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我的脸上开始冒出丑陋的青春痘。那些粉红色的颗粒,凸现在我初恋的日子里,像秋日山沟里耀眼的红枸杞。我怎么掐挤,也铲除不尽,有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意思。我于是更进一步掐挤,我觉得这样做是十分必要的,每掐掉一颗青春痘,我便以为镜子里的自己又英俊了几分。久而久之,我的脸上便留下了滥施暴力的痕迹,这是初恋留给我的永恒纪念。
我自惭形秽,在教室里面对她时,总是不自觉地用手掩着脸。
那时下午课好像不是很多,我也真有些害怕去教室上课了,总盼着没课的时候。我知道我的爱情是无望的。我想躲开她。校图书馆是一幢哥特式建筑,据说是早年的天主教堂,里面幽深阔大,有好几根漆成红色的高大柱子。很多个下午,我去里面借书,看书,看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司汤达,霍桑,鲁迅,巴金,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对小说的兴趣可能就是这时候培养起的。看着看着,有时眼前会蓦地跳出菲的影子,一种痛的感觉立刻会紧紧地攫住我。我向管理员身后那个与整个馆厅隔起来的阁子望去,因为太昏暗了,里面总亮着灯,我想那可能是过去耶稣站的地方,神父也在这里布道。我想象着耶稣身上背负的十字架,觉得自己也背负着同样沉重的东西,我认为我是个有罪孽的人。爱应该是光明的积极向上的,可我为什么却总迷恋着她的身体?我想我应该受到惩罚,为那种卑下的低劣的冲动和思绪背上十字架。
我们宿舍后是一大片杏树林,据说是五十年代刚建校时,一个叫秦刚的校长带着学生栽下的。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当年指头粗的树干,少说也有碗口粗了,不只我们宿舍后,校园里好多地方都栽着杏树,每到了夏天,杏树的枝头上便会闪烁着绿色或黄色的杏儿,十分馋人。有时,我也躲到宿舍后的杏园里看书,消磨孤寂而无聊的时光。这一片林子至少有几十棵杏树,繁茂的枝叶相互勾连,仿佛一桩错综复杂的事件,树下是茂密的杂草,几场雨过后,草长得比人都高,蹲在里面谁都看不见。我坐在杏树下看书,看上一阵子,字里行间就会长出一个人的影子来,我知道她是谁,她固执地盯着我看。我觉得脸上的青春痘在发胀,胀得痒痒的,有一种想把它们掐掉的冲动,于是从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对着它掐挤。那时候,班里的所有男生都有这样一面小镜子,巴掌大小,这是我们检视自己的工具。
杏园的西边,是一排土灰色平房,那是我们班的女生宿舍。那时这排房子对我来说是一个神秘的世界,一直到毕业,我也没有进去过。和我们宿舍不同,那些房子朝西开着门,窗口朝着杏园,我这边一抬头就能看到她们宿舍的窗子。窗前是一片空地,竖着一些木杆,扯在中间的绳子上晾晒着一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女儿国。说起来,我们宿舍和女生宿舍相离不远,但好像隔了多少个光年似的,不仅仅是我,别的男生也不敢去那个地方。举个例子,当时因为宿舍里没有下水设备,洗衣服、洗脸的水只能倒在门前的空地,到了冬天,水就会结冰,那么多人,一人一盆倒出去,宿舍前面或后面便是一道冰河。每到周末,学校便会组织一次大扫除,刨冰是其中的一项内容。男生们有力气,铁锹镐子都抡得动,所以对付宿舍前的冰山并不难,女生们就不行了,常常是不知所措,不知如何下手,我们班长是个热心人,号召男同胞们都过去帮一把,却没几个听他的话去伸出援助之手,终于有几个勉勉强强过去了,回来后却让众人好一阵奚落,脸红脖子粗的,头都不敢抬。这就是八十年代的男女生关系,放到现在肯定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有一次我正在杏林里收拾脸上那些丑陋的颗粒,忽然听到那边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隔着草丛和低垂的树枝,我发现是我们班的两个女生,一个是菲,另一个是娅。这是我们班最令我心动的两个女生。她们的忽然出现,让我想起了一个成语,狭路相逢。菲我已经说过了,我正暗恋着她,娅呢,她以后会和我有故事,我也会细说。她俩从她们宿舍北侧一条通道走出,每人端了一个盆子,不用说是出来晾衣服的。她俩穿得都有些简单,菲上身只套了件背心,一双白皙的手臂在阳光下透明、耀眼。娅也是一件背心,两只乳房有点大,但不知为什么,当时我的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心跳也没有因此加快,这可能是因为我那时更喜欢菲吧。是的,当时我对娅只是看了一眼,目光就迅即移到菲身上了,我觉得她的一切都是那么撩人。
