他很好,就他对爱的了解而言,他对梅苏阿的爱之彻底,正如他对其余人的恨之彻底。他深深地厌恶他们,厌恶他们的谈话,他们的胆怯。无论丛林对他施加什么,他都不会让自己去过人类的生活,再让自己的鼻子嗅到那种可怕的血腥味。他的计划简单得狠,但彻底得更狠。正是布尔迪奥晚上在菩提树下讲的一个故事,使他脑子里产生了这个主意,想到这一点,他暗自窃笑起来。

“还真的是主人话语,”巴赫拉对他耳语道:“他们在河边进食,他们像小公牛一样服从了。看那边,他们来了!”

哈提和他的三个儿子已经到了,他们像往常一样,一言不发。他们侧腹上的河泥还没有干。哈提若有所思地嚼着一棵大蕉树的青绿的树干,那是他用象牙刨倒的一棵幼树,但是,在遇上事情总是能看明白的巴赫拉眼里,他的庞大身躯上的每一根线条都表明,这不是丛林的主人在对人崽儿的发话,而是心怀恐惧者来到无所畏惧者跟前。哈提的三个儿子左右摇晃着,站在他们的父亲身后。

哈提祝莫格里“狩猎大吉”的时候,莫格里几乎头也没抬。他不停地摇晃着身子,倒换着脚,过了好长时间才开口;而且他说话时没有对着大象们,而是对着巴赫拉。

“我要讲一个故事,是你今天狩猎的那个猎人讲给我听的,”莫格里说,“事关一头年老睿智的大象,他掉进了陷阱,坑里的尖桩伤了他,从脚跟以上一点点直到肩隆,给他留下了一道白色的疤痕。”莫格里一甩手,哈提便转过身子,把蓝灰色身体的一侧展现在月光下。一道长长的白色伤疤,仿佛被烧红的钢鞭抽出来的一样。“人过来了,把他弄出陷阱,”莫格里接着说道,“但是他很强壮,挣断绳索跑了,养好了伤。然后他怀着愤怒,在夜间来到那些猎人的田地里。对了,我想起来了,他有三个儿子。这件事发生在好多好多个雨季之前,离这儿很远——在伯特坡的田野里。后来收割庄稼的时候,那些田地里发生了什么事,哈提?”

“庄稼被我和我的三个儿子收割了,”哈提说。

“收割完之后,耕种的时节呢?”莫格里问。

“那些田地没有耕,”哈提说。

“那些靠地里的绿色庄稼生活的人呢?”莫格里问。

“他们离开了。”

“那些人睡觉的小屋呢?”莫格里问。

“我们把屋顶扯得稀烂,丛林吞噬了屋墙,”哈提说。

“还有呢?”莫格里问。

“我从东到西走了两夜,由北向南走了三夜,被我踏过的好地都被丛林占了。我们让丛林吞噬了五个村庄,包括那些村子的土地、草场和松软的庄稼地。那些地方,从土地里取得食物的人如今一个也没有了。这就是洗劫伯特坡田地,是我和我的三个儿子干的;现在我想问一声,人崽儿,这消息是怎样到你这儿的?”哈提说。

“是一个人告诉我的,现在我明白了,即使是布尔迪奥,也可能会说真话。干得好,带白色记号的哈提;不过第二次会干得更好,因为这一次有一个人来指挥。你们知道把我赶出来的那个人群的村庄么?他们懒、蠢、而且残忍;他们耍嘴皮子,他们杀死弱者不是为了得到食物,而是为了取乐。他们吃饱以后,会把自己的同类扔进红花里。这些我都看见了。不该再让他们住在这里,我恨他们!”

“那就杀了他们,”哈提三个儿子中最小的那个说道。他拔起一簇草,在前腿上掼去泥土,扔到一边;同时,他的两只红红的小眼睛鬼鬼祟祟地瞟过来瞟过去。

“一堆白骨对我有什么用?”莫格里生气地回应道,“难道我是一只在太阳底下玩骷髅头的狼崽儿?我杀死了谢尔可汗,他的皮在会议岩上腐烂;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谢尔可汗去了哪里,我的肚子里仍然是空荡荡的。这一回,我要事情的结果看得见摸得着。让丛林来吞噬那个村子,哈提!”

