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有幸被当地非洲土著所救,并受到了当地伟大统治者的礼遇。听说那统治者是一位白人女王,拥有凡人难以企及的智慧与美貌,然而,也是因为她,我的祖先李磊德无辜被杀。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女王狠下杀心,或许你可以在文献中找到原因。女王本来还想加害磊德的妻子埃及公主,但公主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逃过了一劫。她怀着李磊德的遗腹子,逃到了雅典。孩子出生后,磊德的妻子以“李辅畴”为孩子命名,谐音“复仇”,以时时提醒他莫忘女王对他们家族犯下的罪。此后大概五百年,家族成员陆续移居至罗马,从这个时候开始,关于家族历史的记录渐渐式微,但是从家族成员的名字看来,复仇这个想法依然牢牢地被镌刻在每一代人的骨子里,随着血液一直流传。家族在罗马繁衍了超过五个世纪,直至约公元770年,当查理大帝[2]的征服逼近他们所居住的伦巴第[3]时,族长决定越过阿尔卑斯山,落户法国的布列塔尼[4]地区。在法国,家族经过八代人的努力,最终在圣爱德华[5]统治期间,举家迁至海峡对面的大不列颠,并借着威廉一世[6]国王所创造的太平盛世积累出大量的财富,在社会上树立起威信,直到今日。然而,也许因为扎根在英格兰,家族曾有的信念也一点一点被这里独有的雾气腐蚀殆尽:尽管族人的血液还继承着复仇的遗志,但在这里成长的人已将此事冷漠视之,他们背叛了祖先的高贵出身,只想寻得一个安稳的栖息,不用颠沛流离。他们中有些成了商人,有些成了士兵,然后在平静中体面地死去。从查理二世[7]到这个世纪初,家族成员纷纷下海从商。到了1790年左右,我的祖父因经营酒庄大赚了一笔,没多久便退休归隐。1821年祖父过世后,我的父亲继承了他的生意,可惜他没有守住原来的基业,大半家产就这样化为云烟。十年前,我的父亲也撒手人寰了,但他留下的遗产让我可以每年拿到约合两千英镑的净收益。正因如此,我才能决定沿着远古的家族足迹,进行一次寻根般的远征游历。”
朋友的目光再次投向铁箱子,那里蕴含着很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无奈,却是以失败告终。说到底,对于之前的历史和家族的故事,我还是无法理清。返程时我途经欧洲南部到达雅典。在那里,我遇到了一生的伴侣。她跟我的祖上一样,有着最为精致的容貌,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希腊美女。我们满怀憧憬地交换了永不分离的誓言,这样的爱恋却在一年后,因为儿子维希的出生,变成我一生的梦魇。”
朋友的声音哽咽,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咒,正咬噬着他对妻子的思念。
“婚后,”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继续说道,“由于维系家庭花去了太多的时间,我曾一度放弃关于自己家族历史的钻研——若你成了家,你便会同意我的观点。所以当妻子逝世后,说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也好,说是为了再找寄托也好,我又一头栽进了这一大堆的文献里。重新开展研究时我发现,中东的语言,尤其是阿拉伯语也许就是解开谜题的关键。于是,我来到了剑桥大学。原本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却没想到我的病突然迅速地恶化了起来。如今,它已经把我逼到了绝地。”像是应了他的说法,他话音刚落便又猛地咳了好久。
我又倒了杯威士忌给他顺顺气儿,他抿了两口,放下杯子接着之前的话题:“自从妻子难产而死后,我便怨恨起自己的儿子。仆人们都说,他是一个机灵俊俏的小宝宝,只是我已经没有时间再陪着他,学着多关心他一点儿。”
朋友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这是我作为父亲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这里面是我为维希设想安排的教育模式,与平常的不同,在实施时可能有些困难,所以我只信任你,也只能信任你。赫理,你能应了我这个朋友的请求吗?”
“你家族的历史我眼下是有些明白了;但至于小孩养育的事,我一个单身汉,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我回答。然而,朋友着急的模样让我有些动摇。
“别急,我把安排都写在这里了。”他在身上摸了一下,然后交给我一把钥匙和另外一封信:“我希望你能一直把我儿维希带在身边,给他供书教学。以你的才识,即便要把他教育成学者也并非难事。当他年满二十五岁时,你的监护任务就算完成了。届时,你只需把这个钥匙交给他,让他打开这个铁箱,仔细阅读里面的文献,然后由他自己决定是否要继续这个家族流传的寻根之旅。当然,他有权拒绝。就像之前说的,我父亲留给我的生意能给予这个家庭每年两千英镑的收益。因为需要一直照顾维希,有些事情你可能不得不放弃,所以作为补偿也是作为维持生活的开支,这其中的一千英镑将交你全权处理。另外,我还会预留每年一百英镑作为孩子的日常花销。其余的,我想给维希存起来作为他二十五岁时远征的盘缠。”
“要是天不假年,我没能陪他到二十五岁,怎么办?”我问。
“那作为未成年人,他理应接受大法官的监护[8],当然,我不希望事情会走到这一步。另外我还想再提醒你,除非你认为可以,否则请不要把铁箱子里的东西交给维希。赫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请务必答应我的请求。随波逐流只会浪费了你的才智,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成为剑桥的资深学者,加上我所赠予的财富,你以后无需为生活所迫,专注于你喜欢的钻研和运动锻炼即可,岂不一举两得?”
