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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收尸者

当你和塔巴克称兄道弟,当你呼唤鬣狗来吃肉,

即可与贾卡拉[89](四条腿扛着个肚子)全面停战。

——丛林法则

“尊重上了年纪的!”

那是一个重浊的声音,模糊不清,你听了会毛骨悚然——就像一件软绵绵的东西裂成两半时发出的声音一样。那里面有颤音,有怨言,有呜咽。

“尊重上了年纪的!大河的伙伴啊,尊重上了年纪的!”

放眼望去,宽阔的河面上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个小小的船队:几条挂着方帆、带木头围栏的驳船,装着建筑石料,刚从铁路桥下钻出来,正向下游驶去。船夫们在扳动着粗笨的舵柄,避开河水冲刷桥墩所形成的沙洲。就在那三条船齐头并进,从沙洲旁通过的时候,那个可怕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河里的婆罗门啊,尊重年老体弱的!”

坐在船舷上的一个船夫转过身来,举起一只手,嘴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反正不是祷告,那些船就在暮色中吱吱嘎嘎地继续往前驶去。这条宽阔的印度大河,看上去不像是一条大川,倒像是串在一起的许多小湖泊。波平如镜,河中间的航道倒映着沙红色的天空,而低矮的河岸边水花溅起,晃荡着一片片黄色和暗紫色的倒影。多雨的季节会有许多小川汇入大河,但现在,它们的干涸的河口显明地悬在大河水位以上。河的左岸,几乎就在铁路桥下,坐落着一个村庄,村子里的房屋都是泥糊砖砌、茅草屋顶、细木头桁梁的结构。此刻那条主街上正挤满了回栏去的牛,它直通河边,街尽头是一个简陋的砖砌凸式码头。村里人想洗东西的话,可以从码头边一级级台阶下去,趟进水里。那就是泽鳄河边台阶村的河边台阶。

夜色很快降临到了种着小扁豆、稻子和棉花的田野上。那是一块低洼地,每年发大水时,河水都会漫过河湾边的一圈芦苇荡,再漫过寂静的芦苇荡后面那一片放牧牛群的杂乱丛林,把它淹没。黄昏时分,鹦鹉和乌鸦一直在一边饮水,一边叽叽呱呱聊个不停,此时他们已经飞往内陆去宿夜。迎面过来的是出来觅食的狐蝠大军,还有乌压压一大片一大片的水鸟。各种水鸟哨叫着、发着雁鸣似的声音,正涌向他们夜间藏身的芦苇荡;有黑背枪筒头野鹅,短颈野鸭,赤颈鸭,绿头鸭和翘鼻麻鸭,还有白腰杓鹬,还有东一只西一只的火烈鸟。

一只笨拙的秃鹳落在最后面,慢慢地扑动着翅膀,每一下都仿佛是他最后的搏击似的。“尊重上了年纪的!大河里的婆罗门——尊重上了年纪的!”

秃鹳把脑袋偏过去一点,身体稍稍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僵直地着陆在桥下的沙洲上。现在你可以看清楚,他确实是一个长相很凶的家伙。从背后看过去,他是极其体面的,因为他站直了有将近六英尺高,模样挺像一个可敬的秃顶教区牧师。但从正面看就是两回事了,因为他的阿利·斯洛珀[90]式的脑袋和脖子上没有一根羽毛,下巴下面的脖子上还有一个包着疙瘩皮的嗉囊——那是一个百宝箱,他的鹤嘴锄一般的喙所窃取的东西,全藏在里面。他的腿长而细,皮包骨头,但是移动起来很优雅。他骄傲地望一望自己的两条腿,用喙梳理梳理烟灰色的尾羽,又扭过头去,目光越过滑溜的肩胛瞥了瞥身后,然后身体僵直地来一个“立正”。

一只身上长满疥癣的小豺,刚才一直待在一处不高的陡岸上,饥饿地吠叫着。这会儿他竖起耳朵和尾巴,快步跑过浅滩,来到秃鹳身边。

他在豺族中的地位是最低的,并不是说豺里面最好的能好到哪儿去,只是这一只豺特别下贱。他半是乞丐,半是罪犯,还是村子里的垃圾堆的清理工。他要么怯懦之极,要么胆大包天,永远吃不饱;一肚子的坏水,却从未给他带来过任何好处。

“呸!”他爬上岸来,垂头丧气地抖了抖身子,“但愿红疥癣把这个村子里的狗给灭了!我身上的每一只跳蚤都咬了我三口,只因为我看了一眼——请你注意,只是看了一眼——牛棚里的一只旧鞋子。总不能要我吃泥土吧?”他边说边挠着左耳朵下面。

“我听说,”秃鹳说道,声音像一把钝锯在锯一块厚木板,“我听说,那只鞋里有一只刚生下来的狗崽。”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豺说,他对谚语知道得不少,都是拾人牙慧,夜晚从围着篝火的村民那儿听来的。

“十分正确。所以啊,为了查实消息,我乘着大狗们在别处忙活,去照看了一下那只狗崽。”

“大狗们确实忙得很,”豺说,“嗯,这一阵子我不必去村子里搜罗残羹剩饭了。这么说,那只鞋里还真有一只还没开眼的狗崽[91]?”

