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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春天的奔跑

人要去人类中间了!叫啊,把这件大事传遍丛林!

那个曾是我们兄弟的人,就要离去。

丛林居民们啊,你们听清楚了,再作个判断——

回答呀,谁去留住他,让他回心转意?

人要去人类中间了!他正在丛林里面哭泣:

那个曾是我们兄弟的人,哭得那么伤悲!

人要去人类中间了!(啊,我们爱他在丛林里!)

他踏上人类的路后,我们再也不能跟随。

大战红豺、阿克拉死去后的第二年,莫格里也该有将近十七岁了。看上去他更老成些,高强度的运动、最好的吃食、稍感热或脏便下河洗澡的习惯,给了他超年龄的气力和体格。有必要沿着树上的路线巡视时,他能单手吊在树顶的树枝上,在空中飞荡着一次前行半个小时。他能截住一头疾驰中的年轻公鹿,一把揪住他的脑袋,把他扳倒。他甚至能掀翻那种生活在北方沼泽地里的青色大公野猪。过去,丛林居民往往畏惧他的智慧,现在他的力气也让他们害怕了。他不声不响地行动,去办自己的事情时,沿途只要有谁悄悄地说一声他来了,林中便会清出一条路来。然而他的眼神始终很柔和,甚至在打斗的时候,也决不像巴赫拉那样露出灼灼凶光。他只是目光变得越来越饶有兴味,越来越兴奋,这是巴赫拉自个儿在心里琢磨不明白的事情之一。

他问莫格里这是怎么回事,男孩笑笑说:“我猎杀失手的时候会生气。要是我不得不饿上两天肚子,我会非常生气。我生气的时候,我的眼睛没有说出来么?”

“嘴巴会饿,”巴赫拉说,“但是眼睛什么也不说。狩猎、进食、游泳,你什么时候都一个样,正如在潮湿的天气和干燥的天气里,石头并没什么不同。”莫格里从长长的睫毛下面懒洋洋地看着他,像往常一样,黑豹垂下了脑袋。巴赫拉了解他的主人。

这时他们正伸展开四肢,躺在一座小山高高的山坡上,眺望维恩根加河。晨雾低垂在他们下方,像一条条白色和绿色的带子。随着旭日东升,它变成了蒸腾着的金红色海洋,渐渐翻腾开去,把天边的光线放进来,给莫格里和巴赫拉憩息的那一片枯草染上了彩色的条纹。正是寒冷气候收尾的时候,草叶和树木看上去一片破败凋敝,风过时,四处一片簌簌声,夹杂着干巴巴的啪啦啪啦声响。一片小树叶噼噼啪啪发狂似地抽打着树枝,单片的树叶遇上风时都是这个样子。这声音惊动了巴赫拉,他深吸一口清晨的空气,重重地干咳一声,猛地往下一躺,后背着地,两只前爪扑打起头顶上的那片乱点头的树叶。

“季节轮替,新的一年要来了,”他说,“丛林又要前进了。新的交谈时间快到了。真好。”

“草还是枯的,”莫格里答道,拔了一把草,“连春天的眼睛(那是一种喇叭状的小红花,质地似蜡,出没在草丛中)——连春天的眼睛也还没有睁开,再说……巴赫拉,一只黑豹这样朝天躺着,像树猫似的两只爪子在空中乱扑腾,这样合适么?”

“噢呜?”巴赫拉说。他好像在想别的事情。

“我是说,一只黑豹,张大嘴巴咳嗽,又是嚎叫又是打滚,这样合适么?别忘了,你和我,我们是丛林的主人呢。”

“确实是的;我听着呢,人崽儿。”巴赫拉急忙一个滚翻,坐了起来,他的黑色侧腹上皮毛拉拉碴碴的,沾了不少土(他正在换掉冬天的毛),“我们当然是丛林的主人!有谁像莫格里这么强壮?谁有他这么聪明?”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古怪的拖长腔调,使得莫格里回过头来,看看有没有可能黑豹是在跟他开玩笑,因为丛林里有许多话,听上去是一个意思,实际上却是另外一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毫无疑问是丛林的主人,”巴赫拉重复道,“我说错了么?我不知道人崽儿已经从地上起来了。那么,他要飞吗?”

莫格里把胳膊肘支在膝头,坐在山坡上,眺望着日光中的山谷。下面林子里的某个地方,一只鸟儿正在用沙哑、纤弱的嗓音,试唱他的春之歌的最初几小节。清澈嘹亮、跌宕起伏的歌声稍后就会倾泻出来,这只不过一个前奏,但巴赫拉已经听见了。

“我说过,新的交谈时间快到了,”黑豹甩动着尾巴,低沉地咆哮着说。

“我听见了,”莫格里答道,“巴赫拉,你怎么浑身发抖?太阳挺暖和的呀。”

“是菲劳,那只绯红色的啄木鸟,”巴赫拉说,“他没有忘记。现在,我也要回忆一下我的歌了,”他呜噜呜噜自顾自地开始哼唱起来,觉得不满意,又一遍一遍从头开始重新唱。

“并没有猎物在附近活动,”莫格里说。

“小兄弟,你的两只耳朵都不灵了么?这并不是猎杀时唱的歌,只是先准备一下,到时候要用的。”

“哦,我忘了。我该知道新的交谈时间什么时候来,因为到时候你和别的动物都会跑开,丢下我孤零零的一个。”莫格里的语气有些粗野。

“不过,其实呀,小兄弟,”巴赫拉开言道,“我们并不是一直……”

