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步村是一个漂浮在记忆之中的村庄。骆驼般起伏的群山绵延环绕,形成足够的真空让它可以独立于历史之外,又布满历史的斑纹。在这里狗是很好的食物,而吃猫肉则被认为是不吉利的;时至今日,男女相亲依然以生辰八字为凭,会面之后如若一方身体不适,即使只是打了一个喷嚏,这桩婚事就可能告吹。
按理说,你应该不认识我,但现在我要告诉你,我的名字叫钱小门。虽然这样说话的口气有点不诚恳,然而有一点必须强调的是:我是一个好孩子。
那一年,这个村庄依然贫穷,碧河依然静静流淌,而我出生了。我的出生并未为家族带来任何荣耀,相反,我是作为一个被遗弃的孤儿出现的。自从我出生之后,族里的人就开始担心我爹,那个马贼,会带着他的人马卷土重来,从此,血洗村庄成为一个最为扣人心弦而又并不美丽的传说。
就连村口为我掏耳朵的麻阿婆都说:
“钱小门,你知道你为什么姓钱吗?”
“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爹是一个马贼,马贼最喜欢钱了。”麻阿婆总是乐呵呵的样子。
“我爷爷也姓钱!我爷爷说现在是清平社会,没有马贼!马贼应该都姓马的!”
“谁说没有?”麻阿婆的眼睛瞪得老大,满是皱纹的脸陡然如面条一样拉长,她像动画片里面的巫婆一样,伸手往门外的大榕树一指,大声说:“那一年,你爹就是从那个山坡上骑着马冲下来的,杀光了村里所有的狗,一群人在大榕树下面煮狗肉吃,吃完之后就把你娘掠走,这一年寒冬你就出生了。”
“我爷爷说没有什么马贼。”
看着我较真的样子,麻阿婆咯咯地笑了起来。
麻阿婆以给别人掏耳朵为生,是一个大好人。她有一个孙女,年龄比我小几岁,取了个奇怪的名字,叫宁夏。
麻阿婆见宁夏端着一盆水走过来,就说:“宁夏,你说,他是不是马贼的儿子?”
“马贼的儿子怎么了?马贼的孩子聪明!”宁夏说。
“你看你看,这不是,我们家宁夏都说你是马贼的孩子,你看这还不是……”麻阿婆笑了。
宁夏没有说话,端着那个铁脸盆出去了。
……
和城市邻里之间老死不相往来不同,在半步村,用亲情、血缘、族系形成的网络将所有人连接起来,同时也将每个人捆绑起来。也许可以说,在一个贫困封闭的小山村里生活,比在城市里更需要技巧。我一直秉承一个原则:有一些东西是不能欠的,一旦欠下了,可能一辈子都还不了。比如我的爷爷和麻阿婆,他们之间的账本,垒起来应该可以压死人。当然,这样说起来太严肃,也太历史,但我关心的是我出生那年,那是我坐标的原点,其余的历史与时间,是可以捏扁了重新雕刻的。