“在这儿呐,”秃鹳说,目光越过自己的喙,斜着看了一下鼓鼓的嗉囊,“一个小东西而已,不过,在这个慈善已经死去的世界上,还算是过得去的一餐吧。”

“唉!如今的世道很严酷啊,”豺哀号着说。这时,他那双滴溜溜不停的眼睛捕捉到了河面上最轻微的一点涟漪,便迅速地接着说道:“我们大家的生活都不易,我不怀疑,连我们优秀的主人,河边台阶的骄傲,大河上的受羡慕者……”

“骗子,马屁精,所有的豺都是一个蛋里孵出来的,”这话秃鹳并不是专门冲着谁说的,因为他遇上麻烦的时候,为了自己的利益,说起谎来也相当不赖。

“没错啊,大河上的受羡慕者,”豺抬高声音重复道,“我不怀疑,就连他也发觉,自从桥造好后,好食物变得很稀罕了。不过话说回来——这话我决不会当着他高贵的面说——他那么聪明,那么有德行,就像我一样。唉,我的意思不是……”

“一只豺承认自己灰的时候,那他得黑到什么程度!”秃鹳咕哝道。他没有看出即将要发生的事。

“我是说他从来不会短缺食物,因此……”

一下轻轻的刮擦声,仿佛一只船刚碰到浅滩似的。豺迅速地转过身去,面对着(面对来者始终是最佳选择)他刚才一直在谈论的生灵。那是一条二十四英尺长的鳄鱼,身体仿佛套在上了三倍铆钉的锅炉钢板里,缀了饰钉,安了龙骨,还加了顶饰。他的上面一排牙齿的发黄的牙尖,刚好悬在漂亮下颚上的凹槽上方。这就是泽鳄河边台阶村的阔鼻泽鳄。他的岁数比村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大,村子就是以他的名字来命名的。铁路桥建成之前,他是浅滩上的恶魔,集杀手、食人怪和当地人迷信的神物于一身。此刻他趴在浅滩上,下巴浸在水里,稳住身子待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有尾巴搅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豺清楚地知道,那条尾巴在水中一甩,就能像蒸汽发动机一样带动泽鳄冲上岸来。

“遇见你真幸运,弱者的保护神!”他奉承道,说一个词退后一步,“听到你的声音真愉快。我们希望和你亲切地交谈一番,所以就过来了。我等在这儿原本是没尾巴的瞎估摸[92],却真的等到了机会,可以跟你聊上几句了。希望我刚才说的话不曾被你无意中听到。”

刚刚豺对秃鹳说的那番话,正是说给泽鳄听的,因为他知道,弄到吃食的最好方法就是奉承拍马。泽鳄知道豺的话正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豺知道泽鳄知道这一点,泽鳄知道豺知道他知道这一点,因此,他们俩都很满意,皆大欢喜。

老畜牲咕噜着,气喘吁吁地使劲儿上得岸来,咕哝道:“尊重年老体弱的!”他叉开腿,推动着臃肿的桶状身体前进。在他的三角形脑袋的顶上,那双小眼睛在沉重的角质眼睑下自始至终像烧红的煤炭。接着他趴在那儿不动了。对于泽鳄的习性,豺已经习以为常,但即使已经看到过一百遍,每当他又一次看见泽鳄冒充木头漂到沙洲上来时,仍然不由得感到吃惊。老家伙甚至煞费苦心,考虑到时间和地点的不同,考虑到不同季节的水流不同,相应地让自己的身体与水面形成不同的角度,做到和一根自然而然搁浅的木头一模一样。所有这一切,当然只是个习惯问题,这一回泽鳄上岸来只是为了开开心;但只要是鳄鱼,就永远不会嫌吃得太饱的,豺要是受这种表象的迷惑,就活不到今天,像哲学家一样思考这个问题了。

“我的孩子,我什么也没听见,”泽鳄闭上一只眼睛,说道,“我耳朵里进了水,而且饿得有些晕。自从铁路桥造好后,我村子里的子民就不再爱我了,这让我心碎。”

“啊,真可耻!”豺说,“而且破碎的是这么高贵的一颗心!不过在我看来,人都是一个德行。”

“不,其实差别是很大的,”泽鳄温和地应道,“有的瘦得像船篙,另一些胖得像年轻的嗯……狗[93]。我从来不无缘无故辱骂人。人有各式各样,不过多年来一次又一次的经历告诉我,人都是很好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我不曾发现他们有什么过错。记住,孩子,谁指责世界,世界就会指责他。”

“阿谀奉承比肚子里装个空罐头还要糟糕。不过,我们刚才听到的都是至理名言,”秃鹳放下一只脚,说道。

“不过,想想看,对于这么优秀的一个神物,他们竟然忘恩负义,”豺柔声细语地开言道。

“不,不,谈不上忘恩负义!”泽鳄说,“他们不为别人着想,仅此而已。不过我躺在浅滩下我的驻地时注意到,对于老人和小孩子,新桥的扶梯是极难爬的。说实在的,老人还不怎么值得考虑,但是我很为胖胖的孩子们发愁,真的很发愁。但我想,稍微过一阵子,等桥的新鲜劲儿过去了,我们会看到我的子民们像从前一样,光着棕色的腿,勇敢地溅着水花趟水过河。到那时候,我老泽鳄会重新受人尊敬的。”

“可是就在今天中午,我千真万确看见有金盏花花环从河边台阶的边缘漂下水,”秃鹳说。

在全印度,金盏花花环都是崇敬的表示。

“一个误会——那是个误会。蜜饯商贩的老婆干的事。她的眼睛一年一年越来越不行了,分不清是木头还是我——河边台阶的泽鳄。她抛出花环的时候,我就看出了她的错误,因为当时我正躺在河边台阶的最底下,如果她再向下走一步,我就会让她看一看这里面的小小区别。不过她是好意,我们必须尊重这种奉献精神。”

“但是一个动物快要上垃圾堆的时候,金盏花花环又有什么用呢?”豺说,他在捉跳蚤,但始终一只眼睛盯着他所谓的弱者的保护神,一瞬也不放松警惕。

“这话不假,可是带走我的垃圾堆还没有开始堆呢。我看到过五次河道往后退,给村庄让出地方,在街尾形成新的土地。我看到过五次村民们重修河岸,我还会见到他们五次重修。我不是猎鱼为生、不讲信义的恒河鳄;虽然像俗话说的那样,我今天在卡西明天在普雷亚格[94],却始终是趟水过河处浅滩的忠实守护者。孩子,这村子以我的名字命名,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正像俗话说的那样,‘长久的守候,终会得到酬报。’”

“我长久地守候——非常长久——差不多守候了一辈子,可我得到的酬报是被狗咬被人揍,”豺说。

“嗬!嗬!嗬!”秃鹳大笑。

“八月里生下了豺,

九月下了场雨;

‘发过那么可怕的大水,’

他说,‘我怎么记不起!’”