看得出来他正极力说服我,而且他已为我们的将来做了最好的安排。事已至此,尽管这请求很是离奇,但我也不好再拂逆朋友的心意。
“赫理,我知道你肯定心存疑虑,毕竟这不同一般常事。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另作安排了,请看在相交多年的分上,应承下来吧。”
“……我明白了。”我坚定地把手放在朋友递过来的信封上,仿佛按着圣经宣誓:“我答应你。只要不违背世间道德公义,兄弟所托之事必尽心尽力。”
“谢谢你,赫理;谢谢你,我的兄弟。有你这一句,我便死而无憾了。”朋友重重地吁了口气:“拜托,请按我信中所说的教育方针,将我儿抚养成人。”
“我会严格遵守的,请放心。”
“君子一言。”朋友颤抖着伸出手。
“快马一鞭。”我用力地回握。
“请牢记我的嘱咐,也请做好心理准备。我离世之时,便是你应约之日。”
“我明白。”
“赫理啊……”不知道是不是了却了一桩心愿,朋友的面容又恢复成之前的玩世不恭:“死亡真是令人沮丧的事情,只是一个小小的改变,便能夺走你所珍视的一切,不管你如何留恋。难怪皇帝老儿们做梦都想着福寿延年。如果我不是得了这个病……”话还没说齐,剧烈的咳嗽便截断了他的自怨自艾。
“我要走了,”他挣扎着自椅子上站起来,向门边走去,“好好保管那口铁箱子,还有那里面的信息。律师会按照我的遗志,把孩子交给你。”
经过壁炉时,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那曾经是一张多么俊俏的脸啊,却因为疾病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再过几个小时,我便会死去,变得僵硬,变成蠕虫的口食。我人生的旅途已经走到了终点,再也看不到美好的明天。其实在妻子魂归天国后,我活着便如同行尸走肉。但我相信,有你的教育和鼓励,维希定能明白生命的真谛。”
他转过身,温柔地抱住我,亲了亲我的前额:“再见了,我的朋友。”
“别说得这么晦气,坐着,我请个医生来给你看病。”我拉住他。外面的风吹个不停,现在回去无疑会要了他的命。
“没用的。别瞎忙活了。”有别于我的一脸着急,他反而显得十分镇定:“现在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迎接死亡的来临。”
轻轻地推开我的手,他背对着我,跨了出去。
“回来,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朋友始终没有停下离开的步伐。顶着寒风,他说出了最后一句:“朋友,记住,不要让我死不瞑目。”
刹那间,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这份托付的重量。
目送朋友离开后,我在尚留有他余温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揉了揉眼睛,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保持清醒,“还是说那家伙喝醉了?”
我知道朋友的病,也知道他因此而承受的痛苦。但是我不能也不想相信他已经像自己所说的那样药石无灵,死期在即。而且,要是真的病入膏肓,他怎么可能独自提着这么个重箱子夜半来访?我没有足够的人生阅历来推断朋友话中的虚实,只觉得这整件事情处处透露着离奇。比如,朋友说因为无法放下丧妻之痛,五年来完全无视自己的孩子,这……真的可能吗?还有,他如何单枪匹马地追溯自己的家族三千多年前的历史?就算真的可能,他又要用什么判断,他所看到的听到的接触到的,孰真孰假?最后,为什么他能预见自己的死期?又是什么让他下定决心,将唯一的儿子和半数家产交给我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平民?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但我知道,朋友绝不是借酒装疯之人,那么他今晚所言之事,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个铁箱子里,究竟埋藏着什么秘密?这一系列疑问像水泡般一个一个往上冒,叫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倦意征服了我的身体,我决定先把朋友留下的东西收妥,好好睡上一觉,醒来再去探望他。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急速的敲门声惊醒,揉揉眼看向挂钟——早上八点。
什么!八点了?我还以为自己只是眯了一小会儿。
急匆匆地起身下床,我开门迎客。
“左丹?”看到他,我突然有点不祥的预感。左丹一般随侍朋友左右,极少单独拜访。“你怎么一脸苍白,发生什么事了?”
“李先生他……去世了。”左丹声线颤抖地回答,“我像平时那样去叫他起床,却发现,他已经死了!”
蓦地,我的世界,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