“要我说,你们就是一直这样的,”莫格里说道,生气地戳着食指,“你们跑开了,我,丛林的主人,只好独自行走。去年我想从人群的田地里收点甘蔗,结果怎样呢?我派了个跑腿的——我派去的就是你!——去找哈提,叫他夜里过来,用长鼻子帮我拔那种甜的草茎。”

“才过去两夜他就来了,”巴赫拉说,他有些畏缩,“你那么喜欢长长的甜草,他就收了很多很多,任何一个人崽儿夜夜吃,吃一个雨季也吃不完。那不是我的错。”

“但他并没有在我捎话的当天夜里就过来。是的,他像喇叭似地叫着、吼着,在月光下的山谷里奔跑。他的踪迹像三头大象走过的那么多,因为他不愿意藏在林子里。他在在月光下,在人群的屋子前面跳舞。我看见他了,他却不肯到我跟前来;而我是丛林的主人!”

“那是新的交谈时间,”黑豹说,他的态度始终很谦卑,“也许,小兄弟,当时你没有用主人话语唤他?你听,菲劳在唱,别不高兴了!”

莫格里发作了一通之后,似乎把坏心情发泄掉了。他把脑袋枕在胳膊上,闭起眼睛,仰面躺着。“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睡意朦胧地说,“我们睡吧,巴赫拉。我肚子里沉甸甸的。我要让脑袋休息一下。”

黑豹重新躺下来,叹了一口气,因为他听见菲劳在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唱歌,如他们所说,为春光里新的交谈作准备。

在印度的丛林里,岁月悄悄地从一个季节滑向另一个季节,季节之间几乎没有分明的界限。一年似乎只有两季——雨季和旱季;但你若仔细观察一下,还是会发现,在滂沱的雨水或云雾般的烟尘里,春夏秋冬在按照一定之规轮回着。春天是最美妙的季节,因为她不必用新的叶子和花朵来覆盖一片光秃秃寸草不生的原野,只须把温和的冬天受累养活的那些赖着不去、活得太久的半绿半枯的废物归拢、埋葬,使妆容不整、萎靡不振的大地焕然一新,再一次给人年轻的感觉。这活儿她干得太棒了,天底下哪儿的春天都比不上丛林之春。

有一天,万物都疲惫了,飘浮在滞重的空气里的气味,也已经变得陈腐污浊。那就是一种感觉,谁也解释不清楚。后来又有一天,在肉眼看来,一切并没有发生变化,但是气味却又变得新鲜、令人愉悦了。丛林居民的髭须从梢颤动到根,邋邋遢遢的过了冬的毛从身体两侧一长绺一长绺地脱落下来。接着可能会下一场小雨,所有的树木、灌木、竹子、青苔和叶片鲜嫩的植物,全都醒来了。你几乎能听到它们抽枝散叶的声音。那声音底下,日夜响着一种低沉的嗡嗡声——那就是春天的喧响:一种震颤的嗡鸣,不是蜜蜂不是瀑布,也不是树梢的风,而是整个温暖、快乐的世界在呜噜噜地哼哼。

往年季节转换的时候,莫格里总是高高兴兴的。通常总是他最先看见深深的草丛里的第一朵春天的眼睛,总是他最先看到天边飘过来的第一群春天的云朵——那是丛林里无可比拟的美景。所有湿润的、星光照耀鲜花开放的地方,都可以听到莫格里的声音——他帮着大青蛙们一起大合唱,他看着倒悬在枝头、在不眠的夜晚通宵达旦鸣叫的小猫头鹰,学他们的样。他像他所有的子民一样,选择春季做他的飞掠运动:在暮色降临至晨星升起的一段时间里,仅仅为了高兴,迎着温暖的微风,飞奔出去三十、四十甚至五十英里,然后头戴着用奇异的花编成的花环跑回来,呼呼直喘,哈哈大笑。四兄弟不会跟着他这样疯野地在丛林里兜圈子,而是跑开去和别的狼一起唱歌。春天里丛林居民是很忙的,莫格里听见他们依照各自的族类,或者咕噜噜地哼,或者尖声地叫,或者鸣啭或者啸鸣。这时节,他们的声音是和其他季节不一样的;在丛林里,春天之所以被叫作新的交谈时间,这也是原因之一。

但是那一年春天,正如巴赫拉对他说过的那样,他的肚子里发生了变化。从竹笋上出现棕色斑点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期盼着气味变清新的那个早晨。它终于来了。孔雀莫奥亮起青铜色、蓝色和金色的羽毛,在雾气弥漫的林子里到处高声报道着它的来临;莫格里张开嘴想传送这消息,但是话到嘴边却噎住了,一种感觉蓦然袭遍他的全身,从脚趾一直传到头发。那是一种纯粹不快乐的感觉,他不由得察看起自己的身体,确认一下有没有踩到刺。莫奥啼叫着新气味的消息,别的鸟儿也在跟着传播。莫格里听见维恩根加河边的岩石上传来巴赫拉嘶哑的尖叫声,很刺耳,那是一种介于鹰叫和马嘶之间的叫声。头顶上抽出新芽的树枝中间,班达尔—洛格在叫嚷着,散布开来。莫格里就那样站着,心头充溢着应答莫奥的欲望,却只能被那种不快乐压迫着,胸口稍稍凹进去,长出了一口气。

他张大眼睛看着四周,只看见跟人学样的班达尔—洛格在树上穿梭;莫奥开了屏,光彩照人,在下面的斜坡上跳舞。

“气味已经变了,”莫奥尖叫道,“狩猎大吉,小兄弟!你怎么不应答呢?”