秃鹳有个非常令人厌恶的怪癖。说不准什么时候,他的两条腿就会突然安静不下来或者说痉挛,难受之极。鹳类都是极其可敬的,尽管秃鹳比任何一只鹳都更加道貌岸然,他还是飞到一旁,翅膀半张着,秃脑袋上下颠动着,像踩着一高一低的高跷一样,狂野地跳起战舞来。与此同时,出于他自己才最清楚的原因,他在小心翼翼地选择时机,准备用最刻薄的言语发动最恶劣的攻击。他唱完最后一个词之后,又立正站好了,比先前更有秃鹳的派头十倍。

豺本能地畏缩了,尽管他已经有整三岁,但如果侮辱来自一个喙有一码长,并且有力量像投梭镖一样用喙来啄你的家伙,你是不能表示忿恨的。秃鹳是个最臭名昭著的胆小鬼,但是豺比他还要不如。

“我们首先得活下来,然后才能学到东西,”泽鳄说,“有一句话我得对你讲:孩子啊,小豺是非常普通的,但我这样一条泽鳄却非同寻常。尽管如此,我并不骄傲,因为骄傲就是灭亡。不过要注意,这都是命运;面对命运,无论是水里游的还是地上跑的,一句反对的话都不该说。我就对命运很知足。运气好,眼睛尖,加上有个上岸前先考虑河湾或回水处[95]是否有安全出口的好习惯,许多事情是可以办成的。”

“我曾经听说,连弱者的保护神也犯过错误,”豺不怀好意地说。

“确实如此,但我的命运在那桩事情上帮了我。当时我还没有完全长成,那是在倒数第四次饥荒发生之前(那些日子里,恒河左右两边,一条条支流里水总是满满的!)是啊,当时我年轻,没有头脑,发洪水时谁有我那么高兴?我年轻的时候,只要稍微发一点大水我就很快乐了。当时村子里一片汪洋,我从河边台阶上方游过,进入陆地深处,来到已成一片泥浆的稻田边。我还记得,那天黄昏我碰上了一副手镯(是玻璃的,它们添了不少麻烦)。是的,玻璃手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有一只鞋。我本该把两只鞋都抖落掉的,可当时我很饿,就漏了一只。以后我就学乖了。是的。我就那样吃饱了,歇了一阵子。可是当我准备回到河里去时,洪水退下去了,我在主街上的泥泞里爬行着。除了我还有谁?我所有的子民都出来了,祭司、女人和孩子们也出来了,我用慈善的目光看着他们。泥泞中不是打斗的好地方。一个船夫说:‘去拿斧子来劈死他,他是趟水过河的浅滩那儿的泽鳄。’‘别这样,’婆罗门说,‘瞧,他在驱赶洪水呢!他是我们村子的村神。’于是他们向我抛了许多花,有一个人想得周到,从路对面牵了一头山羊过来。”

“多好啊——山羊真是太好了!”豺说。

“毛多——毛太多了,而且假如在水里碰上,感觉极有可能会藏一个十字钩子。但我接受了那头山羊,然后极其光荣地向河边台阶爬去。后来,我的命运又把那个想用斧子砍掉我尾巴的船夫送给了我。他的船搁浅在过去的一片浅滩上,那地方你们是不会记得的。”

“在座的可不全是豺哟,”秃鹳说,“是大旱那年石料船沉水形成的浅滩么?经过三次洪水后,那片长长的浅滩才被冲掉。”

“有两片,”泽鳄说,“上游一片下游一片。”

“唉,我怎么忘了。一条航道把它分成了两片,后来航道又干了,”秃鹳说,他很得意自己记性好。

“那个要我好看的家伙,船搁浅在下游那片浅滩上。当时他正在船头睡觉,半梦半醒中跳到齐腰深的水里——不,水不止淹到他的膝盖——去推船。他的船没装货,往上行了一段,但还没行到下一片水域就又触了底,当时的河道就是这个样子的。我跟了上去,因为我知道,会有人下来把船拖上岸去的。”

“有人下来了么?”豺问,他有些肃然起敬了。是狩猎的规模使他印象深刻。

“在船搁浅的地方和下游一点地方,他们下了水。我没有再往前,不过那样一来,我一天逮到了三个——都是吃得很胖的曼吉斯(船夫),而且除了对付最后一个的时候(最后我有些大意了),我没有让他们叫喊出一声警告岸上的人。”

“啊,干得漂亮!这需要多么聪明的头脑,多么非凡的判断力啊!”豺说。

“不需要多么聪明,孩子,只要肯动脑筋。正如船夫们所说,生活中要动一点脑子,就像吃饭少不了盐一样。我一向深深地动脑子思考的。我的堂兄,吃鱼的恒河鳄,曾经告诉过我,他追踪鱼有多么辛苦,鱼和鱼有多么的不同,他必须全面了解它们,了解它们的共同习性和各自特点。要我说,那是智慧。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堂兄恒河鳄是生活在他的子民们中间的;而我的子民不会像雷瓦那样,嘴巴露在水面上,成群结队地游;不会像莫霍和小查普塔那样,不断地浮到水面上来,翻过来肚皮朝天;也不会像巴恰和契尔瓦那样,洪水过后聚集到浅水处去。”[96]

