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姗姗本来不姓姚,之前姓名江,叫江沫,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江一,二哥江罗,江沫降生在江家那夜,大雪纷扬。江父打开门迎接从城外请来的接生婆,江罗从睡梦中醒来,清醒地闻得到开门时风雪破门而入的寒气。那时的江罗在黑暗寒冷的阁楼里听着母亲惊心动魄的叫喊,丝毫没有同情的意味,惟有“活该”二字在心底油然而生,活该你生下这个累赘,负累了你原本艰辛的生活。
破晓之前,骤降的气温将她从梦里驱赶到现实中来,当江罗从阁楼走出来想看看刚刚出生的这个妹妹时才发现,母亲的味道已从她的命里消失,再也回不来了。
在江罗八岁那年雁寒南飞的季节,江沫过六岁生日,母亲过六周年忌日,谁也没有心情去给江沫庆生,也没有心情去给母亲扫墓。父亲和大大哥江一江一穿着军大衣提着只有民工才会使用的行李袋朝火车站走去,月台上每天都会上演的离别大戏,这一次的主角竟轮到了她。
父亲把放有钥匙和存折的信封交给江罗,继而领着大哥江一上了火车,二哥江罗问父亲:“你们去哪啊?”
父亲只是摇摇头,朝车厢里走去,“这个家以后就交给你了,要照顾好妹妹。”江罗不屑的转过头看站在不远处的江沫,她天真的眼神之中还对今天的生日充满了期待,江罗叹了口气,对父亲点点头,仅仅是一个面子上的承诺。
老火车汽笛鸣响,将父亲和江罗拉离了原本熟悉的生活。回家的路上,江罗在前面走,江沫在后边跟着她,路边摊的烤红薯在深秋这季节里显得特别的香,江罗从信封里掏出钱来买了一个大的,江沫眼巴巴的看着他大口吃红薯,她说她也想吃。江罗把手里仅剩的几个硬币给她,她无邪的脸上露出最原味的笑容,她只有五毛钱,买回来了一个土豆大小的红薯,一口气吃得连皮都不剩。
“二哥,我也想上学。”
“没钱。”
“那你为什么还上学?”
“妈活着的时候给攒下的。”
“那妈活着的时候为啥不给我也攒下?”
“那时候还没你呢,再说了是你害死了妈。”
父亲和大哥离开家后,江罗试图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虐待这个遭人讨厌的妹妹,尽量让她恨自己,恨到可以自己离开这个没有温暖的家。从六岁起江沫就每天给家里洗衣服做饭,江罗每天上学时给她反锁在家里,如果没事,江罗一周也不会出一次门,她也不会反抗,处处顺从江罗意,而江罗使唤她就像使唤一个不花钱的保姆,做错了事就骂。
江罗极好奇,一个六岁的小女孩为什么会如此坚强,连最疼的烫伤都不会流下一滴眼泪。而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曾令她几夜未眠。
那是父亲和大哥江一走后的第一个春节,父亲打电话回来说车票贵人又多,今年就不回家过年了,江罗在电话里掩饰着思念给父亲和大哥问好,也就在这时,江沫把灶台上整整一锅的排骨汤弄翻了,大半锅都洒在了她的胳膊上。
江罗匆忙放下电话,跑到厨房去,看着眼前跌坐在地上的江沫,训斥道:“你傻啊,一锅汤你都能弄翻。”
她强忍着痛,对她说:“二哥,对不起……对不起。”
其实那时候的江罗也怕极了,“你忍一会,我去拿存折带你去医院。”在江罗房间的柜子里找到了那个信封,拿出存折,还有一张信纸跟着掉了出来。
捡起来一看:我不在家,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打这个电话18741336082(姚叔叔)。
拨通过去,电话响了三声后有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电话那边是一片节日的喜庆气息,“谁啊,有事么?”
“姚叔叔,我是江罗,江天明的儿子,我妹妹烫伤了,想找你帮忙……”
“这大过节的,你们也真是的,太不小心了。”几秒钟后,“你再说一遍,谁烫伤了?”