“小兄弟,狩猎大吉!”老鹰兰恩和他的配偶一边俯冲下来,一边哨叫着说。他们俩从莫格里的鼻子底下掠过,一撮白色的绒羽擦了他一下。

一阵细细的春雨——他们称之为大象雨——扫过丛林里一条半英里宽的地带,丢下被打湿了的新叶在那儿不停地点头。雨过后,天边出现了两道彩虹,还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雷声。这春天的嗡鸣蓦地响了一分钟,又静了下来,但紧接着,仿佛所有的丛林居民都大声地说起话来。只有莫格里例外。

“我吃的是好食物,”他自言自语道,“饮的是好水。我的喉咙没有火烧火燎,也没有变小;那一回我咬了带蓝斑点的块根才喉咙难受的,乌龟渥渥还说它是干净的食物呢。可我的肚子沉甸甸的,我竟然对巴赫拉和别的动物恶言恶语,他们可是丛林居民,是我的子民呐。我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既不冷又不热,只管对着我看不到的东西生气。呼呼!是奔跑一下的时候了!今夜我要穿过这些狩猎区域;是的,我要来一次春天的奔跑,一直跑到北方的沼泽地,再跑回来。我狩猎太轻而易举,安逸日子过得太久啦。四兄弟得和我一起跑,他们长得太肥了,简直像白白的蛴螬。”

他呼唤着,但四兄弟中没一个应答他。他们根本听不见他的呼唤,他们离这儿远着呐,和狼群里的狼在一起,在唱春天的歌——月亮和黑鹿的歌,从头唱到尾。在春天的时光里,丛林居民几乎是不区分白昼与黑夜的。莫格里扯着嗓子,像狼似地嚎了一回,但得到唯一应答,是一只斑点小树猫嘲笑似的“喵呜”一声叫;小家伙正在树枝中间嗅着气味钻进钻出,搜寻早筑的鸟巢。这一下他气坏了,气得浑身直颤,差一点拔出刀来。然后,他表情严厉、高视阔步地沿着山坡向下走去。虽然并没有谁在看着他,他依然摆出一副十分傲慢的样子,压低眉毛抬起下巴。可他的子民们没一个问他一声好,因为大家太忙了,都在忙自己的事。

“好啊,”莫格里自言自语道,他心里明白,自己说这种话没好没道理,“让红毛野狗从德干来这儿吧,让红花[142]在竹林里跳舞吧,到那时候,整个丛林就会叫着莫格里这个大象一般伟大的名字,哀号着求告他。但是现在,因为春天的眼睛红了,而且那个莫奥,真是的,他非要跳一跳春天的舞蹈,卖弄一下他的光腿,所以整个丛林就像塔巴克一样,疯啦……凭着赎买我的那头公牛起誓!我不是丛林的主人么?我还是不是丛林的主人?安静!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狼群里的两匹青年狼正从一条小路慢跑过来,想找一块宽敞的地方决斗(你大概还记得,丛林法律禁止在狼群看得见的地方决斗)。两个家伙脖子上的毛像钢丝一般挺立着,一边疯狂地吠叫,一边做后蹲动作,准备开始第一个回合的搏斗。莫格里跳上前去,一手抓住一个伸长的脖子,打算像平常玩耍或群狼狩猎时那样,猛一下,把两个家伙向后推开。但是以前,春天的决斗他是从未干涉过的。两匹狼向前一跃,把他撞到一边,没浪费一点口舌就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

莫格里险些摔倒,趔趄着站稳了脚跟。他的刀子和白牙都露了出来,那一分钟他差一点就杀了他们俩,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希望他们安静,他俩却要决斗。其实每一匹狼都完全有这个权利,决斗时遵循丛林法则就行。他压低肩膀,手颤抖着,围绕他们跳来跳去,只等第一阵疾风暴雨般的扭打结束,就给他们俩一个一刀。但是在等候的过程中,他的力气仿佛落潮一般从体内消失了,刀尖也垂了下来。他把刀插回鞘中,呆呆地望着他们打斗。

“我一定是吃了有毒的东西,”最后他叹了口气,“自从我用红花解散那次大会——自从我杀了谢尔可汗,狼群里还没有谁能把我撞到一边去。可这两个家伙只不过是狼群里的尾狼,小个子猎手!我的力气从身体里跑掉了,我快要死啦。啊,莫格里,你为什么不把他俩杀了呢?”

一匹狼逃走,决斗结束了。莫格里被孤零零地丢在乱糟糟血迹斑斑的决斗场上,一会儿望着刀,一会儿望着自己的胳膊腿。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不快的感觉,像水淹没木头一样,把他淹没了。