“全是非常好吃的鱼,”秃鹳巴哒着他的喙,说道。

“我堂兄也是这么说的。他狩猎的时候会造成一片大乱,但鱼儿们并不会爬上岸去逃避他的尖嘴巴。我的子民就不一样了。他们生活在陆地上,住在房子里,待在牲口中间。我必须了解他们正在做什么,正要做什么。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我得尾巴加上长鼻子,把整个大象勾画出来。门口挂着绿树枝和铁环?老泽鳄知道,那个人家刚生了个男孩,他总有一天会来河边台阶玩耍的。有个姑娘要出嫁?老泽鳄看得出来的,因为人们在来来回回搬运礼物;这个姑娘也会到河边台阶这儿来,举行婚礼之前先沐浴——老泽鳄在水里等着。河水改了道,从前是沙滩的地方形成了新的陆地?老泽鳄也知道。”

“好吧,可这种知识有什么用呢?”豺说,“我这么年轻,也已经见过大河改道。”印度的河流,几乎是在不断地移动河床的,有时在一个季节里,会移出去两三英里之多,淹没一侧的农田,在另一侧铺开肥沃的淤泥。

“没有什么知识比这更有用了,”泽鳄说,“因为新的陆地意味着新的争执,泽鳄知道的。哦嗬!泽鳄知道的。水一退,他就爬进小河湾里,人们以为那地方连一只狗都藏不住,他却守候在那里。不久就过来一个农夫,说他要在这儿种黄瓜,在那边种甜瓜,在河流让给他的新土地上。他用光脚丫感触着肥沃的泥。一会儿又过来一个农夫,说他要这个那个地方种洋葱、胡萝卜和甘蔗。他们碰到一起就像两只在水上漂的船相撞,两人都在宽大的蓝布缠头巾下面冲对方翻着眼睛。老泽鳄看到了也听到了。两人都称呼对方‘兄弟’,然后去标出新土地的边界。泽鳄压低身子在泥浆里滑行着,跟着他们从一个界标点赶往另一个界标点。他们争执起来了!他们说话带火药味儿了!他们扯掉了缠头巾!他们举起了拉提(棍子)[97]!最后,一个仰面倒在泥浆里,另一个跑了。跑的那个去而复返时,争端已经解决了,输家的铁皮竹棍亲眼目睹,可以作证。但他们并不感谢泽鳄。不,他们喊叫着:‘杀人犯!’双方的家人抡起棍子打斗起来,一边二十来个人。我的子民都是些好人——高地的贾特人——低泛滥平原的马尔瓦人[98]。他们打人并不是为了取乐。打斗结束后,老泽鳄远远地在下游等候着,躲在低矮的金合欢树丛后面,不让村民们看见。接着,他们向下游来了,我的宽肩膀的贾特人,在星空下,八九个人一伙,用床板抬着死人。他们是些灰白胡子的老人,说话声音和我一样深沉。他们点着了一小堆火——啊!我太了解火了!——他们抽水烟,他们围成一圈一齐向前点头,又向侧面岸上的死人点头。他们说,如果用英国人的法律来断这件事,一根绳子就解决了,那个人的家庭会很丢脸,因为那个人必定会被吊死在监狱的大广场上。死人的朋友们就说:‘那就让他吊死!’然后这番谈论又重头再来一遍——在那个漫长的夜晚,重复了一遍,两遍,二十遍。最后,一个人说道:‘这是一次公平的打斗。我们接受抚恤金吧,数目要比打死人的一方开的价多些,给了钱我们就不再说什么了。’接下来,他们为抚恤金的数目讨价还价,因为死者是个强壮的人,留下了许多儿子。不过,阿姆拉特维拉(太阳升起)之前,他们总算按照习俗,从火堆上拿了一点火放在他身上,死人就漂到我跟前来了,对此,他本人倒没有再说什么。啊哈!我的孩子们,泽鳄知道的——泽鳄知道的——我的马尔瓦贾特人是一族很好的人!”

“对于我的嗉囊,他们的手太抠了,”秃鹳叽呱叽呱地说,“就像俗话说的那样,他们连牛角上沾的米糠都不浪费。再说了,谁能跟在马尔瓦人后面拾到麦穗呢?”

“啊,我——拾到了——他们,”泽鳄说。

“得啦,从前,在南方的加尔各答[99],”秃鹳接着说道,“什么东西都扔到大街上,我们还可以挑挑拣拣呢。那些季节过得真是讲究哟。可是如今,他们的街道收拾得像蛋壳一样光溜,我的族类全都飞走了。爱干净是一码事,可是一天七回掸灰、扫街、洒水,连天神也会厌倦的。”

“平原地区有一只豺,告诉我他从一个兄弟那儿听来的消息,说在南方的加尔各答,所有的豺都胖得像雨季的水獭,”豺说。他美滋滋地空想着,直流口水。

“唉,可是那儿有白面孔——英国人,他们从河下游什么地方用船运了狗过去——很胖的大狗——让那些豺一直瘦下来,”秃鹳说。

“这么说来,他们和这儿的人一样心肠硬?我早该知道的。无论是大地、天空,还是河流,都不会对豺表示仁慈。上一个雨季过去后,我看到一个白面孔搭的几顶帐篷,我还弄到一根黄色的新缰绳吃。白面孔鞣制皮革不按正常方法。我吃下去以后觉得恶心得很。”

“比我遇到的事好多了,”秃鹳说,“我三岁的时候,是一只年轻而勇敢的鸟儿,有一天来到大船驶进来的河口。英国人的船有这个村子三倍那么大。”

“刚刚我说的那只豺,他到过德里那么远的地方,他还说那边的人全都倒立着用脑袋走路呢,”豺咕哝道。泽鳄睁开左眼,目光锐利地看着秃鹳。

“我说的是真话,”大鸟毫不退让,“骗子希望人家相信他时才说谎呢。没有见过那些船,是不可能相信我说的是真话的。”

“这样说比较合情合理,”泽鳄说,“后来呢?”