她们把衣服晾好后,我听得娅突然提出到杏树下站站,她说这天气快要闷死人了。菲迟疑了一下,半天才说,里面不会有男生吧?娅的目光就朝我这边扫过来,看了一会儿,她摇摇头说,应该没有吧。说着话,她们朝我这边移过来。我感到血液迅速加快了流速,心里也直打鼓——万一她们走过来,我该怎么办?我知道这时假如逃走,只能更快地把我暴露给她们,而留下来也同样危险。正在我进退维谷、一筹莫展时,谢天谢地,她们在距我不远处的一棵杏树前止住了脚步,我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我的身体死死贴住了草根,只要她们不再向前移动,我想我就不会暴露。我凝声屏息,不敢动弹一下。菲就站在离我十多步远的地方,我稍微抬一下头,就能清晰地看到她柔嫩的手臂,可是我不敢,我只能伏在那里听她们旁若无人地畅谈人生呀理想的。听那意思她俩好像都不甘心将来的文凭只是个小师范,都想摩拳擦掌再上一回考场,考个师范类大学。当时我们学校好像有这样的激励机制,也有一些考成功的例子。后来,大概谈得腻烦了,她们又谈论起了班里的男生,这个话题可是我最感兴趣的,我当然想听听菲对我的看法了。但是她们好像有意跟我过不去似的,谈了半天,菲连一个字都没提到我。后来还是娅先提到了我,娅说,你那同桌作文不错,好像还在偷偷写小说呢。我知道菲要说话了,便支棱着耳朵侧耳细听,生怕漏掉一个字。果然,菲说话了,她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觉得我这同桌是个胆小鬼,不像个男生。她这一说,我脸立刻红到了耳根。娅惊讶地说,不会吧?他胆子有多小?菲笑了笑,说有一次他身边的玻璃上落下只扑灯蛾,吓得他直往我这边靠,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娅掩了嘴哧哧一笑,不会吧,他一个男生会怕小虫子?菲说,最初我也有点不相信,可事情真是这样的。听她们说着话,我真有点无地自容了,说实话,我确实有点害怕那种小东西,打小就害怕。我不知该怎么解释。我真想站出来对菲说,我再也不怕了,请你以后考验我。我还想说,即使坏蛋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我也会挺身而出。那一刻,我真希望杏园里突然冒出个坏人来,这样我就可以做个大英雄,一显身手。我要让菲看一看,她的同桌有多勇敢。可这杏园里能有什么坏人呢?我看着她们说笑着离去,心里说不出的失望。
后来,我还真就这此事写了个小说,为自己虚构了一次挺身而出的壮举,只不过我面对的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看园子的老头。这个老头其实是真实存在的,他就是那个叫秦刚的已经退下来的校长,当年他带着学生把校园变成了杏园,退下后仍将这一片又一片的杏林当作自己的心肝宝贝,经常神出鬼没地走动在林子里,你若是在里面规规矩矩的,他也和你相安无事,你若做出一些鲁莽举动,他一准会冒出来,将你扭送到校办弄了个什么处分的。小说的前半部分和我在杏园的所见所闻所感几乎一致,到了后面情节便急转直下:
“这时候的杏树已经有了果实,黄熟的杏儿闪烁在枝头,菲和娅在结束了她们对男生的议论后,视线忽然被枝头那些杏儿吸引了过去,她们看了半天,菲一弯腰,从草丛中捡了块石头,想都没想就一甩臂扔了上去。我先是一愣,马上感到大事不好,心里紧张得要命。那时候我们学校对此类不守纪律的行为是会给予相当严厉的处分的,学校要召开隆重的处分大会,作为会场的餐厅里黑压压坐满了全校各个班级的学生,气氛相当让人压抑。当我就要喊出声制止菲时,老头已经从我身后的什么地方一跃而出,他跑得比兔子都快,草丛被他的一双腿搅得哗哗作响,菲和娅一定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蒙了竟然忘记了逃跑,像两截木桩傻愣愣地戳在那里。我的脑子就在这时冒出了一个英雄救美的念头,当老头经过我身边时,我突然一伸腿使了个绊子,看着他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我也一下子从草丛中跃出来,大声朝她们喊道,快跑,别让他逮了!菲和娅显然没想到林子里还有个人,同时发出了尖厉的叫声,然后夺路而逃。等她们逃走后,我这才发现老校长半天没有爬起来,等我蹲下来想把他扶起来时,看到他的脑门上蚯蚓似的蹿出两道血痕来……”
虚构出这个故事后,我越发感到了自己的怯懦,为什么我只能在小说里挥霍想象而在现实里没一点勇气呢?
在杏林里偷看两个女生没多久,我恋爱的秘密就暴露了。
这和我丢掉日记本一事有关。我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日记里记的也多是我内心的隐秘。我忘了我是怎么把本子搞丢的,可能是从教室回宿舍的路上,也可能是从宿舍去教室的路上。总之,丢了没几天,班上就开始流传我说过的一些话,那都是我写在日记本上的一些句子。同学们很快就知道我恋上了班上的某个女生,恋得轰轰烈烈。我后悔在本子上写了那些话,更不该把暗恋的秘密写在日记里。让我庆幸的是,我没有把菲的名字直接写在纸上,否则事情还不知道变得有多糟糕呢。
那些日子,女生们老远见了我就掉头而去,躲瘟神似的,偶尔不小心与我遭遇,便会发出尖利的叫声。男生们则一个劲地对我挤眉弄眼,有的还拍拍我的肩头,说你这家伙真是深藏不露啊,居然是个恋爱专家。这倒没什么,令我寒心的是菲的所作所为,只要老师不在教室,她就会搬着凳子到别处去坐,即便勉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也总是把身体扭向一边,一副不肯同流合污的样子。事情发展到最后,她竟让陈大凯给我调换了座位,把我发落到教室后边与张晓枫坐一块儿了。我不知道菲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过去我绞尽脑汁也没办成的事,她竟然毫不费力就做到了。
那正是期末考试的前夕,我心乱如麻,根本没心思复习。成绩自然是一落千丈,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