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的车开始减速,她看到了石壁湖这条大鱼的尾巴,那条大鱼的身子慢慢地变小变尖,然后就呈现出一条柔和斯文的线。看到这条线,麦子知道,岭北周村到了。这条弯弯曲曲的路上终于没有冲出让人心慌的大卡车和老黄牛来,麦子提了一个多小时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小染还睡着,睡得很香,似乎在做梦。她的嘴角上翘着,微微露出一排小牙,然后口水不停地从这排站岗不力的小牙的缝隙里流出来。它们流到小染的衣领上,流到小染的膝盖上。麦子就这样看着小染,她的眼泪便又跑起步来。她发现车停下了,她看见一只手伸出去,摸了一下小染的“苹果”,又摸了一下小染的“苹果”。四年了,四年前这张脸比现在要小,很滑溜,用手抚摸就像抚在绸缎上一般。可是现在呢,尽管是一个大大的“红富士”,但这个“红富士”粗糙了,并且有开裂的表皮,现在小染的脸不再是绸缎,只是一块粗布罢了。可粗布也是自己的心肝呀。只不过眼前睡得很甜的心肝已经不愿意叫自己妈妈了,她要找另外一个女人,叫那个女人妈妈。麦子看见放在“苹果”上的手抖了一下,这一抖就抖到了她的心。
眼前的这只手已经无数次伸到过“苹果”的脸上,又无数次被“苹果”打落。“苹果”的力气当然很小,八岁的小孩儿能有多大力气,但那只手却被打疼了,钻心般地疼。而现在,看着这张脸,麦子发现自己的心越发痛起来,“小染,你怎么可以叫人家妈妈!我才是你的妈妈呀!”
但是小染没有听见,小染还在她的梦乡里,她正和她的妈妈一起摘野草莓。这种野草莓岭北人喜欢叫它咖果。初夏,正值咖果成熟的季节,红彤彤的咖果全都躲藏在青翠欲滴的绿色里面,一层又一层,只要耐心地找,就会发现里面全是害羞的红着脸的咖果。每年的这个时候,爸爸和妈妈就会带她到山上去。岭北镇是个开门见山的地方,只要想去摘咖果,哪里都有。小染摘一个吃一个,吃饱了,爸爸妈妈还会用狗尾巴草串起一个又一个咖果,就像一串红珍珠一样,让她带回家慢慢享用。
小染闭着眼睛笑了,她闻到了咖果的香味。
是的,车子已经停在了那个叫岭北周村的地方,停在了宝根家的门口。这个地方麦子已经很熟悉了,马路、店面、村口的大树、破旧的房子,什么都没变。那个馄饨摊也没变。麦子就是在那个馄饨摊发现小染的。
去看过斗鸡岩,看过母鸡下蛋,麦子就坐在这家馄饨摊前吃馄饨,她想小染,想着想着眼泪就落到了馄饨碗里。眼泪在馄饨碗里溅出一大片声音,“妈妈,我也要吃馄饨!”麦子的眼前闪过一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正望着一个五十岁开外的女人。
这一看,麦子浑身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然后浑身战栗。四年了,小染不见四年了,麦子已经认不出小染,小染当然也不认识麦子了!可是麦子的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小染,这肯定是小染。小女孩儿说话的声音不像小染,脸蛋也不像,但麦子就是觉得她是自己的女儿!麦子觉得自己就要扑过去了,她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要发疯了。可是她没有扑过去,她没有哭出来,她没有发疯。她在这个镇里住了下来,住了一个星期,一星期后麦子拨打了“110”。
麦子没有叫强子来,当然现在的她也不知道强子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道强子有没有结婚,是不是正躺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去斗鸡岩时,尽管一再想到强子,但想小染的时间胜过想强子百倍。因为她觉得只要找到小染,强子就会回来。强子一直对麦子很好,回家烧饭、洗衣、拖地,什么事都帮着干。但他们也会吵架,虽然少,但吵起来就很凶。那一次就是,麦子见女儿小染不听话,就对强子说你女儿怎么样怎么样,都像你。她一直这样说,强子就火了,强子说,你天天在外面跟人混,这孩子到底是谁的我都不知道!离婚!一听这话,麦子就更火了,居然怀疑我!那一次吵得很凶,他们两人就此开始了一场战争,他们将火药点燃,引爆。然后,他们将这些爆炸品一一放进冰箱的冷冻室里,等着起霜,等着结冰,等着它们冻成冰块。
麦子之所以能记得这么清晰,是因为那场在冰箱里冷冻了两个月的战争,是她后来用温水慢慢化开的。麦子觉得吵架时无好话呀,总不能这样下去吧。因而,尽管那次吵得很凶,尽管强子在话里表示怀疑女儿的身份,但毕竟只是一次吵架而已,吵架时的话怎么能当真呢。所以,麦子就慢慢用温水化开了这个结。当然,强子也不执拗,他回家依然抢着干活。
只是,只是后来就不一样了。强子的眼睛里总蹿起火苗,火苗噌噌地往上蹿,把家里的火药全点燃了。而且点燃引爆过后,麦子想放到冰箱里冷冻都放不了,因为强子说,“你,麦子,我们结束了!你把我心爱的女儿搞丢了!爱情的结晶都没有了,那爱也没了,我现在恨你已经恨到了骨髓里。”麦子没有崩溃,她记住了强子的话——你有本事去把我女儿找回来!麦子当然会去找,不用强子说也会找,不停地寻找,哪怕是找一辈子。现在小染找到了,而且小染还在自己的车上,但这辆车的车头却是朝着山里的。
麦子看见自己的心被割成了一片儿一片儿,她弯腰从车上的抽纸盒里抽出几张纸放到脸上。纸一碰到麦子的脸就瘫软了,但麦子知道眼角上还是有层出不穷的罗汉豆长出来,一颗又一颗,疯长着。麦子伸出右手食指,用力地在眼角上一掐,又一掐,于是,那些罗汉豆被她硬生生地掐得粉身碎骨。麦子还听到了那些罗汉豆被掐碎的声音,你好不容易把女儿救出来,现在又把女儿送回去了,你到底在干什么!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小染,你是我的女儿,我不能让你这样瘦下去!
麦子现在什么都不去想了,强子回不回来,工作去不去做,强子跟谁在一起,公司的押金几时退等等等等,都不再是麦子考虑的问题。麦子想的是,这两个五十开外的人现在是什么模样,是不是也跟曾经的自己一样发了疯?他们会不会冲出来打自己?毕竟他们也养了小染四年。四年,可以让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开口叫妈妈,可以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成长为大名鼎鼎的公司。而自己的四年,一直在寻找那个叫自己妈妈的小女孩儿;他们的四年,让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儿喊他们爸爸和妈妈,并且不肯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