那天夜里,他早早地猎杀了一头动物,但吃得不多,这是为了以良好的身体状态开始春天的奔跑。他是独自进食的,因为所有的丛林居民都在别的地方,在唱歌或者决斗。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完美的不眠之夜。从早晨到现在,所有的绿色植物一日之间仿佛长了一个月。前一天还叶子枯黄的树枝,被莫格里折断时竟然滴下树液来。青苔在他脚下深陷下去,翻卷起来盖住他的脚面,感觉暖暖的。新生的嫩叶还没有长出锋利的齿边;丛林里所有的声音汇合成的深沉嗡鸣,苑若竖琴的琴弦被月光拨动所发出的乐音一般——那一轮正开始新的交谈的月亮,她的清辉泻满了岩石和池塘,从树干和爬藤之间滑过,透过千百万片叶子渗漏出来。莫格里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大声地唱着,迈开大步开始奔跑,心中只有喜悦。他的跑法简直就是在飞,因为他挑选的路是那条长长的向下的斜坡,它从主丛林中心经过,通往北方的沼泽地;而且斜坡的地面很有弹性,他的脚落下去时力量得到了缓冲。如果是人类训导出来的人,挑这样一条路,在给人错觉和幻觉的月光下奔跑,肯定会磕磕绊绊;但莫格里有一身经过多年锻炼的肌肉,它们提着他一路腾飞,如一片轻盈的羽毛。踩到烂木头或者隐蔽的石头导致脚下打滑时,他从不停步,不用费劲也不必多想,一腾身就过去了。在地面上跑厌倦了,他就用猴子的办法,一抬手,就近抓住一根藤蔓,仿佛是飘而不是攀爬,一下子就到了细树枝中间,然后他就沿着树上的路线行进。什么时候他换了心情,便又嗖地一下,穿过树叶划一根长长的弧线,落到地面上。沿途有些闷热无风的洼地,被潮湿的石头包围着,里面有许多夜间开放的花儿,还有藤蔓上的花蕾开出来的成串的花朵,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熏得莫格里透不过气来。还有些暗黑的林荫小道,月光一幅一幅地躺在上面,整齐如教堂走廊上的花格子大理石地面。有时他碰上灌木丛,里面的嫩枝湿漉漉的有齐胸高,都伸出胳膊来搂他的腰。有时他经过覆盖着岩石的山顶,石头是开裂的,他一块一块地跳过去,吓坏了下面石穴中的小狐狸。这会儿,他隐约听见远处有喀嚓喀嚓的声音,那是一只公野猪在树干上磨牙;紧接着他就遇上了那大灰兽,只见他独自一个,正在划拉撕扯一棵大树的树皮,嘴里滴着白沫,眼睛里像冒着火。一段路之后,他又听见兽角撞击和哼哧哼哧的声音。他扭过脸去,看见一对狂怒的黑鹿低着头,你来我往摇摇晃晃斗在一起,身上一道道血痕在月光下呈着黑色。他呼地一下就从旁边冲了过去。经过水流湍急的浅滩时,他有时会听见鳄鱼贾卡拉像公牛一样吼叫,有时会惊扰盘绕成一团的有毒族类,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出击,他就已经跑开,穿过闪闪发亮的卵石滩,回到了深深的丛林里。

他就这样奔跑着,有时边跑边大声喊叫,有时边跑边对着自己唱歌,他成了那天晚上整个丛林里最快乐的生灵。终于,花儿的气味提醒他,沼泽地快要到了。在他最落北的狩猎场北面很多英里的沼泽地,快要到了。

同样,在这个沼泽地里,如果是人类训导出来的人,迈出去三步便会陷下去,泥浆灭顶。但莫格里的脚底长着眼睛,它们不需要他脑袋上的眼睛帮忙,便领着他从草丛跨步到草丛,从实土块跨步到摇晃的实土块。他一路惊扰着野鸭们,一路不停地跑到了沼泽中央,在一根长满青苔、黑水环抱的树干上坐了下来。他周围的沼泽地全醒着,因为在春天,鸟族居民的睡眠是很浅的,而且整夜都有伙伴们来来去去。但是没有一只鸟留意莫格里。他坐在高高的芦苇中间,哼着没有歌词的歌儿,正在检查他的硬硬的棕色脚底板,看看有没有不曾留意到的刺。他的所有不快,似乎已经全丢在了后面他自己的丛林里。但他正要放开喉咙歌唱,它又回来了,而且比先前还要糟糕十倍。

这一回莫格里害怕了。“这儿也有它!”他的声音有一点响,“它一直跟着我呢,”他回过头去,想看看那个“它”是不是站在身后,“什么也没有哦。”沼泽地夜间的喧闹在继续着,但没有一只鸟或者兽对他说话,新生的伤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我一定是吃了有毒的东西,”他说,声音很惊惶,“一定是我不小心,吃了有毒的东西,我的力气从身体里跑掉了。我很害怕,可感到害怕的不该是我。那两匹狼决斗时,莫格里害怕了。阿克拉,甚至法奥,都能让他们安静下来;可莫格里却害怕了。这症状说明我确实吃了有毒的东西……可有什么事丛林里那帮家伙会在乎呢?他们唱歌、嚎叫、决斗,成群结伴在月亮下面奔跑,而我……唉咳!我就要死在沼泽地了,被我吃下去的毒药毒死。”他为自己难过得要命,差不多要哭了。“然后,”他接着说道,“他们会发现我躺在黑水里。不行,我要回到自己的丛林里去,我要死在会议岩上。到时候,我所爱的巴赫拉,如果到时候他没在山谷里尖声鬼叫,巴赫拉,也许,会在我的尸体旁边守上一会儿,不让兰恩享用我,像享用阿克拉那样。”

一颗大大的、滚烫的泪珠溅落在他的膝上。莫格里凄惨到这副模样,却又为自己如此凄惨感到快乐,这种颠颠倒倒的快乐不知你是否能理解。“就像老鹰兰恩享用阿克拉一样,”他重复道,“在我灭掉红豺救出狼群的那个夜晚。”他安静了一会儿,回想着孤狼最后的话,当然,那几句话你肯定是记得的,“阿克拉临死前对我说了许多傻话,因为我们要死的时候肚子里是会起变化的。他说……不管怎么说,我属于丛林!”

他记起了维恩根加河畔的战斗,心里面激动起来,最后一句话喊得很响。芦苇丛中一头母野水牛原本跪着,被他的喊声惊得跳起来,喷着响鼻叫道:“人类!”