巴赫拉哆嗦起来,身子缩成一团。按他的理解,最坏最坏的情形,也就是迅速地冲上村子里的街道,在人群里左冲右突地攻击;或者玩个阴的,乘着人们在暮色中耕地时,将他们杀死。但这却是一个深思熟虑的谋划,要把整个村子从人和兽的眼前抹去。他吓坏了。现在,他明白了莫格里为什么派他去叫哈提。这样一场战役,除了长寿的大象,是没有谁能够部署和完成的。

“让他们逃跑,就像当年人们逃离伯特坡田地一样。最终我们会用雨水取代最后一架犁,用厚厚的叶子上的雨声取代纺锤的嗒嗒声——最后,巴赫拉和我会把窝安在婆罗门的家里,公鹿会到神庙后面的水槽里饮水!让丛林来吞噬吧,哈提!”

“可是我……可是我们并没有和他们闹翻。必须受了巨大的痛苦,盛怒之下,我们才会捣毁人类睡觉的地方,”哈提犹疑地说。

“难道你们是丛林里唯一的食草动物么?把你们的族类驱赶过来。让鹿、野猪和大羚羊来料理这件事。你们不必露出一手宽[87]的皮,只管等着看那些田地变成光秃秃的一片。让丛林来吞噬吧,哈提!”

“不杀人吧?洗劫伯特坡田地的时候,我的象牙都染红了,我不想再唤醒那种气味的记忆。”

“我也不想。我甚至不想让他们的骨头躺在干净的土地上。让他们走,去找新的窝。不能再让他们待在这儿了。给我食物的那个女人,我看到并且嗅到了她的血——要不是我,他们已经把她杀死了。只有他们家屋门口台阶上新长出来的青草的气息,才能去掉那种气味。它在我嘴里像火烧一样。让丛林来吞噬吧,哈提!”

“啊!”哈提说,“尖桩留下的伤疤当年也这样烧我的皮。直到我们看着那些村庄湮没在春天长出来的草木下面,那种感觉才消失。现在我明白了。你的战争就是我们的战争。我们会让丛林来吞噬的!”

莫格里心中充满愤怒和仇恨,浑身一直在发抖。这会儿他几乎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大象们刚才站着的地方就已经空了,巴赫拉正惊恐地望着他。

“凭着我砸开后获得自由的铁锁起誓!”黑豹终于开口道,“当年大家都年轻的时候,我在狼群里为他说话的那个没毛的小东西,他是你么?丛林的主人啊,等到我的力气消失的时候,请为我说话——为巴洛说话——为我们大家说话!在你面前我们是小崽子!是脚下噼啪断裂的小树枝!是失去了母鹿的小鹿!”

巴赫拉是一头离散的小鹿,这个想法把莫格里完全弄癫了。他大笑,然后不停地喘气,然后呜呜地抽泣,接着又大笑,最后只好跳进池塘里让自己安静下来。他在水里游了一圈又一圈,在一缕缕月光里潜下水去又冒出来,就像青蛙,那种和他同名的小动物。

这个时候,哈提和他的三个儿子已经在分头行动。罗盘上的四个方向,他们各去一个。他们正默不作声地,沿着一英里外的山谷,大踏步往前走。他们不停地行进着,在丛林里走了两天——这就是说,走了长长的六十英里。他们迈出的每一步,他们的长鼻子的每一次挥动,蝙蝠芒恩、老鹰兰恩、猴民们和所有的鸟类都见到了,注意到了,并且探根究底讨论了一番。然后他们开始进食,安安静静地吃了大约一个礼拜。跟岩蟒卡阿一样,哈提和他的儿子们不到迫不得已,从来是不着忙的。

那段时间快结束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从谁那儿开始的,一个谣言在丛林里流传开来,说是在怎样怎样的一个山谷里,有更好的食物和水。为了饱餐一顿,野猪自然是走到天边也愿意的,他们第一个结伴动身了,翻过山岩,急匆匆地往前赶路。随后是鹿,鹿的后面,紧跟着小个子野狐狸,他们是靠吃兽群中已死和将死的动物为生的。肩膀厚重有力的大羚羊和鹿平行移动着,沼泽里的野水牛跟在大羚羊后面。一个个兽群疏疏落落,零星散乱,吃草、闲逛、喝水又吃草。本来,一件最小的事情也可能使他们改变方向,但是无论何时,一有惊慌发生,就会有一个动物挺身而出安抚他们。这一回是豪猪伊基,带来一大堆好消息,说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有好牧草;下一回是蝙蝠芒恩,他快活地叫喊着,拍着翅膀沿林中通道往前飞,做给他们看:什么危险也没有;要不就是巴洛跑出来,满嘴的块根,在他们旁边蹒跚地走着歪歪扭扭的路线,又做出半是吓唬半是玩闹的样子,笨拙地回到正常路径上去。许多动物或者突然折返,或者跑开,或者失去了兴趣;但仍有许多动物留在队伍里,继续前进。又是十来天过去了,这个过程快结束的时候,正是这样一个情形。鹿、野猪和大羚羊在一个半径八到十英里的圈子里漫无目的地乱转,食肉动物们则在这个圈子的外围有目的地打转。圈子的中心正是那个村庄。村子周围的庄稼已经成熟,庄稼地里有一些像鸽子栖木一样的小台子,他们叫作“狩猎台”,是在四根柱子顶上架些木棍搭起来的,上面坐着人,为的是吓跑鸟儿和其他偷吃庄稼的动物。这时鹿已经用不着再哄了,有食肉动物紧跟在他们后面,逼迫着他们往前走,往里走。