“当时他们正从大船里往外搬一种很大很大的白色东西,有些一会儿就变成水了,还掉下来许多碴,岸上落得到处都是,剩下的被他们飞快地放进一间墙壁很厚的房子里。可是一个船夫笑呵呵地,拿起一块跟一条小狗差不多大的,丢给了我。我——我们这个族类都是这样——吞食东西时是想也不想的,我就按照习惯把那块东西吞下去了。立刻一阵奇冷弄得我好难受,从嗉囊开始一直冷到脚趾尖,冷得我连话也说不出来,那船夫却看着我哈哈大笑。我从来不曾觉得那么冷过。我悲伤而且迷惑,不停地跳着舞,终于缓过气来,于是我一边跳舞,一边叫喊着,咒骂这个虚伪的世界。那些船夫一直在嘲笑我,最后笑得直不起腰来。除了冷得出奇之外,这件事最让人惊讶的地方,是我悲痛完了之后,发现我的嗉囊里什么也没有!”

秃鹳作这一番描述已经尽其所能,那是他吞下一块七磅重的温罕湖[100]冰块后的感觉,它是从一艘美国的冰船上卸下来的,当时加尔各答尚未自己用机器制冰。但是秃鹳并不知道什么是冰,泽鳄和豺就更不知道了,所以这个讲故事算是放了个哑炮。

“有可能的,”泽鳄说,他的左眼重新闭上了,“一条有泽鳄河边台阶村三倍大的船,卸下来任何东西都是有可能的。我的村子可不是一个小村子。”

头顶上的大桥上响起了一阵汽笛声。德里的邮政列车从桥上滑过,一节节车箱闪烁着灯光,列车的影子一步不拉,忠诚地在河面上移动着。列车哐啷哐啷地又消失在黑暗中了,而泽鳄和豺对此已习以为常,连脑袋也没有转一下。

“这东西不是也很神奇么,跟一条有泽鳄河边台阶村三倍大的船比,一点也不差?”大鸟抬头看着上面,说道。

“我是看着桥造起来的,孩子。我看着桥墩子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垒上去,人掉下来时(他们大部分脚步稳得出奇,我说的是万一他们掉下来),我在下面等着。第一个桥墩子造好后,他们一点也没有想到下河来寻找尸体,把它火化。这就又给我省了不少麻烦。造桥的时候发生什么事都不新奇。”泽鳄说。

“我说的是从桥上通过,拉着许多有屋顶的大车的东西!那东西很新奇吧,”秃鹳把话重说了一遍。

“毫无疑问,那是一只新品种的小公牛。总有一天,它在上面会站不稳脚跟,像人一样掉下来。到时候,老泽鳄会在下面等着。”

豺看看秃鹳,秃鹳看看豺。如果有一件事最让他们确信不疑的话,那就是:火车头可以是这广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但决不会是一头小公牛。豺曾经不止一次躲在铁路旁的芦荟丛中观察过它;秃鹳呢,自从印度一开始有火车在铁路上跑,他就见过火车头了。但是泽鳄只从下面仰视过它,那样看过去,火车头上的铜圆盖还真像小公牛隆起的背。

“呣——没错,新品种的小公牛,”泽鳄生硬地重复道,要让自己在心里面确信不疑。“肯定是小公牛,”豺说。

“也可能是……”泽鳄有些不高兴地开言道。

“肯定——肯定无疑,”豺说,没等泽鳄把话说完。

“什么呢?”泽鳄很生气,因为他感觉得到,另外两位知道得比他多,“有可能是什么呢?刚才我没把话说完。你说它是小公牛。”

“弱者的保护神高兴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我是弱者的保护神的仆人,不是从桥上过河的那个家伙的仆人。”

“无论它是什么,它是白面孔造出来的,”秃鹳说,“拿我自己来说,我可不愿意四仰八叉躺在靠近它的地方,比如这片沙洲。”

“你对英国人不如我了解,”泽鳄说,“建桥的时候这儿来过一个白面孔,黄昏时候他总是驾一条船,脚在船底滑来滑去,嘴里悄声说着:‘他在这儿么?他在这儿么?把枪给我。’看到他之前我就能听出是他——他弄出来的每一个声音——他在河上来往时的吱嘎声、噗噗声和咔嗒咔嗒拉枪栓的声音。我确实捡了他一个工人,省了他花很大代价买木头火化,所以他肯定会到河边台阶来,大声喊叫要猎杀我,从河里除掉我——泽鳄河边台阶村的泽鳄!除掉我!孩子们,我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在他船底下游着,听见他拿枪对木头开火。当我十分确定他累了的时候,我从船边冒出来,张开上下颚冲着他的脸啪嗒一咬。桥造好以后他就走了。所有英国人狩猎时都那个样子,可他们自己也有被猎杀的时候。”

“谁猎杀白面孔呢?”豺兴奋地狂吠道。

“现在没有了,不过我盛年的时候曾经猎杀过他们。”

“猎杀白面孔的事我记得一点点。那时我年纪还很小,”秃鹳说,意味深长地咔嗒了几下他的喙。

“那一年我在这儿已经站稳脚跟了。记得当时我的村子正在第三次重建,我的堂兄恒河鳄给我捎话来,说贝拿勒斯[101]发大水。一开始我不想去,因为我堂兄是吃鱼的,并非一向都弄得清好与坏。不过,这件事我的子民也有议论,几个黄昏听下来,我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们说了些什么?”豺问。

“他们说的话足够让我,泽鳄河边台阶村的泽鳄,离开水上岸步行。我在夜间赶路,哪怕是一点点小的河流,只要能利用,我都用上了。但当时炎热气候刚开始,所有的河流水位都很低。我穿过尘土飞扬的道路,钻过高高的草丛,在月光下爬过山丘。我甚至从岩石上爬过去,孩子们——仔细想想吧。我越过锡尔欣[102]没水的尾巴,然后才遇上了一系列流向恒河的小河。我离开自己的子民和熟悉的河流,走了一个月的路。那是很神奇的!”