“呃!”公野水牛麦萨说道(莫格里听见他在水坑里翻了个身),“那不是人类。不过是西奥尼狼群里那匹没毛的狼。在这样的夜晚,他喜欢来回奔跑。”

“呃!”母野水牛一边重新低下头去吃草,一边说,“我还以为是人类呢。”

“我说过不是了。啊,莫格里,有危险么?”麦萨吽吽地问。

“啊,莫格里,有危险么?”男孩大声嚷嚷着学他的话,“麦萨就操心这个:有危险么?可是,对于夜间在丛林里来回巡视的莫格里,你操心过没有?”

“他嚷嚷得那么响!”母野水牛说。

“他们就喜欢这样嚷嚷,”麦萨很不屑地答道,“还总是把草拔起来,却并不懂得怎样吃草。”

“没这么严重,”莫格里对着自己呻吟道,“没这么严重,就在上个雨季,我还用竹竿子把麦萨从水坑里戳起来,拽着灯心草编的缰绳,骑在他身上呢。”他伸出一只手,想折断一根开了花穗的芦苇,又叹息一声把手缩了回来。麦萨不紧不慢地咀嚼着反刍出来的食物,咀嚼着从母野水牛吃草的地方撕扯下来的长草。“我不要死在这儿,”莫格里生气地说,“我不想让麦萨看见,他跟贾卡拉和野猪是同一血脉的。还是去沼泽地另一边,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吧。我从来不曾经历过这种春天的奔跑——身体又热又冷。起来,莫格里!”

他禁不住诱惑,悄悄地穿过芦苇靠近麦萨,用刀尖戳了他一下。大公牛像炮弹开炸一样,呼地从水坑里蹿出来,浑身滴着水;莫格里笑得直不起身子,坐了下来。

“说一说吧,说说西奥尼狼群里那匹没毛的狼曾经怎样放牧你,麦萨,”莫格里喊叫着说。

“狼!你?”大公牛喷了个响鼻,在泥浆里跺了跺脚,“整个丛林都知道,你做过家畜的牧童,像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人娃娃,还是到人类庄稼地旁边的尘土中去大喊大叫吧。你也算是丛林里的!哪一个猎手会像蚂蝗中间的蛇一样爬过来,开这样下流的玩笑,让我在我的母牛面前丢脸?只有豺才会这样不着调。有种到结实的地面上来,我要,我要……”麦萨满嘴冒着白沫,因为麦萨差不多是丛林里脾气最坏的一个动物。

他瞪着那对永远没有变化的眼睛,呼哧呼哧地喷着气。莫格里只在一旁看着他,等到啪嗒啪嗒的泥浆声音消停些了,他才说道:“这沼泽地附近哪儿有人群的窝,麦萨?这一片丛林我不熟悉。”

“那你去北边吧,”愤怒的公牛吼道,刚才莫格里戳得他很痛,“没毛的放牛娃才开这样的玩笑。去沼泽地尽头的村子里,说给他们听听。”

“人群是不爱听丛林里的故事的,麦萨。我觉得,你的皮也就是稍微被刮了一下子,这事儿用不着开会讨论。不过我还是要去看看那村子的。是的,我要去了。得啦,别那么凶巴巴的了。丛林的主人并不是每夜都来放牧你的。”

他迈步往外走,踏上了沼泽地边缘抖颤的地面。他心里很清楚,麦萨决不会冲过来;他想着公牛发怒的样子,一边奔跑一边笑。

“我的力气还没有全部跑掉,”他说,“也许,毒并没有侵到骨头里。那边有一颗星垂得很低。”他双手半合着放在眼前,从中间瞄着它看,“凭着赎买我的那头公牛起誓,那是红花,是从前——甚至在我加入先前那个西奥尼狼群之前——我曾经躺在它旁边的那种红花!看到它,我就要结束奔跑了。”

沼泽地尽头是一片开阔的旷野,一星灯光在黑夜中闪烁着。莫格里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关心人类的活动了,可是今夜,红花的微光却吸引着他前去。

“我要去看看,”他说,“就像从前的日子里我干过的那样,我要看看人群有了多大变化。”

莫格里忘了他已经置身于他自己的丛林之外,在这儿是不可以那样为所欲为的。他大大咧咧地走过缀满露珠的草地,来到灯光所在的小屋跟前。三四条狗狂吠起来,因为他已经到了村边。

莫格里回敬了一声低沉的狼嗥,草狗们便不出声了。“嗬!”他无声无息地坐下来,说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莫格里,人群的窝和你还有什么相干呢?”他揉揉嘴巴,想起一年前,另一个人群把他赶走时,一块石头就打在他嘴上。

小屋的门开了,一位妇人站在门口向黑暗中窥望。一个孩子哭起来,妇人回过头去说道:“睡吧。只不过是一只豺把狗狗惊醒了。没多久天就要亮了。”

草地上的莫格里像发高烧似地打起摆子来。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但他生怕万一弄错,便柔声地轻轻叫道:“梅苏阿!哦,梅苏阿!”他很惊讶,人类的话语竟然一下子就回到了他嘴边。

“谁在叫我?”妇人问道,她的声音在颤抖。

“你忘了?”莫格里说。他喉咙发干。

“如果是你,那我给你起了个什么名字?说!”她已经半掩上门,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

“纳索!哦嘿,纳索!”莫格里说。你一定记得,他第一次来到人群中时,梅苏阿给他起的正是这个名字。

“进来,我的儿子,”她唤道。莫格里走进灯光里,直盯着梅苏阿看。很久以前,这妇人曾经善待他,他曾经从人群中救了她的命。她老了,头发已经灰白,但她的眼神和声音没有变。她像所有女人那样,期望发现莫格里还是当初分别时的模样;她的目光由下而上,迷迷惑惑地,慢慢地从他的胸口,移向他的顶到门框的头。

“我的儿子,”她结结巴巴地说。接着,她瘫倒在莫格里脚下:“可这已经不是我的儿子了。他是山林里的小神!啊嗨!”