哈提和他的三个儿子溜出丛林悄悄走过来的时辰,是一个漆黑的夜。他们用长鼻子折断了狩猎台的柱子,它们便噼哩啪啦地全倒了,那响声就像正开花的毒芹倒下时茎梗折断的声音一样脆。从台子上摔下来的那些人,听见耳边响着大象们深沉的咯咯声。这时,不知所措的鹿的大军的先头部队,像决堤的水一样涌进了村子的草场和耕地。蹄子锋利、刨土觅食的野猪跟着他们一起冲了进去,鹿放过的,野猪接着来糟蹋。时不时的,一声狼来了的警讯在鹿群中引起震动,他们就拼命地来回奔突,踩倒了大麦的秧苗,踏平了灌溉渠的堤埂。拂晓之前,圈子外围的压力在一个点上消失了:食肉动物后撤,留出了一条向南的通道,一群接一群的公鹿顺势逃了出去。一些胆子大的则躲进了灌木丛,准备第二天夜里接着吃完这顿大餐。

不过,工作实际上已经完成了。早晨村民们出来看时,发现他们的庄稼已经损失殆尽。这意味着,如果他们不搬走就没有活路,因为年复一年,随着丛林的逼近,饥饿会逼近他们的生活。水牛被放出去吃草时,那些饥饿的牲畜发现鹿群已经将草场啃得精光,于是游荡着走进丛林,和他们的野生同类结伴离去了。暮色降临后,村子里的三四匹矮脚马躺倒在马厩里,脑袋被砸扁了。只有巴赫拉才会出手这样重,也只有巴赫拉才那么肆无忌惮,才想得出来将最后一具尸体拖到空荡荡的街道上。

那天晚上,村民们已经没有心思在田地里点火,于是哈提和他的三个儿子跑过去捡拾遗漏的庄稼;凡是哈提拾过漏的地方,就没有必要跟在后面再捡拾一遍了。村民们决定靠储存的谷种过日子,熬到雨季来临,然后去外面打短工做帮佣,接续上损失的年成。可粮食贩子正盘算着把一个个柳条箱装满谷物,卖了以后会得到多少赢利,哈提尖锐的象牙已经凿破了他的泥屋的一角,捅开了那个外面糊着牛粪、里面装着宝贵货物的大柳条粮囤。

这个最后的损失曝光之后,轮到婆罗门出来说话了。他已经向自己的神祈祷过,但是没有得到回音。他说,这也许是因为无意之中,村民们冒犯了丛林里的神,因为毫无疑问,丛林在跟他们作对。于是,他们派人去请来了离村子最近的冈德部落的头人。冈德部落是一个流浪狩猎部落,冈德人矮小、聪明,肤色很深,住在丛林深处;他们的祖先源自于印度最古老的种族——这片土地最原始的主人。村民们把拿得出来的东西全拿了出来,招待冈德头人。他用一条腿站着,手里拿着弓,头顶上的发髻里插着两三支毒箭,半是恐惧半是轻蔑地看着焦虑的村民和他们被毁的田地。他们想知道,是不是他的神——古老的神祇——对他们动了怒,应该献祭什么样的牺牲[88]。那冈德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捡起一长串苦瓜藤——那种结出葫芦形苦味野瓜的藤蔓,当着怒目圆睁的印度教红色神像的面,缠绕在神庙的门上。然后,他抬起一只手,顺着通往可汗席瓦拉的道路方向,对着空气做了一个推的动作,就回他的丛林里去了。在丛林里,他看见丛林居民正在迁移;他知道,当丛林移动的时候,只有白人才有望把它挡开。