“路上吃些什么呢?”豺说,他的全部心思都在自己的小肚子上,对于泽鳄的陆上旅行一点都无动于衷。

“找到什么吃什么,表弟,”泽鳄慢吞吞地说,每一个字都带着拖腔。

在印度,除非你觉得能够攀上某种血缘关系,否则别堂兄表弟地随便乱叫。只在古老的童话里,泽鳄和一只豺结过婚;这只豺知道,正是由于这个缘故,这会儿他突然被抬举到了泽鳄的家族圈子里。如果只有他们俩,泽鳄拿他这样打趣开涮,他是不会在意的;可现在秃鹳眨巴着眼睛,正开心地看他的笑话。

“确实是的,老爹,我本该想到的,”豺说。一条泽鳄,是不介意被豺称作老爹的。泽鳄河边台阶村的泽鳄为此说了许多许多话,在这儿就不必重复了。

豺对那些话是这样回答的:“弱者的保护神认了亲戚。我怎么记得准确的辈份呢?而且,我们吃同样的食物,这话他说过的。”

末一句话把事情弄得更糟了,因为豺在话里面暗示,泽鳄在陆地上行进的时候,肯定每天吃的是新鲜食物,而不是让食物放一段时间,到适当状态再吃;条件允许的时候,每一条有自尊的泽鳄和大多数野兽都是这样做的。事实上,沿河一带最具蔑视意味的一个词儿就是“吃鲜肉的家伙”,差不多跟称呼一个人“吃人肉的家伙”一样糟。

“三十个寒暑之前那些食物就已经吃到肚子里去了,”秃鹳平静地说,“我们再聊上三十个寒暑,它们也不会回来。好了,给我们说说吧,你经过最奇妙的陆上旅行,到达发大水的地方时,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每一只豺的嚎叫声我们都仔细去听,镇子里的事务就得停下了,俗话就是这么说的。”

泽鳄一定很感激秃鹳打断了豺的话头,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接口道:

“凭着恒河的左岸和右岸起誓!我到那儿时,看到的是从未见过的大水!”

“那么,比上个季节的大洪水还要大么?”

“大!那不过是五年一遇的洪水,只有一小撮淹死的异乡人,几只小鸡,还有洪水回头的地方泥浆水里一头死去的小公牛。而我回忆的那个季节,水位很低,水势平缓,水面很平静;可是正如恒河鳄预先通知我的那样,死去的英国人互相挨着碰着,往下漂。那个季节我的腰身变粗了——腰身粗了腹腔也变深了。一片汪洋,从亚格拉,挨着埃达沃,挨着阿拉哈巴德[103]……”

“啊,大水打着旋从阿拉哈巴德的要塞城墙下涌过!”秃鹳说,“他们被卷进旋涡里就像赤颈鸭涌进芦荡里一样,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像这样!”

他又飞到一旁跳他那可怕的舞去了,豺嫉妒地观看着。另外两位谈论的是当年发生兵变的可怕情景,他自然是无法在回忆中找到的。泽鳄接着往下说:

“是的,在阿拉哈巴德,你静静地躺在平缓的水中,放二十个过去,捡到一个就成。最棒的是,英国人不像如今我的那些女性子民,他们身上没有珠宝、鼻环和脚镯之类的累赘。俗话说,喜欢装饰品,最终会得到一根绳子当项链。那一段时间,所有河流里的所有泽鳄都长得很肥,但我的命运让我长得比他们更肥。有消息说,英国人正被猎杀,被赶下河去。凭着恒河的左岸和右岸起誓,我们相信那消息是真的!以我南下时一路所见,我相信那消息是真的;我顺流而下,到了蒙吉尔[104]和许多临河坟墓的南边。”

“我知道那地方,”秃鹳说,“发大水的日子过去以后,蒙吉尔就成了一座废城,现在几乎已经没人住了。”

“此后,我逆着水流,费了些力气,慢吞吞地往回游。刚过蒙吉尔没多远,就从上游下来整整一船白面孔——是活的!我记得,全是女人,躺在一块用棍子撑起来的布下面,大声哭叫着。没有一支枪开火时冲着我们——那些日子里趟水过河处的守候者。所有的枪都忙着向别处开火。那些日子,日夜都听得见内陆有枪声,随着风向的改变飘忽不定。在那艘船跟前,我把整个身体浮上了水面,因为此前我还从来不曾见过活的白面孔。是,我对他们是很了解,不过那是在另一种情形下[105]。一个光着身子的白皮小男孩跪在船边,弯下腰来,一定是想把手插进水里,拖着玩。看见一个孩子那么爱流动的水,是一件很妙的事情。那一天我已经吃饱了,但肚子里仍然有一小块地方空着。不过,我蹿出水面咬孩子的手不是为了食物,而是为了取乐。那两只手是很清晰的目标,我看也不看,就合上了嘴巴。但它们太小了,尽管我的上下颚真真地咔一响——对此我很确定——孩子的手还是飞快地缩了上去,没有受伤。它们一定是从牙缝中间逃了出去——那双小小的白手。我本该横着咬他的胳膊肘的,可我说过,我浮上水面只是为了取乐,想看个新鲜而已。船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叫起来,我立刻又浮上去望着她们。船太沉了,没法掀翻它。那只是些女人,但俗话说,相信女人,等于在池塘里的浮萍上行走:凭着恒河的左岸和右岸起誓,这话一点都不错!”

“曾经有个女人给了我几片鱼皮干,”豺说,“我原本希望逮住她的宝宝的,可是俗话说,得到马儿的食物总比被马踢一脚好。你那个孩子的女人是怎么办的?”