“我妹妹,江沫。”
“等着,我十分钟以后就到。”
当江罗给姚叔打开家房门的时候,江沫已经疼晕了过去,姚叔把她抱起来,放到出租车上,朝市内最好的医院开去。
那是从江罗出生直到现在最不同寻常的除夕了,满目白色,耳朵里却不断传来春晚的歌舞升平和屋外从未间断的烟花鞭炮声,剧烈的对比换了谁也不会没有察觉,就像是一条深海带鱼被扔进了普通鱼缸,换了的世界让它不安和躁动。
江罗想这一次的受伤,江沫一定会恨她了吧,江罗把她所有的冷漠与坐视不理毫无隐藏的展示给一个六岁的小孩,她那么单纯,凭借自己的本能也能分辨出江罗对她的好坏,如果二哥江罗感觉到她是多余的,那么离开在所难免。
江罗的纯粹目的,不也就是这么简单么,逼她这个多余的小孩离开这个家。
江沫住院的这几天,大多数的时间全都是姚叔守着她,喂她喝水吃饭,给她擦脸洗身,这个姚叔到底与江家是怎样的关系呢,才会使他把春节扔到一边去,全心全意去照顾一个没有妈妈,爸爸又不在身边的孩子呢。
妈妈走得第十年,江沫也正好是十岁了,父亲和江一在秋天归来为母亲扫墓也为妹妹过十年来的第一次生日。
入夜后,蜡烛和生日蛋糕都摆在了桌子上。四年了,江罗看着父亲头上的黑发变白,也看着父亲坚毅下巴上的胡茬像韭菜一样一茬接着一茬。可江罗就是觉得他没长大,在帮父亲和大哥江一倒酒的时候,江罗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江一看了人一眼,然后说,“你以为你喝过酒就是长大?”
曾经听朋友谈起过喝酒的感觉,江罗听朋友们都说,啤酒的苦涩过后在嘴里能氤氲的开出一大片麦田的味道,江罗对酒精的好奇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强大,直到江罗在爸和江一的面前极力想以一杯酒来证实自己到底是外貌的成熟还是心智的长大。
第一杯,江罗敬在外奔波劳碌了四年的父亲和江一,那杯酒一仰而尽,冰凉的苦过后并没有酝酿出那股芬芳,对于江罗这样的少年来说,酒就是酒,必定没有可乐好喝。
父亲喝过一杯后,讲起了自己和江一下海这四年来的故事。江罗说,天黑路滑人心复杂,在外的奔波劳苦过后才知道,最好的地方还是家。江罗也是在时过境迁之后才听别人说起父亲这些年在外的遭遇。
那是江父和江一到广州的第一天,因为没钱所以选择在火车站过夜,旅途太过疲惫,二哥江罗和大哥江一都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发现钱包不见了,两个人身上仅剩二十块钱,想不到那些天他们两个过得该多么艰难。
江一也喝了杯酒,感叹了一声,“还好,现在比以前好过多了。”
第二杯,父亲和江一敬江罗,为他独自一人撑起这个家而感到骄傲。“江罗,你是一个多么努力和坚强的人啊。”
谁又知道,如若江罗不努力不坚强,懦弱给谁看,生在没妈妈还有个妹妹的家庭,除了爸和大哥江一,江罗不就是男子汉么。
酒过三巡,门铃响了,开门一看,是姚叔。父亲热情的迎接他进屋,像多年未见的老友。自然而然的闲聊喝酒,只字不提血气淋淋的解脱。
爸不在家的这些年,姚叔确实帮了她不少,有时钱不够了江罗也会主动给她,过年时也会邀请江罗和江沫去他家吃年夜饭。
江罗对他还是心存感激的,可姚叔对江罗的好明显比对江沫少,就像高加索因悲伤而白了的头,江罗对姚叔的不理解也与日俱增。
江沫端起酒杯,她喊,“爸。”那一时刻,她看见两个男人的头向一个方向同时倾斜,姚叔的眼里闪过一丝曾歌唱过的河山大好,而父亲眼里更多的是平常和淡然。
“爸,我敬你,敬你把我带到这世上来。”她看见她的父亲,山高路远走过后所体会到的亲情里最为普通的一面,江罗已有些不适应。
又一杯酒流经五脏六腑,江父说,“女儿啊,酒它不是个好东西。”
“爸,你在说什么,我不懂。”江沫给父亲夹菜,那道父亲最爱吃的糖醋里脊。
“那我宁愿你一辈子也不懂。”这句话一出口,她看见姚叔眼角闪过的一丝凛冽,这一系列的细节,都激起了她的探索欲,这里面一定会有不为人知的故事,她的家史。
再敬酒就是第五旬了,就像是永久禁忌的话题,谁都没有提起母亲的死和江沫的生日,蛋糕摆在桌上,蜡烛插在蛋糕上,就是没有人去点燃,也没有庆祝的话语,江沫的生日在这个家里就注定了不会有欢笑和生日歌,一切欢乐一旦与死亡这个字眼碰撞,都会被打回原形,永世不得超生。
江沫是在十五岁的时候离开这个家独立出去的,她搬走的那晚江罗问过她要住去哪,她只是说她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男生了。
江罗笑她幼稚,说江沫对自己太不负责。她回给江罗一个冷意的笑,然后说:“就算我死在外边,也轮不着你管。”
江罗是应该高兴的吧,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目的终于在她十五岁的时候达到了,江罗是应该和她一样绝情的吧,这个讨厌的妹妹,终于可以从他的生命里脱离了。
“说好了,走出这个家门,就别再给我回来。”
“你以为我愿意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