他站在油灯的红光里,强壮、高大、漂亮,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刀挂在脖子上晃悠着,头上戴着白色茉莉花花环,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丛林传说中的某个野神。小床上半睡半醒的孩子吓得跳起来,发出很响的尖叫声。梅苏阿转过身去安抚他,莫格里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望着水罐、锅、粮柜和其他各种人类的财物。他发现自己还清楚地记得这些东西。

“吃点什么,或者喝点什么?”梅苏阿喃喃地说,“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们的命是你救的。可是,你真的是我叫他纳索的那个孩子么,还是一个小神?”

“我是纳索,”莫格里说,“我离开自己的地方很远了。我看见这光,就过来了。我不知道你在这儿。”

“我们来到可汗席瓦拉后,”梅苏阿怯怯地说,“英国人本来是要帮助我们去对付那些想烧死我们的村民的。你记得么?”

“确实是那样,我没有忘。”

“可是英国人的法律程序准备好后,我们去找那些恶人,他们的村子却不见了。”

“这个我也记得,”莫格里说,鼻孔翳动了一下。

“所以,我男人去帮别人家种地。他的确是个很壮的男人,所以,最后我们在这儿有了一点地。比不上在原先那个村子时富裕,但我们需要的并不多,我们俩。”

“他在哪儿,那天夜里很害怕,在土里挖东西的那个男人?”

“他死了,有一年了。”

“他是谁?”莫格里指指孩子。

“我儿子,两个雨季前出生的。如果你是小神,请给他丛林的庇佑,让他在你的……你的子民们中间平安,就像那天夜里我们平安一样。”

她抱起了孩子,小家伙忘记了害怕,伸手玩弄莫格里胸前挂着的刀子,莫格里很小心地把他的小手指挪开。

“如果你是老虎叼走的纳索,”梅苏阿哽哽咽咽地接着说道,“那他就是你的弟弟。给他哥哥的祝福吧。”

“唉咳!我怎么知道叫作祝福的什么东西呢?我不是小神,也不是他的哥哥,而且——妈妈,妈妈,我的心沉甸甸的。”他放下孩子时打了个寒颤。

“像是病得不轻呢,”梅苏阿说,在锅台边忙活着,“这是因为你深更半黑在沼泽地里乱跑。肯定的,热病已经浸到你的骨髓里了。”她居然认为丛林里有东西能伤害他,让莫格里感到有点好笑。“我要生个火,你该喝些热牛奶。把茉莉花环丢了吧:这么小的地方,味儿太重了。”

莫格里坐下来,嘴里咕咕哝哝地,双手捂着脸。他从未体验过的种种奇怪感觉在周身涌动着,仿佛他真的中了毒一样;他觉得头晕,有点恶心。他长长一大口长长一大口地喝着热牛奶,梅苏阿不时地拍拍他的肩,心里面不是十分拿得准:这是她失散多年的儿子纳索呢,还是丛林里的一个奇妙的神灵。但至少他是血肉之躯,感觉到这一点她非常高兴。

“儿子,”她眼睛里洋溢着骄傲,终于开言道,“有没有谁告诉过你,你比所有的男人都漂亮?”

“啊?”莫格里说。自然,他从来不曾听到过这种话。梅苏阿温柔而幸福地笑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给了她满意的回答。

“那我是第一个啰?由做妈妈的来告诉儿子这样的好事,虽然机会很少,却是合适的。你非常漂亮。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

莫格里扭过头去,想看清楚自己的结实的肩膀。梅苏阿又笑起来,笑了很久;莫格里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得跟着她笑。小孩子在两人中间跑来跑去,也笑个不停。

“不,你不可以笑你的哥哥,”梅苏阿说,一把抓住他,搂在胸前,“如果你将来长得有哥哥一半漂亮,我们就让你跟国王的小女儿结婚,你就能骑上很大的大象了。”

这一番谈话,莫格里能明白的意思三分之一也不到。长途奔跑之后,热牛奶对他的身体起了作用,他蜷起身子,一分钟便进入了酣睡状态。梅苏阿撩开他眼睛上的头发,给他盖了一块布;这样做的时候她感到很幸福。莫格里按照丛林的方式,在睡眠中度过了剩下的夜晚和次日整整一个白天;他的本能——他的从来不完全入睡的本能——告诉他,在这儿没什么好害怕的。他终于醒了过来,他一跃而起,把小屋也震动了,这是因为盖在脸上的布使他梦到了陷阱。他站在那儿,手攥着刀柄,虽然骨碌碌转动的眼睛里仍然满含睡意,却摆着一副随时准备搏斗的架势。

梅苏阿笑了,把晚饭摆在他面前。只有几块在冒烟的火上烤出来的粗面饼,一点米饭,还有一块罗望子果腌的酸泡菜,勉强够他维持到夜间打到猎物的时候。沼泽地里飘过来的露水气息使他感到饥饿和不安。他想去结束他的春天的奔跑,但小孩子坐在他怀里不肯下去,梅苏阿又一定要给他梳头,梳一梳他的一头蓝黑色的长发。她一边梳,一边唱着那种傻傻的、哄小宝宝的歌。她一会儿叫莫格里儿子,一会儿又求他把自己的丛林神力给小孩子一些。小屋的门紧闭着,但莫格里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看见梅苏阿吓得张大了嘴。门底下伸进来一只大灰爪子,灰兄弟在门外悲嗥着,声音里带着焦虑和恐惧,这是一种压抑的、表示后悔的叫声。