“她向我开火,用的是一种我先前和后来都没见过的短枪。五枪,一枪接一枪(泽鳄碰上的大概是一种老式转轮手枪);我目瞪口呆地张开嘴巴,头上冒着烟。我从来不曾见过这种事。五枪,像我挥动尾巴一样快——像这样!”

巨大的尾巴像一柄长镰刀一样甩过来时,已经对故事越来越感兴趣的豺,差一点就没来得及向后跳开。

“开完第五枪,”泽鳄说,仿佛他从来就没有梦想过要打晕他的听众似的,“开完第五枪我才沉下去。我重新浮起来时,正好赶上听到一船夫对所有那些白皮女人说,毫无疑问我已经死了。一颗子弹穿透了我脖子上的鳞甲。我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嵌在肉里,因为我的头一直无法转动。喏,孩子,你看一看。这证明我讲的故事是真的。”

“向我证明?”豺说,“我一个吃旧鞋、嚼骨头的家伙,怎么敢怀疑大河上的受羡慕者的话呢?如果我谦卑的心里闪过一丝丝这样的念头,就让我的尾巴被没开眼的狗崽子咬掉!我就是弱者的保护神的一个奴仆,他肯屈尊告诉我,他一生中曾经被一个女人打伤,这就很够意思了。我会把这个故事告诉我所有的孩子,不要求任何证明。”

“过分礼貌有时并不比过分无礼好,因为俗话说,奶酪能噎死客人。我可不想让你的孩子们知道,泽鳄河边台阶村的泽鳄唯一一次受伤,是一个女人造成的。如果他们找肉吃时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惨的话,需要他们考虑的事可并不少哟。”

“这事儿早就忘啦!从来不曾说过!从来不曾有过白皮女人!那条船不存在!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豺挥动着尾巴,表示一切都彻底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了,然后他装模作样地坐了下来。

“事实上发生过很多事情,”泽鳄说,这是他当天夜里第二次企图占朋友的上风遭到挫败(不过两次都没有恶意。在大河上下,吃和被吃都是公平的法则。豺来到这儿,是为了在泽鳄吃完后,分得一份残留的脏物),“我离开那条船,逆流而上,到达阿拉[106]和阿拉城后面的回水处之后,就没有英国人的尸首了。有一会儿河面上空无一物。然后漂来一两个死人,穿着红色外套,不是英国人。接着并排漂过来五六个,清一色的全是印度人和珀比阿[107]。最后,从阿拉到亚格拉以北,那些人仿佛是整个村子整个村子地走出来投了水。他们从一个接一个的小河湾里漂出来,就像雨季顺水而下的木头一样。河水涨上来以后,他们也跟着成批成批地从他们原先搁浅的沙洲上漂起来;洪水落下去时,他们被大水揪着长发拽走,漂过田野,穿过丛林。北上的途中,我还整夜地听见枪声;白天我听见人们穿鞋子的脚趟过浅滩,还听见沉重的大车轮子在水下的沙子上压过的声音。每一圈涟漪都带来更多的死人。最后连我也害怕了,我对自己说:‘这种事在人身上都能发生,泽鳄河边台阶村的泽鳄怎么能免得了呢?’河上还有些船,从我后面赶上来,没有帆,像棉花船有时会烧起来那样不停地冒着火,却从来不沉。”

“啊!”秃鹳说,“那种船是开到南方的加尔各答去的。很高大,黑乎乎的,船后面有尾巴打着水,它们……”

“有我的村子三倍大。我的船却很矮,而且是白色的,在船两边打着水,大小正合适,说真话的人拥有的船就应该这般大小。那些大船使我很害怕,我离开那片大水,动身返回这条属于我的河。我找不到小河帮忙,就白天躲起来,夜间走路。我回到了我的村子,并没有指望见到我的子民还在村子里。可他们却好好的在那儿,耕地、播种、收割,在田野上来来去去,像他们的牲口一样太平。”

“河里仍然有好食物么?”豺问。

“多得我都不想要了。连我——我不吃泥土——连我也感到厌倦了。我记得,仍然不断有沉默的家伙漂下来,我都有些害怕了。我听到我的子民们在我的村子里说,英国人已经全部死光;但那些脸朝下顺着水流漂下来的并不是英国人,我的子民们也看出来了。于是我的子民们就说,最好还是莫谈此事,老老实实交税和种地。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河水才变明净;我看得很分明,漂下来的尸首全被洪水淹没了。这一下,觅食就不那么容易了,可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时不时地稍稍猎杀一下并不是坏事——可是俗话说,连泽鳄也有满足的时候。”

“奇妙呀!真是太奇妙了!”豺说,“那么多好吃的,我光听听就长胖了些。请允许我斗胆问一声,弱者的保护神后来干了些什么?”

“我对自己说——凭着恒河的左岸和右岸起誓,我把自己的嘴锁在了这个誓愿上!——我对自己说,我决不再出去游荡了。于是我生活在河边台阶旁,离我自己的子民们很近,一年又一年地照看着他们。他们很爱我,只要看见我的头浮上水面,就向它抛掷金盏花花环。是啊,我的命运对我很仁慈,大河也足够敬重我这个体弱的老东西,只是……”

“没有一只鸟从喙到尾巴都是幸福的,”秃鹳同情地说,“泽鳄河边台阶村的泽鳄还缺什么呢?”