没有必要询问他那些动作的意思了。他们祭拜神灵的地方,将来会生长出野苦瓜;他们必须自己救自己,越早越好。

但要让一村的人割舍故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只要还有一丁点夏天收获的吃食剩下,村民们就拖着不走。他们去丛林里捡拾坚果,但是,目光灼灼的身影盯着他们,甚至中午也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他们惊恐地往回跑,回自家的屋子去,一路上经过的树木,不到五分钟就会被扒了树皮,留下巨爪击打形成的凹痕。他们越是待在村子里不出来,维恩根加河畔的草场上那些欢蹦乱跳你呼我叫的食草野物就越大胆。他们没有时间修补背对丛林的那些空牛棚的后墙,给它们抹灰泥。野猪把它们踩倒了,根上多节疤的藤蔓急忙跟过来,把一节一节的胳膊肘甩出去,占住新赢得的土地。粗糙的野草像猪鬃般地在藤蔓后面冒出来,像妖怪大军的枪骑兵追击溃退的敌人一样。先逃走的是村子里的未婚男子,他们把消息传到远近各处,说他们的村子注定要毁灭了。他们说,菩提树下的平台下面,眼镜蛇也已经弃洞而去,有谁斗得过丛林,或者丛林里的神呢?村子与外界的贸易本来就很少,随着旷野里人踩出来的小径日渐减少日渐模糊,越发萎缩得可怜了。最后,哈提和他的三个儿子夜间不再用喇叭似的吼叫声骚扰村民,因为村子里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打劫。地面上的庄稼和地面下的种子都已经被掠食,边远地带的农田已经不成形,是时候去可汗席瓦拉投奔英国人,靠他们的施舍度日了。

按照土著的风俗,他们一天天地拖延离开的时间,一直拖到第一场雨袭来。失修的屋顶把大水放进屋子,草场的积水淹没到脚踝,经过了暑热的植物全都蓬蓬勃勃地猛长起来。这时他们——男人、女人和孩子们——才冒着使人目光迷离的热乎乎的晨雨,在泥泞中跋涉着离去。他们一边走,一边自然而然地回过头来,用目光向自己的家园作最后的告别。

当最后一家人肩扛手提从村子的大门鱼贯而出时,他们听见,村子的围墙里面传来了房顶的茅草和桁梁轰然塌落的声响。霎那间,他们看见一根闪着亮光的、黑黑的、蛇一样的长鼻子举起来,在空中扬洒湿透的茅草。它不见了,又是哗啦一阵响,紧跟着是一声长长的尖叫。哈提一直不停地掀屋顶,就像你从水中捞睡莲一样。一根桁木反弹回来,扎了他一下。要让他释放出全部的力量,缺的就是这一下。因为丛林里的所有动物中,被激怒的野象是最狂野无羁、最具破坏性的。他向后踹了一脚,一堵泥墙便应声坍塌成一堆碎土,紧接着又被瓢泼大雨浇成了黄色泥浆。然后他像车轮一样转动身体,长声尖叫着,在狭窄的街道上狂奔,用身体压歪街道两旁的小屋,摇撼晃晃荡荡的屋门,把屋檐撞得七撬八裂。他的三个儿子跟在他后面,也在不停地逞凶肆虐,就像当年洗劫伯特坡田地时一样。

“丛林会吞没这些壳子的,”一个平静的声音在残垣断壁中说道,“必须得推倒的是外面的围墙。”从一堵像疲惫的水牛一样卧着的墙上,莫格里跳回到了地面,他的光溜溜的肩膀和胳膊上,雨水如注。

“快了,别急,”哈提气喘吁吁地说,“啊,我的长牙在伯特坡可是见了红的。我们来推围墙,孩子们!用头顶!一起使劲儿!开始!”

四头大象肩并肩一起顶,围墙鼓起来了,裂开来了,倒了下去。村民们吓得不敢出声;透过参差不齐的豁口,他们看见了破坏者那凶蛮的、被泥土弄成了五花的脑袋。这时,那些没有了家也没有食物的村民,终于离开这地方,沿着山谷落荒而去。在他们身后,他们的村庄被撕开,抛到空中,踩在脚下,化成了污泥。

一个月后,这儿已经成了一个酒涡状的土丘,上面覆盖着新长出来的柔嫩的绿色植被。雨季结束的时候,不到六个月前还是耕地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丛林,大风过时,啸啸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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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瑜伽之路》以被称为印度《论语》的《瑜伽经》中的八分支法为切入点,介绍了八支分法的概念、方法,并以八支分法为线索,重点对生活中存在的烦恼、关涉生死的疾病、生命中的爱与恨等现实与心灵问题,做了瑜伽意义上的解读与阐释,从而解释了什么是真正的瑜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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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对的无敌,寂寞如雪。无论你是最强兵王,都市神医,万古仙尊,还是地狱来的魔帝。到了方闲手中,永远一招秒。方闲懒散地掏了掏耳朵:“好一股老套路的酸臭味啊。这种装逼犯主角,不暴捶一顿,留着过年?”PS:所有人都在讲灵气复苏后的故事,那我就来讲讲,这个世界,为什么会灵气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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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