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有两大谎言：事情总会好起来的；社会是公平的。
照我说，事情总是好坏交替，即使是世上最悲惨的事落到你身上，也是正常的，每个人都应当为此做好心理准备。对于不幸，没人有豁免权。就像老话说的，“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有人叹生不逢时，有人哀挚爱早逝，有人痛子欲养而亲不待，有人伤求不得恨难纾”。
20世纪9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未吹醒这样一座闭塞的小城。女人们仍然是典型的家庭主妇打扮，而小阿姨则不同，她早早地走在了时代的前沿。大波浪卷、性感红唇、修身又时髦的套装或者裙子，她走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却像一个正在走红地毯的明星。
然而对小阿姨的生活方式，周围人大多持不屑和鄙夷的态度，因为她太格格不入了，就像雾蒙蒙的天气里不小心漏出的金光。对大众来说，这光太刺眼。不论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还是一个母亲，她都被评为不合格。虽然她的老公有钱，她的人生却失败而可笑。
小阿姨的儿子得过小儿麻痹症，反应要比同龄人慢得多，甚至有人在私下叫他“小傻子”。不过我每次见到他，倒都是一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模样，还会礼貌地叫声“姐姐好”，乖巧得让人心都化了。
可是每个人都告诉我：女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日子很快过去了。在我大四暑假准备回广州的前一天，敲敲打打的唢呐声混合着高高低低的痛哭声，打破了以往黏腻得几乎停滞的空气。小阿姨的老公出车祸，最终还是没有被救回来，留下一个单薄的女人和一个迟钝的儿子。
丧礼上，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永远仪态优雅总是笑眯眯的女人完全不顾形象地大哭，头发蓬乱，满脸憔悴，连声音都钝钝地好似金属划过刀片，眼泪好像永远没有停止的那一天。
她这是真的崩溃了。我心想。
人生总是这么艰难。哪怕是再乐观、对生活再有要求的人同样躲不过现实的残酷，只能原形毕露，赤裸裸地展示自己的脆弱和无助。那些被泪水浸染的日子如此苦涩，那些被现实负累的生活如此沉重，哪怕再想微笑，依然嘴角向下。
因为，找不到笑的理由。
我是一个偏理性的人，或许是理科生的惯性思维，对于生活总是有很多“为什么”。“追问”成为我最大的本领，也成为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为什么生病的偏偏是我的家人？”
“为什么我偏偏在此时此刻出意外？”
“为什么在我还没接触到这个领域，大门已经关上？”
“为什么与人为善，还是被人陷害？”
……
只是，生活不是一道数学题，很多时候都是“无解”。我们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拼命，都抵不过命运的玄妙。不是优秀就能避免一切伤害，也不是努力就能与低谷绝缘。为了避免陷入疯狂，只能自欺欺人，压抑自己的羡慕、控诉和愤怒，在心里的旋涡继续挣扎。
因果循环，往往不是凡人能够参透得了的。若非要求个答案，苦苦追寻，也只能让自己陷入生活的陷阱，不可自拔。说到底，我们只能被动接受生活一股脑的给予，不管是好是坏，却无法主动选择什么，完全失去了自主。
就像小阿姨承受的天灾人祸，就像我面对的变故动荡。
没错，那一年，我的生活也一点都不好过。亲人突遭大病，工作被人算计，事业没有方向，生活完全迷茫，一旦失序，就是坍塌的开始。我就像一叶孤舟，飘荡在茫茫天地间，只剩寂寞如海。
之后，我像逃兵似的回了家。
不过是从一个噩梦逃到另一个噩梦。
在同家人的又一次争吵后，我终于摔门而出，一个人晃到楼下的花园，却传来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冰凉的月光下，笼罩的是一个单薄又悲伤的身影：小阿姨。
“让你看笑话了。”还是她先打破沉默，“其实已经好很多了。一天哭一次，一次半个小时也就恢复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从时刻以泪洗面，到偶尔休息时有痛哭，到正常作息有时哭泣，再到现在有定额的伤心，真的好很多了。白天里的她，人前的她，依然是那个风华绝代的精致女人。
“我一直知道周围人在私下里议论我，当然不是什么好话。无非是以前说我败家，现在说我冷血罢了。所有人都觉得，作为一个正常人，尤其是更加敏感脆弱的女人，就应该相夫教子，就应该依附别人，就应该在遭遇不幸时活得悲惨，应该在儿子生病时蓬头垢面，在丈夫去世后歇斯底里，只有这样才符合一个弱者的形象。我却不是，我还在笑，这令他们不可思议，也让他们恶意揣测。可是，哪怕我跟他们想象的一般生活，也不过获取一点可怜的同情罢了，对我、对我爱的人有什么用呢？没有。我的生活，只能靠我自己撑起来啊。”
她顿了顿，接着说，“面对生活的刁难和怠慢，我无法控制什么，我唯一可以控制的就是如何面对。说起来好笑，我总是有这样的感觉，生活就像一个奴隶主，我们都被它打上了标签，如果我按照生活的‘惯例’或者‘要求’去过，就好像我认同了它的挟制，真的成了奴隶。只要我一天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只要我一天不妥协，我就还是独立的，就还有选择的余地，主动权就还在我的手里。”
我深受触动。小阿姨的确凭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家，生活的艰辛不仅没有损耗她的容颜，反而为她增添了岁月沉淀后的魅力。她的优雅美丽甚至影响了儿子，靠自己的一技之长，生活得安然且富足。只是看着这对母子，就足以让人觉得不枉此生，好像见证了这世间的所有美好。
人生就是一场永不落幕的演出，那些起伏跌宕，不要抱怨。谁的人生真的能一帆风顺呢？还不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只是有的人因为狭隘陷进沼泽不可自拔，有的人却绕过险境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
我们当然会有抱怨，“生活已经这么糟糕了，还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有。生活最大的恶意，不是它给了人们什么，而是它要通过这些东西将人变成傀儡。只有心不沉沦，大脑不停滞，一个人就还是他自己。
我们都明白生活无法万事如意，也都懂得变故和打击层出不穷，可是哪怕在最最糟糕的境地，我们依然可以保留自己的一点自主权，选择如何面对生活。
至于那些挥之不去的苦难，就像维克多·E.弗兰克尔写的那样，“人的受难类似于气体的行为。如果将气体吹进一间空置的房屋，不管这个房间有多大，它将完全而均匀地充满所有的空间……因此，人的苦难的‘规模’总是相对的。”也就是说，如果你的心胸足够宽广，你会发现那些苦难几乎无法对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反而化成打磨钻石的器具，让你的人生散发迷人坚韧的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