“我没到口的那个白皮小男孩,”泽鳄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他个子很小,但我一直忘不了他。现在我老了,死之前我的愿望是尝一样新东西。没错,那是一个脚步沉重,很吵、很蠢的民族[108],和他们玩儿也没多大意思,可我忘不了过去在贝拿勒斯北边的日子;如果那孩子还活着,他也不会忘记的。也许,他就在某一条河的河岸上,跑遍大河上下到处跟人讲,有一回他的手,怎样从泽鳄河边台阶村的泽鳄牙齿缝里逃过一劫,他才能活下来讲这个故事。我的命运一向很仁慈,但这件事有时会在梦中折磨我——想到船头的那个白皮小男孩,我就很煎熬。”他打了个哈欠,合上了上下颚,“现在我要歇一歇,想一想。保持安静,我的孩子们,尊重上了年纪的。”

他僵直地转过身去,拖着脚爬到了沙洲顶端。豺和秃鹳则退回到最靠近铁路桥的另一端,躲在一颗搁浅的树下面。

“这样过日子倒是舒适又有益,”豺咧开嘴笑道。他抬起眼睛,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居高临下的大鸟:“你注意到没有,他从来不觉得应该告诉我,河岸上哪儿可能还剩下一口吃食;我却告诉过他一百回,有好东西在水中沉浮着从上游漂下来。俗话说得真好:‘消息一说出豺和理发师的口,全世界就把他们忘了!’现在他去睡觉了!啊呀呀!”

“豺怎么能跟泽鳄一起狩猎呢?”秃鹳冷冷地说,“大贼和小偷,谁到手脏物那是不用说的。”

豺转过身去,焦躁地哀号着。他正要在树干下面蜷起身子,突然抖缩起来,抬起头,透过耷拉的树枝,仰望着几乎就在头顶上的大桥。

“有什么不对头的么?”秃鹳不安地张开翅膀,问道。

“等一下,看看再说吧。风是从我们这儿向他们那边吹的,但他们不是在找我们——那两个人。”

“人,是么?我的职责保护着我。全印度都知道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秃鹳作为第一流的清道夫,在印度可以到处随意走动,所以这一位是从不畏缩的。

“至于我,拿一样比旧鞋更好的东西打我一下,也是不值当的,”豺说,又竖起耳朵开始听。“听他们的脚落地的声音!”他接着说道,“那不是乡下人的光脚板,而是白面孔穿鞋的脚。再听!有铁碰铁的声音!是一支枪!朋友哎,脚步沉重的、很蠢的英国人来找泽鳄说话了。”

“那就给他个警示呀。刚不久还有个家伙,好像是饿着肚子的豺,称他是弱者的保护神呢。”

“让我的表哥自个儿保护他的皮吧。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过我,白面孔没什么好怕的。那两个人肯定是白面孔。泽鳄河边台阶村的村民没有一个敢跟踪他的。看,我说过的,是一支枪!这一下,要是运气好的话,天亮前我们可以喂饱肚子了。他出了水,耳朵就听不太清楚,而且——这一回拿枪的不是一个女人!”

月光下大桥的工字梁上,一根发亮的枪管闪烁了片刻。泽鳄躺在沙洲上,安静得像他自己的影子一样。他的两只前爪稍稍向两边伸开着,脑袋耷拉在两只前爪中间,正在打鼾——像一条泽鳄那样打着鼾。

大桥上一个声音悄悄地说:“这样开枪真是奇特——几乎是垂直向下——不过倒是安全到家了。最好射在脖子后面。天哪!多么大的一个畜牲!可如果把他射杀了,村民们一定会抓狂。在这一带地方,他是德奥他(小神)。”

“一丝一毫也不用去管它,”另一个声音答道,“造这座桥的时候,他夺走了我大约十五个最好的苦力,是制止他的时候了。我已经坐船跟踪他好几个礼拜。我的双筒枪一开火,你立刻用马提尼[109]支援我。”

“开枪时小心后座力。一支四倍口径双筒枪[110]。可不是开玩笑的。”

“是不是开玩笑,那要由他来判断喽。来了!”

轰地一响,就像一尊小加农炮的怒吼声一样(最大号的猎象枪原本就比某些炮差不了多少),两道火光闪过之后,紧跟着响起了马提尼枪尖利的噼啪声,它的长子弹打在鳄鱼的鳞甲上一点效果也没有。但是双筒枪的两颗开花弹起了作用,其中一颗正中泽鳄的脖子后面,打在背脊骨左侧一手宽的地方;另一颗稍稍偏下了些,在尾根处开了花。一条受了致命伤的鳄鱼,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是能够爬到深水处逃脱的;但是泽鳄河边台阶村的泽鳄实实在在地断成了三截。他连脑袋都没有动一下,就已经一命呜乎,躺在那儿直挺挺的,像沙洲另一端的豺。

“打雷闪电!打雷闪电!”那可悲的小兽说,“难道,拉着带盖儿的大车过桥的东西,终于摔下来了?”

“只不过是轰了一枪,”秃鹳说,不过,他的尾翎在簌簌地颤抖,“只不过是轰了一枪。他肯定死翘翘了。白面孔过来了啦。”

两个英国人已经急匆匆地从桥上下来,趟过浅水来到沙洲上。他们正站在那儿,对着那么长的一条泽鳄惊讶不已。接着过来一个土著,用斧子砍下了那个大脑袋,又来了四个人拽着它过了沙嘴。

“上一回我的手伸进泽鳄的嘴里,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其中一个英国人弯下腰来,说道(他就是造这座桥的人),“当时我大约五岁,乘坐开往蒙吉尔的船顺流而下。他们都叫我兵变宝宝。可怜的母亲也在船上,后来她经常给我讲,当时她怎样拿着爸爸的老式手枪,向那畜牲的脑袋开火。”

“好啦,虽说枪的后座力把你的鼻子弄出了血,你无疑已经在泽鳄族的首领身上复了仇。嗨,你们这些船夫!把那个脑袋拖上岸去,赶明儿煮一下,好取头骨。鳄鱼皮打得太烂,没法收拾保存了。我们这就走吧,先去睡觉。这一整夜熬得很值,不是么?”

*****

奇怪得很,那些人离开后不到三分钟,豺和秃鹳说了一句一模一样的话来评论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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