“在外面等着!我叫你的时候谁让你不来的呢,”莫格里用丛林话说道,连脑袋也没有转一下。大灰爪子消失了。

“请不要……不要随身带着你的……你的仆从,”梅苏阿说,“我……我们一直跟丛林和平相处的。”

“这就是和平啊,”莫格里说,站起身来,“想一想那天夜里去可汗席瓦拉的一路上。当时你们的前面和后面,有几十个这样的伙伴呢。不过我明白了,即使在春天里,丛林居民也不是一直把我丢在脑后的。妈妈,我要走了。”

梅苏阿谦卑地退到一旁——她心想,他确实是林子里的神;但是当他的手搭在门上时,她身上的母性驱使她扑上去,一遍又一遍地搂住莫格里的脖子。

“要回来啊!”她轻声说,“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儿子,都要回来,因为我爱你——你看,他也伤心了。”

孩子在哭,因为带着亮晃晃的刀子的人要走了。

“要回来啊,”梅苏阿反复叮咛道,“无论白天黑夜,这扇门永远不会对你关上的。”

莫格里的喉咙在抽搐,里面仿佛有根细绳在拽着,他的答话好像就是拽出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门开时,摇尾乞怜的狼正把脑袋搁在门槛上,他把它推到一边,说道:“现在我要嚷你几句了,灰兄弟。很久以前我唤你们,你们四个怎么一个都不来?”

“很久以前?不过是昨夜的事嘛。我——我们——在丛林里唱新歌呀,因为这是新的交谈时间。你不记得了么?”

“确实,确实是的。”

“唱歌一结束,”灰兄弟认真地接着往下说,“我就跟着踪迹过来了。我离开大伙儿,急匆匆地来追你。可是啊,小兄弟,你和人群一起吃一起睡,这是在干什么呢?”

“如果我一叫你们就来的话,事情就绝不会这样了,”莫格里说,跑得更快了。

“接下来又会怎样呢?”灰兄弟问。莫格里正要回答时,一个穿白衣的姑娘从村边的一条小路上向村子里走来。灰兄弟立刻从视野中消失了,莫格里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块庄稼长得很高很旺的田里。他几乎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她,暖烘烘的绿色茎杆却合拢来挡住了他的脸,他像鬼魂一样消失了。姑娘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精灵,尖叫起来,然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莫格里用手分开茎杆,望着她,直到她从视野中消失。

“这个我现在还不知道,”他说,这一回轮到他叹气了,“我叫你们的时候,谁让你们不来的呢?”

“我们跟着你,我们跟着你,”灰兄弟咕哝道,舔着莫格里的脚后跟,“我们一直跟着你,除了在新的交谈时间。”

“你们会跟着我去人群中么?”莫格里低声问。

“先前那个狼群赶你走的时候,我不是跟着你的么?你躺在庄稼中间的时候,是谁把你叫醒的?”

“没错,可是下一回呢?”

“今夜我没有跟着你么?”

“没错,可是再下一回再下一回呢,你还会跟着么,灰兄弟?”

灰兄弟不吱声了。他重新开口的时候,咆哮着自言自语道,“黑家伙说的是实在话。”

“他说什么?”

“人终究要回到人类中去的。我们的母亲拉克夏说过……”

“大战红豺的那天夜里,阿克拉也是这么说的,”莫格里喃喃地说。

“卡阿也是这么说的,他比我们大家都聪明。”

“你怎么说呢,灰兄弟?”

“他们曾经用难听的话赶走你。他们扔石头砸破了你的嘴。他们派布尔迪奥来杀你。他们本来会把你投进红花里去的。是你,不是我,说过他们又坏又蠢。是你,不是我,让丛林吞噬了他们的村庄,我是跟着我们那一帮子一起干的。是你,不是我,编了反对他们的歌,比我们反对红豺的歌还要尖刻。”

“我问你,你怎么说?”

他们在一边奔跑一边说话。灰兄弟慢跑了一会儿,没有回答,然后,可以说是在纵跳的间隙里,他说:“人崽儿,丛林的主人,拉克夏的儿子,我的同窝穴的兄弟,虽然我在春天里会忘记一会儿,但你的踪迹就是我的踪迹,你的窝就是我的窝,你的猎获物就是我的猎获物,你的生死搏斗就是我的生死搏斗。我代表另外三个兄弟说这话。但是,你对丛林怎么说呢?”

“你想得很周到。从看见猎物到捕杀猎物,中间是不宜等待的。你前头走,把大家叫到会议岩去,我要把肚子里的话告诉他们。但他们也许不会去——在新的交谈时间,他们有可能会忘记我。”

“那么,你就没有忘记过任何事么?”灰兄弟回过头来厉声说道,他猫着身子飞奔而去,莫格里若有所思地在后面跑着。

如果不是春天,在任何一个季节,这消息都会把丛林居民全都召来,一个个竖着颈毛聚在一起;但现在他们正忙着狩猎、打斗、捕杀和唱歌。灰兄弟挨个儿地跑,边跑边叫:“丛林的主人要回到人类中间去了!快去会议岩。”那些快乐的、热望中的丛林居民只无动于衷地答道:“到了夏天,天热了他会回来的。雨季会把他赶回窝里。过来和我们一起奔跑和唱歌吧,灰兄弟。”

“但是丛林的主人要回到人类中间去了,”灰兄弟重复道。

“咿,哟啊哇?难道新的交谈时间不如那种事美么?”他们答道。所以,当莫格里心情沉重地走过那些熟悉的岩石,来到当年他被带到狼群大会上的地方时,他发现,到场的只有四兄弟、上了岁数几近失明的巴洛,还有盘绕在阿克拉的空座位上的冷血动物卡阿。

“你的踪迹要在这儿结束了么,人儿?”卡阿说,他看见莫格里双手捂着脸,扑倒在地,“想哭就哭吧。你和我,我们血脉相同——人和蛇在一起。”

“我干嘛不死在红豺的爪子下面呀?”男孩呻吟道,“我的力气从身体里跑掉了,不是因为毒药的缘故。日日夜夜,我听见我走过的地方有两种脚步声。我回过头去时,总仿佛有谁倏地躲地起来不让我看见。我去树后面找,没有。我喊叫,没有谁回叫一声。但仿佛就是有谁在听,忍着不回答我。我躺下,却得不到休息。我完成了春天的奔跑,却没有得到平静。我去洗澡,却凉不下来。猎杀的动物让我反胃,但除了猎杀我没有心思打斗。红花在我的身体里面,我的骨头成了水——而且我脑子里稀里糊涂。”

“还有必要再说么?”巴洛把脑袋转向莫格里躺着的地方,缓缓地说道,“当年在河边阿克拉就说过,莫格里会把莫格里赶回到人群中去。我也说过。可如今还有谁会听巴洛的呢?巴赫拉——今夜巴赫拉在哪儿?——巴赫拉也知道的。这是法则。”

“人儿,当年我们在冷窟相遇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卡阿说,稍稍转动了一下他盘绕着的粗壮身体,“人终究要回到人类中去的,虽然丛林并不赶他走。”

四兄弟互相望望,又望望莫格里,神情迷惑,却很顺从。

“这样说来,丛林并不赶我走?”莫格里结结巴巴地说。

灰兄弟和另外三兄弟怒声嗥叫起来,开言道:“只要我们还活着,没有谁敢……”但是巴洛打断了他们。

“我教会了你丛林法则。该我来说几句了,”他说道,“虽然现在我连眼前的石头都看不清了,但我看得远。小青蛙呀,走你自己的路吧;把你的窝做在和你同血脉同种群同族类的人中间。但是,需要爪子、牙齿或眼睛帮忙,或者需要在黑夜里迅速传话的时候,丛林的主人啊,你记住,丛林随时听从你的召唤。”

“中部丛林也听从你的召唤,”卡阿说,“我说这个话代表的不是少数子民。”

“唉咳,我的兄弟们,”莫格里呜咽着一挥胳膊,嚷嚷道,“我脑子里稀里糊涂!我不愿意走,但是两只脚拽着我走。我怎么丢得下丛林里的这些夜晚呢?”

“别这样,小兄弟,抬起头来,”巴洛再三说道,“这样狩猎并不丢脸。吃完蜂蜜后我们总是丢下空蜂巢的。”

“蜕下皮以后,”卡阿说,“我们不会重新钻进去。这是法则。”

“听着,我最最亲爱的小兄弟,”巴洛说,“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谁会用言语或意志阻挡你。抬起头来!有谁能质问丛林的主人呢?当你还是个小青蛙的时候,我看见过你在那边的白色鹅卵石中间玩耍;巴赫拉也看见过,他以一头刚猎杀的年轻公牛为代价,赎买了你。那一次过目狼崽时在场的动物里面,如今只剩下我们俩了。因为拉克夏,你狼窝里的妈妈,已经和你狼窝里的爸爸一起去世;先前那个狼群里的狼,全都已经死了很长时间;谢尔可汗去了哪儿你是知道的,阿克拉死在野狗中间。那一回,如果不是多亏了你的智慧和力量,第二个西奥尼狼群里的狼也会全死光的。那就除了白骨什么也留不下来了。事情已经不再是人崽儿请求离开狼群,而是丛林的主人要改变踪迹。人要走自己的路,有谁能质问他呢?”

“可是巴赫拉呢,还有那头赎买我的公牛呢,”莫格里说,“我不愿……”

下方灌木丛里一声吼叫,哗啦一片响,打断了他的话。巴赫拉站在了他面前,一如既往地敏捷、矫健、令人望而生畏。

“所以呀,”他伸出滴血的右爪,说道,“我到现在才过来。这一回狩猎时间很长,不过这会儿他已经躺在灌木丛里,死了。一头两岁的公牛——给你自由的公牛,小兄弟。现在所有的债都偿清了。至于别的方面,我的话巴洛已经替我说了。”他舔了舔莫格里的脚,“记住,巴赫拉爱你,”他大叫一声,纵身离去。在山脚下,他又大叫起来,叫声很长、很响亮:“在新的路径上狩猎大吉,丛林的主人!记住,巴赫拉爱你。”

“你都听见了,”巴洛说,“就这些了。你去吧;不过先到我身边来。啊,聪明的小青蛙,到我身边来!”

“蜕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卡阿说,莫格里不停地呜咽着,脑袋靠在瞎熊的侧腹上,双臂搂着他的脖子;而巴洛伛着羸弱的身子,去吻莫格里的脚。

“星星稀了,”灰兄弟吸着拂晓的风,说道,“今天我们去哪儿进窝呢?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走新的路了。”

*****

这就是莫格里的故事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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